高桓看起來有些憔悴, 臉是蒼白的,眼底有青黑之色。高樟聽說了最近他常常被皇帝斥責,但他卻不管不顧, 毫不悔改。
現在正是爭奪太子之位的關鍵時期, 高桓卻這樣爛泥扶不上牆, 聽說含涼殿裡的徐貴妃娘娘好幾次耳提面命, 但是高桓依舊死不悔改。
高樟猶豫了一下, 還是說道:“六弟,可否借一步說話?”
高桓的笑容有些森然,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好啊。”
高桓徑直往前走去, 他沒有轉身,不鹹不淡地說道:“看來皇兄是抓到了我的把柄了。”
高樟心中一凜, 他幾乎以爲自己中了高桓的圈套。
但他暗自搖了搖頭。
他暗中問過了鄭皇后當年之事, 鄭皇后一聽他問到高桓的身世, 先是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然後皺眉思忖了片刻說道:“細細想來, 當年的事的確有些蹊蹺。”
當年徐貴妃懷老二高桓的時候,幽閉宮門不出,宮人都以爲徐貴妃是保不住胎纔會這樣惺惺作態,以謀求皇帝的憐愛。
徐貴妃生下六皇子高桓的當日,太后就派人去訓斥了徐貴妃, 而皇帝和徐貴妃竟然也沒有絲毫怨言。
一向寬和的太后在要徐貴妃生產當日去訓斥她, 這本就不同尋常了, 向來疼愛徐貴妃的皇帝竟然也一言不發。
只有一個解釋, 太后發現了他們的陰謀, 皇帝和徐貴妃本人心虛不敢分辨。
怪不得徐貴妃生產沒過幾日,宮女吳氏就被封作了美人, 這大約是太后和皇帝商議的結果。
鄭皇后將她所知道的消息和高樟說了,高樟擰眉想了許久,說道:“這又和桑桑所說的合上了。”
鄭皇后驚訝問道:“這又是三娘子告訴你的?”
高樟點了點頭,鄭皇后笑道:“看來是上天也看不過徐氏囂張,才把三娘子送到我們身邊。”
高樟微笑:“也許吧。”
高樟想了一下和鄭皇后的談話,看着前面高桓嶙峋的背影,沉默着走了許久。
終於,高桓停下了腳步,他站在左右無人的宮道上,身後是暗紅的宮牆,他穿鴉青色衣裳,在這裡顯得格格不入。
他似笑非笑地問高樟:“皇兄要說些什麼?”
高樟看着高桓,目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看着他漆黑的眉眼,說道:“六弟,我要你退出太子之爭。”
高桓嗤笑了一下,他似乎對高樟鄭重不堪的話絲毫沒有興趣,他無聊地撣了撣衣衫上並不存在的落灰:“就爲了這件事?”
他雲淡風輕,似乎太子之位對他來說是一件無趣的小事。
高樟擰眉,他有些看不懂高桓。
高桓的笑容像是刻在臉上的,顯得格外的僵硬。
就爲了這樣一件事,讓他生生面對李桑桑的背叛,而這背叛是他默許的。
這看起來更可悲可憐。
他堵了一把李桑桑對他的在意,事實證明,李桑桑絲毫不在意。
高樟不解皺眉:“你答應了?”
他頓了片刻:“你知道我手中的把柄是什麼?”
高桓冷笑:“是什麼,不過是我的身世,我難道是不得見光的鼠蠅蟲豸?我爲什麼要害怕?”
高樟抿了脣:“你不答應。”
高桓卻笑道:“我答應你。”
他的眼神有些奚落,看了高樟一眼,他冷笑着轉身。
身後高樟鬆懈下來,他以爲高桓是在強裝鎮定、色厲內荏。他知道高桓城府頗深,高桓越在意什麼,看起來卻不在意什麼。
他怎麼可能不害怕?
看着高桓離開的背影,高樟繃着下巴說道:“六弟,不要再糾纏桑桑。”
高桓的背影忽然一僵,他的動作極緩,他轉過身來,笑意溫和:“這也是你保守秘密的條件?”
高樟沉默了一下,說道:“對。”
高桓笑了一聲:“皇兄,我不答應。”
“你……”高樟臉上漲紅,他聽見了什麼?他的弟弟不答應放棄糾纏他未過門的妻子?
高樟的臉上顯出了厲色:“由不得你不答應。”
高桓重新穿過身去:“隨便你。”
高樟站在原地,只感到深受奇恥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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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李府。
李桑桑洗漱完畢,穿着素白裡衣走到牀邊,她正要吹熄蠟燭,聽見門響,她看過去,是掬水抱着衾蓋進來了。
李桑桑搖搖頭:“我這裡不用你伺候,睡去吧。”
在祈福臺住了許久,因爲高桓總在夜間探訪,她從來不讓白霜在晚上伺候,漸漸地她也習慣了。
掬水猶豫了一下,說道:“三娘子晚上若需要,只管叫上奴婢一聲,奴婢在外間聽得到。”
李桑桑含笑點了點頭。
門緩緩闔上,李桑桑踮着腳吹熄了蠟燭。
滿室一片祥和的靜謐。
李桑桑獨自臥在牀上。
習慣真是一件可怕的東西,她回到家中有時候竟然在在睡覺的時候不安穩,心裡總懸着一件事,彷彿沒等到高桓過來,她就不能安穩睡下。
就像是她從前聽的樓上扔靴的故事,樓上人每晚扔兩隻靴,樓下人每日只有聽見了兩陣聲響,才能安心入睡,有一日上面只響了一聲,他便一晚上都不能睡着。
李桑桑想,她現在就是這種狀態。
想來想去,她竟然又想到了高桓這個人。
她用高桓的傷疤來實施這個報復,心裡卻並沒有感到痛快。惡人爲什麼要有個悲慘的身世呢?
高桓的臉彷彿出現在她的眼前。
初見時神采飛揚的少年;暗中與她苟且之時,心裡念着李蓁蓁,掙扎着沉迷卻又嘴硬心硬的模樣;大婚之日憐惜溫柔的眼睛;報復她,生生將父親救命的藥餵給她時候滿臉的恨意。還有寒冬時節,他高高站着,要讓她家破人亡的冷漠神色。
她不應該憐憫,遠遠不到可以原諒的程度。
門又被推開,發出了輕微的響聲,李桑桑枕在玉枕上,連頭都懶得轉:“掬水,怎麼又進來了?”
來人沒有說話,李桑桑聞到了一段柏子冷香。
她有些無力地嘆了一口氣。
高桓走向了她,這次他站在牀邊,沒有絲毫逾矩。
他穿着鴉青色的襴衫,微笑着看她:“桑桑,若我不做太子,你會高興嗎?”
李桑桑看着他,動了動嘴脣,不知該說些什麼。
高桓似乎也不打算逼問她什麼,他說道:“太子之位,我可以讓給皇兄,但是,我無法做到眼睜睜看着你做他的妻子。”
他的聲音低沉:“對不起,我做不到,桑桑。”
他在她的枕邊輕輕放下了一個東西,他擡起手指,伸向了李桑桑的臉頰,李桑桑擡眼眼睛注視着他。
她看着他眸中的光漸漸黯淡,然後他突兀地彎曲了手指,他手上的溫度隔空似乎沾染在了她的臉上。
他沒有碰她。
“桑桑,我走了。”
李桑桑看着他的背影,他似乎要義無反顧地奔向一個前路未知的漆黑遠方。
他彷彿下定了一個決心,因爲不知前路,他在和李桑桑告別。
李桑桑情不自禁思考着,他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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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佳節,團圓之夜。
宮宴上,皇家人齊聚一堂,連年事已高的太后都出席和一衆小輩們共樂。
皇帝掃了一眼衆人,不悅問道:“六郎呢?”
徐貴妃微微坐直了些,她身邊的宮女桂子彎下了腰,聽徐貴妃吩咐了幾聲。
這些日子,高桓愈發荒唐了些,整日渾渾噩噩不說,連中秋宮宴都不出席,簡直是目中無人。
皇帝一發話,頓時席上衆人鴉雀無聲,神色各異。
徐貴妃有些掛不住臉,高桓是她的兒子,最近這樣荒唐,她還拿什麼去和鄭皇后之子高樟爭。
太后掃了一眼徐貴妃,面上露出了微笑,似乎是樂於見到往常跋扈的徐貴妃不能如願。
鄭皇后神色淡淡,座下的高樟低下頭面無表情。
過了半晌,高桓走了進來。
他臉上帶着輕快的笑意,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宴會上凝重的氣氛,但是向他這樣浸淫宮闈多年的皇子,又哪裡會察覺不到氣氛?
許是想到了這一層,皇帝臉上的怒氣更顯。
高桓走了過來,跪下來:“兒臣來遲。”
皇帝怒道:“你還知道你來遲!”
高桓擡頭,不懼地回望他的父皇:“團圓佳節,兒臣若只看父親而不理會母親,那是不孝,所以兒臣看望母親回來,來遲,請父皇見諒。”
皇帝皺了皺眉,有些不解:“你在說什麼,你母妃不也在這裡嗎?”
高桓笑了一下:“兒臣說的不是徐貴妃娘娘。”
他疏遠又恭敬的稱呼令徐貴妃和皇帝同時擰了擰眉。
高桓臉上的笑意變得幽深:“兒臣從皇陵那邊回來,方纔看望了兒臣的母親,吳娘娘。”
“娘娘……”徐貴妃身邊的桂子驚呼。
皇帝轉臉去看,徐貴妃差點從椅上跌落下來,她的一張臉煞白,一雙眼睛有了驚懼之色。
高臺之上的太后臉色凝重,威嚴的目光緩緩掃了皇帝和徐貴妃一眼,顯而易見,她想起了當年的往事。
高樟在下面同樣驚訝,這個秘密他早幾天知道,因此今天他沒有那般震驚,讓他震驚的是,高桓竟然撕破了臉,將這件事拿到大庭廣衆之下講開。
高樟有些怔忪,他想起來前幾日,高桓答應了他,願意退出太子之爭。
他不願意答應的是,放棄李桑桑。
高桓不願意被任何人威脅,他不願意讓自己身世的真相由高樟說出來,他用近乎自毀的方式,將主動權抓到自己手上。
又或者,他只是想要堂堂正正地以吳美人之子的身份活在衆人的眼下?
皇帝在上面暴跳如雷,他站起來指着高桓道:“逆子!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他怒喝道:“不堪爲子,不堪爲人!”
他大步走過去扶起徐貴妃,然後轉臉看高桓:“你的母妃就是貴妃,你若不想做貴妃的兒子,那你也不要做朕的兒子,你也不配做我大雍的王,來人,將燕王廢爲……”
“皇帝!”
皇帝暴怒之下,只想將高桓廢爲庶人,但是太后很快打斷了他,她嚴厲地看着他:“什麼樣的因,什麼樣的果,當年哀家就警告過你們。十幾年前做的事,終將要在今日要反噬,小六難道有錯,有錯的究竟是誰?”
太后一番話,說得皇帝啞口無言起來。
太后終於出了一口氣:“錯了就是錯了,哀家十幾年前由着你們作惡,陰奪人子,如今,吳美人的兒子想要認母親,這是人間倫常,又豈容阻攔?”
她掃了一眼徐貴妃:“這就是你偏寵她,不尊皇后的後果,皇帝,如今你也該醒醒了。”
太后提高聲音:“來人,去皇陵將吳美人接回來,哀家的意思,封吳美人爲吳昭儀。”
“母后……”皇帝試圖阻止,但是太后擡起一手製止了他,她轉臉吩咐了身邊的心腹太監,“現在就去。”
高桓跪坐在地上,牽起一邊的嘴角,似乎是在笑着,又像是在哭着。
幾天後,李桑桑聽說了宮裡傳來的消息。
宮宴之上,高桓忽然抖出了皇家多年的秘密,他的生母不是徐貴妃,而是吳美人。
對於高桓這般自毀前程的做法,朝臣措手不及,百思不得其解,於是一致認定,高桓大約是瘋了。
誰會在這樣的時機做下這樣的事呢?
只要他忍耐一時,徐貴妃會將他推向太子之位,皇位是他的,天下也是他的。
現在呢,他沒有強勢的母親,沒有徐相的支持,他還觸怒了他的父皇,聽說天子大怒之下想要廢了他的燕王之位,後來好歹讓太后勸住了。
不過從此之後,高桓大約是沒有和高樟一爭之力了。
這個八月,長安人又過得分外艱難。
也許是因爲高桓一事收到了刺激,皇帝開始不管不顧地要廢后,他要立徐貴妃爲後,大約是存了補償的心思。
他心愛的女人失去了親生的兒子,又被養子氣得一蹶不振,沒有皇子傍身,今後無依無靠,叫皇帝如何不心疼。
朝臣就廢后一事日日吵個不停,本來以爲這次和往常一樣,會糊弄糊弄就過去,沒有想到這次皇帝動了真格,皇帝一氣之下,連抓了幾個反對廢后的大臣,投入了御史臺獄。
蓬萊殿,接替了姚公公位置的太監孫福弓着腰爲皇帝送來了今日的摺子。
皇帝覷了一眼,眉間有了深深的褶皺,他發怒道:“又是那些迂腐之輩,藉着廢后一事,在朕這裡賺得個剛正的名聲!”
孫福更加謹慎:“陛下莫動怒。”
皇帝伸手拿了一本摺子,一看就扔了,他冷笑:“李年?朕記得他是三郎的老師,這樣不避嫌地給學生母親上書說理,是把朕當傻子嗎?”
他揚聲:“傳朕旨意,把李年……”
他猶豫了一下。
他想要抓出個典型來以儆效尤,但是李年這人罪不至此,他寫些酸腐文章,膈應是膈應,但真就這樣抓了,底下人反倒要議論天子不納諫了。
正在猶豫之間,又有個小太監匆忙進來遞上了摺子:“陛下,有人告發吳王殿下和李年謀反!”
皇帝眉毛一豎,將摺子拿過來,看了半晌,發覺這密信有些捕風捉影。
他鬆口氣。
邊上站着的孫福說道:“陛下,這不正是個好機會可以教訓李年嗎?”
皇帝沒有說什麼,門口又跑來一個太監:“陛下,燕王殿下和吳昭儀娘娘在御花園碰到了貴妃娘娘,燕王殿下口中失言,頂撞了貴妃娘娘,貴妃娘娘氣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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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聽,暴怒站起來,口中道:“逆子,他還做什麼燕王,趁早趕出宮去,做個庶人也算是他的造化。”
此言一出,孫福和一衆太監馬上嘩啦啦地跪了一地。
孫福口中勸道:“陛下息怒,不如讓燕王殿下去查李年的案子,讓殿下有個將功贖過的機會。”
皇帝急怒過了,覺得有些失言,眼見孫福給他找補過來,於是順口說道:“好,讓他去查李年的案子,若是查不出來什麼,朕再廢他做庶人。”
“陛下英明。”
重華宮中,丁吉祥神色忐忑地在高桓身邊低聲說話。
“孫公公那裡已經打點好了,遞上李年的摺子之後,很快派了小太監將御花園的事稟告了陛下,若事情進行得順利,到時候,聖上一發怒,孫公公一勸,事情就成了。”
李年上摺子這件事,是瞞不過皇帝的,於是高桓索性用了起來,至於謀反之事,高桓知道,這應當是高樟和李桑桑用來對付他的一個圈套,於是他毫無負擔地反手利用起來。
丁吉祥看見高桓輕輕點頭,心裡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雖然算計到了方方面面,可是事情到底朝哪個方向發展,有誰能說得準?
若是陛下一個生氣,直接砍了李年,直接廢了燕王,該去哪裡說理去?
但一刻鐘以後,有太監過來重華宮宣旨讓高桓負責查李年的案子。
高桓露出笑容,從容跪地:“兒臣接旨。”
丁吉祥鬆了一口氣。
或許,是他見識淺薄了,算計好了人心,事情又會偏移到哪裡去呢?
接旨後,丁吉祥問高桓:“殿下準備怎麼做?去找李年的罪證將他抓起來?”
шшш. TTKΛN. C○ 高桓搖搖頭,微笑:“將我的衣裳行李收拾一下。”
丁吉祥愣住:“衣裳行李?”
高桓道:“去李家。”
半個時辰後,丁吉祥看着一隻又一隻箱籠堆上了馬車,心裡直犯嘀咕,這是要在李家常住?
是查案還是做上門女婿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