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在頭頂高懸, 慈眉冷眼,矗立不動,凝視芸芸衆生。
衆生穿行廟宇間, 香火繚繞, 僧侶如線將這片彼此不認識的衆人織起羅網。
徐菀卿垂目。
耳畔依稀是員外的話。
你那總不醒來的毛病, 郎中既瞧不出來, 不如在外面求求神仙。
這日出來, 她虔誠跪定。
卻不是爲了醒來,卻是爲了不醒來。
不醒來,便始終墜在夢中, 夢中有私塾,有同伴, 有張緒, 有商佚。
她替商佚求了個符。
雖然隔了幾百年, 這符也無法傳到商佚手裡,但她還是虔心求了。
和尚問:“你求什麼?”
“什麼?”
“既是替人祈福, 總有最要緊的事情,苦厄無數,女施主想解哪樣?”
“求緣分。”
她清脆地答了。
求一份商佚能與她勾連一處的緣分。
她活在如今,商佚卻在未來,若非這份偶遇, 她與商佚絕無瓜葛。既然相見, 她不肯如此, 沒個收場, 不能戛然而止, 非得有個念想不可。
求緣分,有緣有份, 倘若,她下下下下輩子,不知怎麼個機緣巧合還能遇到商佚,她便歡喜了。
不過,直到現在,她也並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想要見到商佚。
從廟裡出來,她上了車,路過街頭,有人叫賣《金瓶梅》與《空對月》,後者是她寫的那故事,給商佚瞧過了。
“瞧瞧,這會子最流行的就是這兩本了,您不買,別人可等着呢。”
她掀開簾子望了望,只有些得意地瞧了瞧,便急忙將簾子合上。
她對小說頗有心得,見過張緒那些流傳的低俗的本子,早早地知道自己該寫到哪裡。
又因《金瓶梅》在前,她有意無意加了些牀笫之事,員外知道了,也道她並非俗女子,絕非以豔俗之物譁衆取寵的人。
她寫些牀笫之事,本寫得格外晦澀,商佚看了,提出意見說,若她能寫得露骨些,再多寫幾篇,不必害羞,必定賣得更好。
商佚果真聰明,人人藏着那牀上的事情,好像洪水猛獸似的避之不提,卻都避不開,人人都有此事,都需要,背地裡笑得穢厭,明面上卻要裝模作樣。
懷着三分竊喜七分忐忑,她揣着求來的平安符回屋。
丫頭們都不在,只自己帶來的婆子見她眉間帶笑,有些女兒家的嬌羞,便打趣她:“員外雖然年紀大了些,對小姐卻是極好的,把我們小姐哄得,笑得收也收不住了呢。”
她匆忙收斂表情:“你又說什麼?莫要背後議論夫君。”
婆子嬉笑一聲就出去了,她惶惶坐定,將平安符藏在身上,權當是爲自己求的。
是夜,又是文人集會。
文人們不常來,但來的次數愈發多了,一個月裡,有半個月都在此處。
簾子後,她自己點起燈來,聽外頭說話。
垂着頭像是睏乏睡着了,實際留了個心眼。
文人們議論,無非是如何起筆,該如何好好寫寫當今聖上那煉丹的事,如何討伐,如何避過官府,如何提及太子。
多半是文法之事,雖然個個說得格外厲害,不過也不見什麼波瀾,她略微放下心來。
每次來的文人都不同。徐菀卿有心留意不同聲音。
文人都要風骨,都要氣節,科舉不成,卻還要揚名立萬。
徐菀卿在簾子後聽着,默默低頭寫自己的東西,過了會兒,衆人似乎吃起宵夜,一片歡聲笑語。
簾子後突然闖來個男子。
她驚慌地遮臉,男子卻搪給她個東西:“噓,嫂嫂代爲保管,十日後我再來拿。這事不要同任何人說。”
這男子看着年輕,身材瘦長,像個杆子似的立在她眼前,眼神澄澈不像個登徒子。
瞧他手指細長,看着格外靈活,遞過東西時也極快極輕。
她被這突然闖進來的男子嚇了一跳,半晌沒緩過神,待她緩過來,男子早早地離開了。
員外走到簾子後,她直接將男子遞來的東西放出來,原是一小小錦盒,繡有龍紋。
拿出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誰敢用帶五爪金龍的東西?
員外驀然將她雙手抓起,扣緊錦盒:“那廝膽大包天……”
“這是何物?”
聲音問了個空,員外眉頭擰緊,聲音冷冽:“此事莫要同他人說起,我去見太子,這些日子,隨時準備離家。”
“那這盒子。”
“還是娘子代爲保管。”
於是這盒子就在她這裡保管了。
她料想此事知道越少越好,自己若知道里面藏了什麼,言語神情是遮掩不住的。
但若不知道,若出了什麼事,自己只怕要冤死。
次日,她再去後世時,才醒來,匆匆忙忙打開本子,瞧見商佚前日的留言:
張緒,我現在有些麻煩,算了一下日期,期末考試你得自己爭取努把力,明天你同桌約你下午放學一起做英語卷子,你臨陣磨磨槍,別一回家就玩手機。
商佚有麻煩。
徐菀卿不忍將自己這事拿來麻煩商佚了。
可話在腹中,不說實在難熬,便留言,將得到錦盒的過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末了,又道:
錦盒內有丹藥七枚,通體玉色,嗅之無味。
揹着書包上私塾去,等快要離開,又沒能按捺住,在語文書上補:
商妹若有煩心事,可願同我講?
我雖不懂,卻也有心爲你分擔。
再隔一日,得到回覆:
知道了。麼麼噠。
麼麼噠是何意?
爲了印證此話,徐菀卿先輕拉同桌衣角,顧左右而言他:“你覺得前天的語文課堂測驗如何?”
對方皺着眉頭,彷彿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便補充:“唉,我覺得很難。”
“……可是你得了滿分。”
“也是。”
徐菀卿暗道自己糊塗了。
“你想說啥?”同桌被她拽着袖子不能幹正經事,頗有些怨懟。
於是她只好虛心求教:“麼麼噠是何意?”
“……張緒你不要隨便耍流氓哦我告訴你。”
徐菀卿默默垂首,心內一片驚濤駭浪。
耍流氓?
爲了驗證,她鼓起勇氣,轉身對後桌溫聲細語:“麼麼噠。”
“麼!”後桌的小姑娘撅起嘴巴給她一個飛吻。
在課堂上思索半晌,徐菀卿終於意會,麼麼噠是個擬聲詞,要親個嘴就是麼麼,加上“噠”則是語氣輕快。
商佚這話是何意?
難不成後世民風開化,這麼麼不過禮儀?那既然如此,她便不算失禮。
“張緒你今天怎麼回事?你怎麼可以對這麼多人都麼麼噠,很不……很不穩重!”
她的同桌給她一番叱責,醍醐灌頂,徐菀卿拘謹地坐回座位。
輕浮人。
她在商佚下面回覆:
輕浮!
越想越紅了臉。
都是商佚自己輕浮,惹自己也成了個登徒浪子似的,誰能想到都是商佚的錯呢!
被這個詞攪擾,她都忘了自己該從商佚這裡得到回答,那七枚丹藥該如何處置,商佚一句話也沒回答她。
看來只好先藏着,隨機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