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我也不是那麼廢物啊, 難得休息日的早上我也會想到起來學習。
醒來的時候李招娣就像一隻貓頭鷹一樣睜大眼睛在黑暗裡看書,我琢磨她是意念看書還是假裝看書,黑漆漆一片, 怕是要瞅瞎雙眼。
湊近一看, 她在紙上別了個不實用的小夜燈, 裡面是鈕釦電池, 我說你幹嘛不開燈, 她說怕費電。
我一想也是,這也不是我花錢,水電暖三座大山我一項也擔負不起, 都是商佚恩澤賜我和李招娣住市裡的酒店,我去網上查了一下這家酒店一晚上六百八十塊淡季優惠六百七十五, 驚悚地抱緊自己, 後來才知道這家酒店就是商佚背後那位大佬的, 如果商佚願意可以請我住一晚上七千塊的那種,但我天生賤命有個地鋪睡就感恩戴德, 不敢這麼浪費錢。
但是我同桌近視,讓她在黑暗中錘鍊出一雙火眼金睛不人道,我打開燈,凌晨五點。
這段時間我拐帶李招娣到市裡,她好像從前沒學習過似的這段時間發奮努力學習, 爭取把商佚賜我這個房間變成另一個我家, 堆滿了書, 我無處下腳。
拉開窗簾可以看到暗沉的穹頂好像一口墨色的大碗倒扣, 碗沿破損因此透出一抹發白的光, 太陽還沒鑽出來,空氣聞起來很冷, 我在窗臺看了一會兒對面的男人在抽菸,抽了一會兒掐滅菸頭,又看那邊有個女人在撓着頭髮打電話,看起來遇到的事情足夠不順心。我不敢打擾我同桌學習,我學不懂,只能發出各種各樣的噪音。
男人敲門進來自我介紹他是商佚派來的,我不敢怠慢,倒茶畢恭畢敬地坐下,對方也連連欠身,我倆像互相夫妻對拜一樣彼此鞠躬了半天,終於不客套了,他說明來意:“我帶你們兩個去平都二中報名。請把證件準備好,五分鐘後出發。”
我同桌還在讀書,我過去拍了她一下。
我們兩個提着小包跟着男人走到門口,我同桌心生警覺,拽了拽我,說:“你不是要去廁所嗎?”
我那時候腦子沒太轉得過來,愣了一下:“沒啊,我沒說。”
她擠眉弄眼恨不能敲醒我,我才明白過來:“哦!我是要去,你陪我去吧。”
男人微微鞠躬等我倆離開,李招娣在廁所衝空馬桶,壓低聲音:“你見過他嗎?他萬一是壞人怎麼辦?你要不要打電話給你乾媽問一下?”
好學生就是心思縝密,我也沒見外,掏出手機給商佚打電話,第一次打過去是忙音,第二次通了,那邊的聲音有點兒堵,商佚似乎剛哭過或者感冒了,有點兒鼻音。
“怎麼了?”
“今天有個男人,哦,細紋西裝灰領帶,和我差不多高說要帶我和李招娣去平都二中報名,是你派來的嗎?我同桌覺得我們要小心一點。”
“做得好,你也學學人家招娣遇事多想想,把電話給那個人。”
李招娣彷彿運動會得了第一名,挺胸擡頭格外驕傲,我就知道被商佚誇就容易翹尾巴,商佚就是有做領導的天分,她夸人,人就高興得好像買彩票中了三百萬一樣。
男人接商佚的電話,彷彿本尊在此鎮守,不住地點頭哈腰,他前面正巧是我受了這禮,也沒好意思,他鞠一躬我也鞠躬,我倆又跟夫妻對拜似的互相鞠躬了。
李招娣爲人精明,提了個粗布小包,裡面是她家戶口本和她的成績單。上次醜男孩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解決了李招娣她媽的問題,乖乖把戶口本交出來了。後來我才知道,醜男孩冒充拉皮條的說可以帶李招娣去蘋果手機廠裡工作,一個月能掙兩千塊,等安頓下來了還可以把她媽也介紹進去。
“那兩千塊誰補?”
“你打算真的給她嗎?”醜男孩好像看傻子一樣看我,他明明年紀不大又長得纖瘦,還非要擡起手摸我腦袋,“那就你補吧,打欠條,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等你發達了再來接濟我和商姐。”
我沒這個打算,不代表李招娣沒有這個打算,她吃水不忘挖井人,自己用白紙本起了一摞借條,沒利息,許諾十年後還。我尋思十年後她也就二十二,她二十二歲就財務自由了?真是遠大的理想。
她這人就是很客氣,用我們方言來說是很拿心,意思是到了別人家總拿自己當外人,處處小心生怕行差踏錯,又不敢欠什麼,欠一粒米都要十倍還回來才能安心。依我看就像林黛玉,寄人籬下多愁善感的,我偷看我同桌的本子,發現是記賬,每花一筆錢她都記下來,每晚彙總,寫一張欠條。
等十年後恐怕這欠條堆滿屋子,就算她財務自由了也給生生還破產。
李招娣要是有我半分不要臉,早就投進商佚缺少晚輩的臂彎裡把我擠出去了。
我反正是什麼不受歡迎的孩子,從小到大也不被人喜歡,被商佚莫名其妙地關心着,偶爾也覺得我不配,還是李招娣適合,那些欠條應該落款我的名字,但我這種人十年後也不會有出息吧說不定也還不起。
而且話說回來,自從我父母去世之後商佚就好像自動接替他們一樣魂穿我體內,她總不能在我身體裡呆十年吧,這樣我們真的難捨難分了,她不喜歡我也沒有別的辦法。
平都二中的校門比縣裡二中大了四五圈,門口的保安一水乾淨的制服站得很有城裡人的氣象。校門口一條寬闊大道,地面乾淨得沒有一絲兒紙屑,也沒有亂七八糟的小吃攤兒和玩具攤兒。對面是一大片什麼什麼培訓基地,裡面塞滿了學鋼琴的學畫畫的學圍棋的研究機器人的孩子,穿着整潔,下了課就往那邊走,我和李招娣都從村子裡來,方方面面相形見絀。
我們是從地下停車場上來的,在過街那頭,男人教我們識別車標,我只記住了一條緊要原則,不要看見車就衝上去碰瓷,有的車主賠不起,有的車主惹不起,。
一進門,一個梳着三七頭的中年人迎了上來,和男人握手,在我和李招娣腦袋上各慈愛地摸了一把。後來我才知道校長親自接待了我們,給我和李招娣吃國外的好吃的巧克力又給男人上了好茶,等他們寒暄過,我們稀裡糊塗地交出戶口本沒多久,我們就收到了一套卡紙,裡面是學校介紹和入學通知注意事項等。
前幾天我還在黃沙漫天的村裡撒丫子狂奔,現在我就到了學校裡大家都不敢想的平都二中,拿着他們的資料吃着校長給的好糖,和我沒有被魂穿的超能力的同桌走在一起,男人似乎在討好我們,說請我們吃大餐。
我同桌急忙擺手,生怕在她的賬單上添加一筆鉅額支出。
在她的堅持下我們兩個回酒店,男人說:“你們想吃什麼味兒的?”
“老壇酸菜。”
“酸豆角滷蛋。”
“好嘞。”他去泡麪了。
商佚得知我們兩個爲了省錢就吃方便麪的時候應該是在我身體裡,多方打聽還原現場。
方便麪擺在眼前,我怒目而視:“你就吃這個?”
“怎麼啦,是你提議的啊!”我同桌不知道我內裡換了乾坤,天真無邪地瞥我一眼,低頭叉起滷蛋吃,我咬牙切齒了一會兒,好像吃了蒼蠅似的有苦難言,過了一會兒她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酒店服務生進來送餐,說這都是免費的,我同桌立即多揣了兩個小麪包。
那時候我看起來豪氣干雲像個大佬似的大手一揮就來了免費的午餐,我同桌從此可能會對我刮目相看。
但她不,只要我不學習我就被她踩在腳底下摩擦,她覺得我只是不用心因此每天都爲我不用心而生氣。
可見垃圾需要換個內核才能蛻變,如果說商佚的內核是驍龍,我應該就是按起來會發語音的計算器。
我同桌和我做朋友也不是因爲我張緒如何厲害,是因爲徐菀卿和商佚雙重光環加持,一個商業務實一個婉約文藝。
有些時候你怎麼會覺得自己就是千堆垃圾中最有用的那個?多半時候總還是覺得自己是垃圾堆裡平平無奇的一個,只是不知道哪裡來的狗屎運得到了奇妙的眷顧,能夠有別人的照顧。
我把這個記錄到日記裡,現在我已經和商佚共用一個加密的雲筆記本了,我寫日記這麼說的時候,商佚回答說:
李招娣當然又聰明又勤奮,只是運氣不好而已。你當然覺得把你的運氣給她算了,這樣你就覺得很公平了。就像沒有人愛你的時候,你說,肯定不會有人愛你的,等真的有人愛你,你反覆把人推開,等把人推走了,你覺得自己的判斷很對,哦,果然沒有人愛你。現在運氣就給你了,你非要說運氣不屬於你,等運氣沒有了,你說,哦,你果然是個連運氣都沒有的人,是不是有點兒太自暴自棄了。
我蹲在酒店外面一個涼亭裡看商佚給我的留言。
手機突然被抽走,我驚慌地站起來搶,一個個子比我還高的女人踩着細跟高跟鞋和一身酒紅色低胸小禮服站在我面前,看着屏幕上的內容。
她看起來就像從什麼宴會上潑了人一杯紅酒然後跑下來似的。
我已經夠高了,但是這位高聳入雲……我搶不過手機,只好猛踩她一腳,奪過手機滅了屏。
“你就是張緒?”她吃痛下往後躲了躲,也沒生氣,只是皺着眉頭打量我。
“爺爺在此。”氣勢不輸,我挺胸擡頭,看她也只可能是商佚那邊的人,就是有點兒沒禮貌。
“沒禮貌的小丫頭片子。”
“反彈。”
“一個人在這兒幹嘛?”她看起來可能是自我感覺是和我漫不經心地搭話,但她眼神像鷹格外銳利,透出一股居心不良要撬我話的感覺。
“你在這兒幹嘛呢?你不冷麼?今兒起風了據說要下雨……”
話音沒落多久,大雨說來就來,特別給面子,被大風吹着斜插涼亭中,把這位大高個淋成了個落湯雞。
也虧她個子夠高擋住風雨,我身上乾淨清爽。
“你就不懂幫女士打傘麼?”她指了指我立在涼亭旁邊的長柄傘。
“不要。”
我還等着接我同桌,她今天去書店了,我撐開傘斜着撐,正好把這位高個女士擋在外面。
我還是女士呢,感謝她拿身軀替我打傘。
“你現在反正也沒事兒做就不能幫我撐個傘嗎?”
“給不給你撐是我的自由。”我還是把傘壓低,她應該鑽不進來。
沒想到她真的鑽進來了,一身冷氣沾溼了我一身衣服,我往柱子邊挪了挪,抱緊柱子:“你誰啊,找我幹嘛?”
“我叫許敏。是商佚的朋友。”
有了前車之鑑,我抱着柱子拿傘隔離我倆,瞧瞧發短信問商佚許敏是誰。
商佚言簡意賅:我仇人
有商佚授意,我把傘一收,連個傘尖兒也不給她頂。
但是我殺人一千自損八百,風吹進來,連我一起淋得渾身溼透。
我們兩個是兩個死心眼,在風裡雨裡坐着,也沒說挪個窩到酒店到溫暖的大廳坐。
過了一會兒許敏似乎扛不住了:“我來跟你打聽打聽商佚。”
“你不是她朋友麼怎麼還要跟我打聽。”
打聽倒是不必了,許敏可能年紀大了就開始打噴嚏。
我挪到她對面坐,健康的身體不允許她這塊兒病菌的荼毒。
“那你認識徐菀卿嗎?”
“啊?誰?”我難得腦子靈光,裝了個傻。
“你不冷嗎?請你喝杯咖啡?”
“不喝,崇洋媚外!”我義正言辭。
“那去喝一點奶茶。”
“不喝,燃燒我的卡路里!”
“你能不能好好和我說話?商佚和你關係很親密嘛,對你說那麼溫柔的話。”
“不能,醜拒,你看你年紀也不小了,免疫力肯定也不高,露個膀子露個大腿,感冒了可別說我傳染,離我遠點兒。”
“你也太欠揍了吧?”
我本來是不該對一個陌生人說話這麼不客氣,但是商佚都授意了這是她仇人,所以我還是掏心掏肺地擠兌她,爭取爲商佚做點兒貢獻:“那行啊,你就在這兒和我呆着,誰先進去誰是狗,天地可證甲方張緒乙方許敏在這兒淋雨,一方感冒另一方不負任何責任,最終解釋權歸我所有。”
“行,那我贏了你和我聊聊?”
“沒有附加條款,拒絕。”
我油鹽不進的樣子氣笑了許敏,她展開胳膊靠在木椅子上,擺出一副豁得出去愛咋咋地的痞樣,目光逡巡瞪了我好大一陣,頭髮溼透了貼着臉淌下來,尾端稀稀拉拉滴着雨絲。
一個噴嚏接一個,好像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似的。
許敏說:“我跟你說我有哮喘,我要是咳死在這兒你可逃不了。”
“關我什麼事。”
你說這人真奇怪,世界圍着她轉麼?她有哮喘我就得立馬屈服?
我撐起傘站起來,走到酒店門口另一頭的涼亭裡坐下。
隔着雨幕我看了好大一會兒許敏表演咳嗽,她要是真咳死在這裡,天地良心,沒我的事兒。
你說也挺奇怪的,一晚禮服女人突然衝過來要跟我瞭解瞭解商佚,和我在雨中賭氣誰先進去誰是狗?
我收了傘進去了,就讓許敏淋着吧,反正最終解釋權歸我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