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 天色暗沉如做舊的竹簾,徐菀卿從窗簾縫隙中瞥見一絲月光,冷冷清清打在炕上。
被子裹成繭, 左邊書堆如常, 右邊多了個被窩卷, 露出幾縷頭髮。
人還是纏裹得緊緊的, 看不出是誰。
耳畔有低聲啜泣, 徐菀卿略微掀開被子一角,瞧見瘦弱的肩膀,暗自猜想張緒怎麼帶人回家也不知會一聲, 枕邊就大剌剌地放着她們三人對話的本子,徐菀卿迅速打開, 借月光一瞥, 張緒又急亂又猙獰的字寫着:“李招娣她媽媽讓她輟學打工, 我把她帶回家藏着了。”
她掀開炕上的油布,將本子塞進去, 才略微拍拍那蜷縮的小姑娘,遞過一方手帕。
小姑娘欠起身子坐起來,面對徐菀卿跪坐,徐菀卿認爲坐姿不夠端正,但也沒說什麼, 又拿過小姑娘攥在手裡不用的手絹替她擦淚, 默默無言, 怕自己說錯話做錯事。
她習慣女孩子們不上學而做工貼補家用這些事, 但連張緒都反應很大, 想必,在此地並不是一件好事。
她沒有姐妹, 與這年齡的女孩溝通沒有經驗,參照不多,但還是讓她想出了安慰的辦法,從櫃子裡翻出張緒私藏的餅乾遞上來,李招娣慢慢吞了一塊兒,嘴巴鼓鼓的,緩慢咀嚼,也並不說話,眼淚卻不斷地流着。
好不容易吃完兩塊餅乾,李招娣才說:“我這樣偷偷離家出走,我媽媽肯定會生氣的。”
“那你如何呢?”她輕聲細語。
“我不想回去。”
“那便留下。”她掀開窗簾,看看時間還早,自己也有些睏倦了,便拉了被子請李招娣繼續躺下,自己蜷着合了眼。
“你冷麼?”
正是放暑假,天氣炎熱,如何會冷?徐菀卿不解其意,睜着眼睛瞧,過了會兒,小姑娘才接了下一句,“我看你手腳冰涼的,我大發慈悲給你捂一會兒。”
手就被握住了,徐菀卿下意識想退回,卻又意識到她現在是張緒。
小姑娘如今很是信賴張緒了。
徐菀卿矜持且剋制地回握着,小姑娘逐漸靠近她,徐菀卿覺得熱,又不敢推開,只好在熱氣中昏沉睡去。
上午,徐菀卿少言寡語,少說多作,拿了書給李招娣看總不會壞,別的,自己拿不定主意,等商佚下午來再決斷。
一張方桌,對面是小姑娘,這邊是假的張緒,真的徐菀卿,徐菀卿看李招娣有些長輩的篤定,分明也沒大幾歲,就自認是長輩,憂心該如何。
婦人來了。
婦人像個圓規,叉開腿站在門口叫罵,拍着門,奈何門是大鐵門,婦人進不來,只好聒噪發出噪音,再破口大罵,言辭惡劣,徐菀卿只感污穢不堪入耳。瞧李招娣卻習以爲常似的,垂眸不語,彷彿是等自己決斷。
她輕輕打開家門,看大門果然巍然不動,放下心來。
婦人喊:“死小孩把我們招娣藏哪兒去了?你信不信我告你去,哎呀殺千刀的呀這小蹄子把我們家姑娘給賣了呀……”
謠言張口就來。
徐菀卿向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狀況,也不曉得該如何處理。
張緒,貌似還有位舅舅?
徐菀卿心思活泛,記得去舅舅家的路,叮囑李招娣切莫出聲,又開了櫃子,說可以藏身進去,交代自己去找大人來,便躡足鎖門,繞到屋子後。
婦人疊聲叫罵不知疲倦,如波浪似的帶起許多婦人駐足圍觀,不過都在大門口等着看,徐菀卿小腳走路輕盈,就算用張緒的身子,也能悄無聲息地打探動靜。
屋後有一摞竹筐,都廢棄不用了,還有個手推車,摞起來,踩到牆壁凹處就可以翻身出去。
徐菀卿穩重自持,自以爲雖算不上大家閨秀,總還是小家碧玉,走路步子邁大了都不得體,讓她□□着實爲難她。
但此時,她盯着張緒這雙穿着板鞋的大腳,憑空生出一股勇氣。
張緒身子靈活有力,因此雖然□□是頭一遭,也沒難倒了她,徐菀卿翻出牆,跌在地上,揉揉腳踝,見無人看見,就匆匆跑去張緒舅舅家去。
去了,見了也只哭訴說,有個女人污衊她,堵在門口叫罵,她什麼都沒做。
舅舅雖然刻薄精明,但對張緒也有三分感情,聽得有人來叫罵,自知不是女人們的對手,派出舅媽來,夫婦二人帶着徐菀卿回去。
也不知李招娣母親何等的本事,竟然打開了反鎖的大門,想必是打開門進去撬開了,一幫女人圍在院子中嘰嘰喳喳。
一個說:“招娣媽,你都進來了,人也沒藏着,人沒在家,你幹吼着有個什麼用。”
另一個說:“招娣媽,張緒看着是挺跳的,但我覺得也沒那膽子拐帶你家招娣吧?興許是你家招娣自己跑了?”
話音裡吵吵鬧鬧,總歸是招娣媽沒理,徐菀卿跟在張緒舅舅舅母身後,一口咬定自己沒有藏人,打開家門一看,果然沒有人,徐菀卿一瞥,見被子都疊好了,李招娣果然細心,將另一套被子藏了起來。
張緒舅媽罵人穩準狠,徐菀卿不願多回憶,總之兩個婦人對噴起來,徐菀卿歎爲觀止,暗歎自己怕是此生都學不到這般功力。
但編瞎話,她的本事已爐火純青了。
舅舅舅母一走,叮囑她下次再這樣,便直接打電話就好。
她雖在學習中知道了“電話”爲何物,卻並不曉得該如何使用,等人都走了,她打開櫃子,李招娣蜷在裡邊,又瘦又小,彷彿被苦難揉皺,皺巴巴的,被她扶出來,還是不夠伸展。
她頭一次全然打量招娣,招娣身子不夠挺拔,眼睛有些近視所以偶爾眯着眼,年紀太小,雖然有些黑,但皮膚很好,身上的衣服總是不合身,像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裳,手腳都很小,讓徐菀卿想起之前自己身邊的小丫鬟,心裡多了一份慈愛。
折騰了一上午,徐菀卿本想偷偷掏出本子給商佚寫些叮囑,現在看來也是不能了,不知今天上午她處理得是否夠好,只等商佚來定奪,她全然沒了主意。
事情突然,她不過是古人罷了。
也不知天下的事是否都是這樣,壞事成雙,意外也如珠串堆疊,一件連着一件。
下午才醒來,員外便沖沖地進來,遣散下人,歡喜道:“菀卿,皇上駕崩了!”
皇上駕崩了,員外喜上眉梢,看着便是個亂臣賊子。
她心緒複雜,不敢多回應,只垂首不言。
她這一垂首,就到了晚上。
夜漆黑深沉,屋子裡歡天喜地,文人們來得比平日多,舉杯歡慶,在屏風那邊遊戲,對詩猜謎又投壺的,她跪坐在屏風後,繼續寫她的小說。
燭焰四下流溢,撲滿屏風後,好像被風吹散似的,晃動格外厲害。
忽然一陣急匆匆的腳步毫無預兆地響起,接着便是兵戈聲,叫喊聲。
“快跑!快跑!”
ωwш▪тTk Λn▪C 〇
“殺逆賊,男人都殺了,女人都要活口。”
徐菀卿抓起一把手稿起身,就要往後院躲去。
身後的屏風咔噠一聲跌落摔散,地上露出三四隻手臂,就那麼拋在地上,再不遠處還有兩人有完整的屍身,丫頭婆子們如珠子摔散在地上,隨即被幾個身披甲冑的男子聚攏,攏在院子當中,只能驚聲尖叫。
徐菀卿無意多看,只是屏風摔散的時候,人已經反手絞了她的胳膊,推搡着到院子當中。
月光清涼瀉了滿院,好像一大片慘白的影子蒙在衆人頭頂。
尖叫的,被狠狠打一頓,再被呵斥過,女人們都沉默了。
在角落中,逃走的男人被拽回來,一刀入腹,徐菀卿並未見到員外本人,卻聽得人說,員外死在屋後,叫人一刀穿透了。
丫頭婆子們見了她,想低聲問些什麼,她卻默默不語。
她並不知這是什麼情況,也不知這些人是誰派來。只是早知可能有這一天,卻沒想過它來得這樣快。
今日新皇登基,要麼是太子殺人滅口,要麼是舊皇餘孽還在。
她驀地想到了自己藏起來的七枚丹藥,她藏了起來。
不知給她丹藥的那身形瘦長,像根竹竿似的男子是否安好,她還能否將那丹藥交還?
那些人開始滿院子搜尋東西,她心下一冷,猜測,若員外沒有私藏其他什麼,那或許是爲丹藥而來。
她不該接那盒子——只是那人塞過來動作迅捷,她來不及推阻。
還在衆多想法中掂量最終的因果,搜尋已結束了,瞧衆人落敗而歸的眼神,想必是沒找到。
莫名鬆了一口氣,她疊了疊手中攥着的手稿,揣進懷中。
女眷們如牛羊一般被趕出門去。
去往哪裡?她並不知道,只心裡沉沉,慶幸自己明日不必昏睡過去,還能熬過一天。
等她昏睡了,怕是要真正在夢中死去。
若死在夢中,這還是個好的結局。
只怕死在這裡,連對商佚的一聲告別也無。
死到臨頭,她竟想和一個女子告別,心底惶然無措,暗道商佚實在是她的主心骨,商佚不倒,她大約就不會亂了陣腳。
商佚是何身份,何處人氏,有無婚配,是否像她喜歡靠近商佚這樣,願意靠近自己呢?
全然不知,徐菀卿合了眸子,暗想,若自己是男子,怕是就不好隨隨便便靠近商佚了。
做女子也並不全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