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手裡真的有十四年前的劍南道輿圖?“
面對面前坐着的拘謹男子,顧遊傾總有些懷疑對方是不是來冒領賞金的。
但想了想也不太可能,畢竟這可是祓魔司掛出的正規懸賞。
只是,他若真的有輿圖,爲何顯得這麼慌張?
李清慕自顧自泡了一壺靈茶,併攏雙腿,端着杯子安靜地坐在一旁。
看似乖巧恬靜的樣子,實則心中比誰都着急想要看見那份輿圖。
“真的有……”藍安行漲紅了臉。
腦海中時刻浮現着臨行前妻子的教誨,要得寸進尺一些,要獅子大開口!
但僅用一份完全沒什麼價值的輿圖,就讓人家幫忙治療小雨的病,這件事本身就十分不合理。
小雨的病可沒那麼好治,按那些大夫的話來說,那甚至不算“病”,而是“命”。
這種感覺就像是後世拿着“再來一瓶”的冰紅茶瓶蓋,本來可以從別人那換到一百塊錢,但他卻要開口換一整個萬達廣場一樣。
對於他這種出身,自然從沒幹過這種事。
也不怪他如此拘謹,畢竟良心上有些過不去。
“別緊張。”顧遊傾不得不出言提醒對方放鬆。
整的好像他在審犯人似的。
他看了一眼身旁安靜坐着的李清慕,越發覺得像了。
她若是手裡拿着的不是茶杯,而是紙筆,那便是在記錄口供。
察覺到顧遊傾的視線,抱鵝聖女動作停下,思考了幾息後,又取過一隻杯子,給他也倒了一杯,並推至他的面前。
“……”顧遊傾默默接過。
藍安行更加緊張了。
但爲了女兒,他不得不硬着頭皮向對方說出過分的條件。
“這位公子,我想問一下,輿圖換一百兩銀子可是真?”
“自然是真。”顧遊傾將一百兩銀子放在桌上,端起茶杯學着李清慕的姿勢默默品着,“只要驗過輿圖確實是十四年前的,這些銀子閣下便可以取走。”
望着那白花花亮閃閃的銀錠,藍安行嚥了嚥唾沫,潤了潤乾燥的嗓子。
忍着就這麼放下輿圖,拿走銀兩的衝動,他將手臂伸進懷中,摸到了紙卷的觸感,才稍稍安下心來。
“公子,若是我不要銀子,只想懇請公子幫我一個忙,若公子答應,我便將輿圖雙手奉上,可否?”
“若我幫不上你的忙呢?”顧遊傾問道。
“那我便只取五十兩銀子……”藍安行答。
顧遊傾和李清慕交換了一些眼色。
“可以,閣下先說說,需要我幫你什麼忙。”
“我有一女,如今七歲半,自打三個月前,便害了癔症,終日瘋瘋癲癲……最初小女還能認得爹爹與孃親,說的話她也都會聽,可漸漸的,她的癔症越發嚴重,眼下已經認不得我們,天天說有個不存在的夥伴喊她出去玩……”
藍安行神色痛苦:
“小女開始自言自語,看似與身邊的某人說話,可她的身側分明空無一物,甚至有天小女說她的朋友喊她去水底玩,說那有龍宮,有至寶,差點沒把小女淹死,還好鄉親發現得及時……”
“眼下,我們不得不將小女困在家中,但她的精神狀態也越來越差,變得易怒狂躁,時而傷害自己……”
“我與她的孃親真的不知該怎麼辦,已經尋遍了周圍有名氣的大夫,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小女身體並無問題,可小女分明在日漸消瘦……”
“他們都說,這不是病,而是小女的命……”
談起自己的女兒,本十分正常的藍安行也顯得有些狀若瘋魔。
“所以,你想要我們幫伱治好女兒?”顧遊傾皺眉問道。
說實話,僅僅只是爲了一份輿圖,這個代價其實有些大了。
“不不!”藍安行連忙擺手解釋道:“若是公子真的能夠治好小女,自然是最好的,但我並不奢求,只要公子能夠教我們知曉小女害的什麼病,該如何治療便好,我們會自己想辦法……”
他咬牙,神色十分堅定。
他與妻子十分齊心,哪怕賣掉所有剩下的家產,也必須要治好自己的女兒。
治病這種事,顧遊傾自然不行,他便將目光投向李清慕那邊。
抱鵝聖女依舊保持着喝茶的姿勢,可杯中的茶水分明一滴未少,顯然心不在此,而是一直專心聽着兩人的交談。
她朝顧遊傾點了點頭。
她自然也不會治病,但元嬰期的“觀”,想要看清凡人的病症,還是輕輕鬆鬆的。
“行,我可以答應你。”顧遊傾將靈茶一飲而盡,“不說治好你的女兒,一定幫你弄明白她的癥結所在。”
藍安行喜出望外,激動地道謝:“多謝,多謝公子,多謝姑娘。”
“不過,你得先取出輿圖讓我們驗驗貨。”顧遊傾提醒道。
藍安行信誓旦旦:“這是自然。”
他從懷中取出一細繩捆起的紙卷。
見到那繩結之時,他的神色微微有些異樣。
這是自己打的結嗎?感覺不太像啊……
心中忐忑地將紙卷打開。
三人看清了紙捲上的內容。
啪,李清慕重重放下茶杯,耳垂微紅,暗唾幾聲轉身離開。
顧遊傾神色不善地盯着藍安行:
“閣下是在戲耍我們嗎?”
藍安行臉色一陣青一陣紅,他自然也看見了那在桌上平攤開的紙卷,上面分明繪着衣衫不整,春光乍泄的侍女。
這哪是劍南道輿圖,分明是劣質的春宮畫。
藍安行一口氣差點沒吸上來,緊握着雙拳。
怎麼會……
他來之前可是再三確認過,這就是父親十五年前所繪的劍南道輿圖,怎突然變成了春宮圖?
他忽然想起來,趕來鎮東客棧之時,腦後傳來的劇痛。
難道說……
爲什麼?
應該沒有人知道他正揣着輿圖想要來領取賞金的纔對。
究竟是誰!
藍安行的心中積攢着無邊的憤怒,懊悔,自責等等繁雜的情緒,在他的腦海中翻涌着驚濤駭浪。
“公子,我……”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的父親在大黎兵部職方司任職,專門負責繪製輿圖,不敢欺騙公子!”
“剛剛路上我被人襲擊,一定是有歹人搶走了我的輿圖!”
“公子明鑑!!若是有人拿着寫有“大黎職方司藍恆所繪”字樣的輿圖前來領賞,一定便是那歹人!”
“我家中還藏有許多舊版的劍南道輿圖,公子不信可跟我去看!”
他知道,他現在已經失了信,沒辦法說服顧遊傾和李清慕。
他只能拍着胸脯,再三保證自己家中就還藏有更加古舊的輿圖,並邀請顧遊傾和李清慕去他的家中查看。
就在顧遊傾決定拒絕之時,一直關注這邊的李清慕悄悄與他傳音道:
“他並未說謊,也許我們可以去看看。”
她已經步入元嬰期,也不怕藍安行搞出些什麼幺蛾子。
好不容易有輿圖的線索,總該試試的,先取得輿圖要緊。
在李清慕的堅持下,顧遊傾同意了與藍安行回家走一趟的方案。
……
兩人跟着藍安行,來到了他的家中。
藍安行作爲一個官職二代,家中宅院頗大,但從陳設來看,他們確實已經變賣了不少東西,如今生活過的十分拮据。
他的妻子忙前忙後,取出家中唯一的細茶待客。
藍安行帶着顧遊傾和李清慕來到父親的藏書庫,取出那些塵封已久的輿圖,給兩人查看。
“這些都是我父親昔日繪製的輿圖,並未誆騙公子,而是真的被人奪走了……”
就在藍安行給顧遊傾解釋爲何會出現春宮圖時,旁邊的院落突然傳來了輕細但尖銳的嘶吼聲:
“嗬啊!!放開我!”
“孃親……”
“爹爹……”
聲音聽起來十分淒厲。
顧遊傾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向藍安行。
“剛剛那就是你的女兒?”
“是……”藍安行雙目失神地回答道,他的妻子低垂着腦袋。
兩人顯然已經對這種聲音見怪不怪了,可每次聽見,心中依舊宛如刀割。
“先去看看你女兒吧。”
“公子,這邊走。”
藍安行帶着顧遊傾和李清慕,來到家中的偏院。
將門鎖解開,推開明顯加固過的沉重的房門,抵達了他們女兒所在的房間。
七歲半的小女孩,被麻繩牢牢捆在牀面。
見到有人來了,便奮力掙扎,試圖掙斷身上的麻繩。
她的臉上掛着古怪的表情,嘴裡嘟囔着詭異的詞調。
甚至想要用指甲劃開自己的臉。
她的孃親每天都會給她修剪指甲,纔不讓她傷害到自己。
這種場面,任誰看都頭皮發麻。
李清慕劍指在雙目上橫着劃過,再次睜眼時,便看清了那糾纏在藍安行女兒身上的黑色怨氣。
“你的女兒,並不是害了什麼病。”
“啊?”藍安行一下子懵了。
“她三個月前可去了什麼地方?這是中了某種妖獸的魘術。”
“魘術?……”
“沒錯,而且因爲久不治療的緣故,如今這些魘術,已經深入大腦,讓她潛意識中,就是接受了自己幻想出來的夥伴是真實的。”
“仙士大人!”藍安行撲通一聲,拉着妻子給李清慕跪下。
“仙士大人,求求您救救小女!”
“您要的劍南道輿圖,一定會給您送上!”
李清慕面露難色,只得將二人扶起:
“並非我不願救,而是魘術已經入腦,以我之力強行救治,只會讓她大腦損傷更加嚴重。”
“但我可以教你們一個治療的方法。”
藍安行連忙請教:“還請仙士大人指教!”
“尋找會幻術的妖獸,取它們的真血,稀釋過後,配合其它輔藥,餵你們女兒服下。”
“此類妖獸的真血天生擁有抵擋魘術的能力,一定程度上便能夠消除魘術的影響,再多花一些時間,便可以徹底消除。”
“多謝仙士大人!”
雖然什麼妖獸真血之類的,藍安行聽都沒聽說過,但起碼知道了一條能夠醫治女兒的路子。
便有了努力的方向。
顧遊傾自然也見到了小雨的駭人模樣,長嘆一聲,取出了那百兩銀子,想了想又再加了一百兩銀子,塞進了那泣不成聲的婦人懷中。
“藍兄,我信你所言。”
“這些銀兩,就當是輿圖的賞金。”
藍安行看着那銀閃閃的銀兩愣神,呆呆問道:
“公子,我的輿圖被人奪走了……”
顧遊傾笑道:
“方纔見過藍兄家中的輿圖,自然相信藍兄還有辦法重新弄來一份新的。”
“這些銀兩,就當是定金罷。”
藍安行呆滯片刻,隨即反應過來,急忙向顧遊傾道謝。
……
遠處,琉璃正遙遙望着此處。
她的手中還握着從藍安行那裡奪來的輿圖,本來準備趁着夜色偷偷送給主人的,沒想到主人居然跟着這人來到了他家裡!
她自然也看見了藍安行女兒的異狀。
也見到了顧遊傾的舉動。
她的心中忽然開始有些猶豫起來,搶走這份輿圖,無償獻給主人確實是她能爲主人做到的事。
可若是主人知曉了自己是如此得來的輿圖,真的會誇獎自己嗎?
看主人的樣子,也許不會開心的樣子。
說不定還會因此而嫌惡自己。
雖然被主人嫌惡這件事,會讓她覺得很愉悅,但她並不希望因爲自己而讓主人心情不快。
琉璃捏緊了手中的輿圖,心中決定,晚些時候便將它送回給那人手裡罷了……
……
回鎮東客棧的路上。
李清慕與顧遊傾並肩走着。
抱鵝聖女扭頭問道:
“道友倒是大方,萬一人家拿不出輿圖來怎麼辦?”
顧遊傾聳了聳肩:
“顧某並不是個善人,但也不是個惡人。”
“就當顧某在賭吧,若他真能尋到輿圖,那便是顧某賭贏了。”
李清慕嘴角微微上揚:
“那若是道友賭輸了呢?”
“若是顧某賭輸了,藍兄的女兒好歹也能因此多活一些時日,也算顧某仁至義盡了,不是嗎?”
李清慕不置可否。
她只是默默地轉過頭去,看向身後的街道,喃喃道:
“其實,清慕有辦法能夠根治小雨所遭受的魘術。”
很巧,會幻術的妖獸,永澤鎮便有現成的。
只是,她一直喊顧道友主人,喊自己主母……
躲在暗處的琉璃,忽然感覺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上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