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刁仁自投岳父之後,一味獻媚興讒,假仁假義,見人極盡溫和,存心無不奸詐,哄岳父歡喜不過,竟認爲赤心之僕、才幹之奴,一切大小事,俱託他總理。
那曉得他一舉一動,件件打算主人的財帛,飽自己之資囊。一向的老管家們,人人束手,反要奉承他些,稍不遂意,便在家主面前下石,禍患立見。
至令衆人不能置喙,真個是弄得來六宮粉黛無顏色!那邢氏又逞舊日開店勾人的手段來,屢屢對了岳父撒嬌撒癡,賣盡風情,把一個積年的老道學,竟勾搭上了。
且枕蓆之間,用些慢迎緊湊,輕搖緩展之法,騙得富老愛之如寶。一年之間,把他滿身羅綺、極盡奢華,他也仗着寵愛,目中無物。岳母是個大賢大度之品,全不在意。
只有我識他夫婦是個壞人,見刁仁幹那些欺主昧心的事,常常加之叱斥,即在岳父面前,亦屢訴其奸惡。
那裡經得他夫婦是內外恃寵,根深蒂固之人,岳父不但不聽他,反怪女婿多事。爲這,我氣倬憤之極,一日對小姐道:
“向承岳父、母不棄寒素,從幼以賢妻字我,後憐先人遭變,即收留養育。此段恩情,小生時勒心碑,常懷圖報。
“即目下依棲在此,並非附其勢、利其資,實因未報深恩。欲俟小舅長成,然後我夫婦辭去,此素願也。不然貧乃士之常,我豈無容膝之地,而戀戀如此乎!
“今岳父誤用刁仁,受其欺蔽,我幾番苦諫,忠言逆耳,將來爲禍不小。我今渴欲再痛陳一番,則岳父已屬迷而不悟,恐言之無益。
“若如聾似啞,坐觀成敗,又非翁婿之情。將來立意,唯有同賢妻辭去,不睹不聞爲妙。未知賢妻,意下何如?”
小姐道:“妾處閨閣之中,外面事總不知道,只是見那女人這些妖嬈模樣,目中久已難容。亦曾對母親談及,奈母親一味寬容,毫不爲較,將來唯有付之不言耳。
“至若君所云,辭去一說,妾雖非讀書之女,然亦明白嫁雞遂雞之義,既已字君,貧賤相守,去留總聽於君。
“但念我母止生妾身一人,從幼珍惜,未離膝下,若一旦隨君而去,不免牽腸掛念。雖夫婦之道有常,恐父母之情亦難然耳!
“總如君所云,俟弟長成,然後辭去,此近乎情理之當然。至如刁仁,固爲可惡,然亦不能敗壞大事,君當以度外置之,亦不必與之十分結怨。
“所謂投鼠忌器,父親既被蠱惑,則讒言自然易入,勢必至戚傷和,家庭不睦,使外人聞之不雅。不如忍耐,緘默爲上。”
我聽到小姐這樣說,只好說道:“賢妻之言甚善,但大丈夫處世,終不能爲知而不言,隨風逐浪之人耳!”
正說間,只見丫鬟秀秀進房說道:“老爺在書房,請姑爺說話。”我即起身到書房中來,你道爲何事?原來是刁仁在外面兜攬一件事,要央岳父去府裡講情的話——
卻是兄弟二人爭佔家財。先是那弟與刁仁說定,爲酬儀一百二十兩,外又許一百兩與刁仁的;不意次日,那哥子不知弟央了岳父,也來與刁仁說,許了二百四十兩,刁仁也勒定了這個數兒,刁仁貪多了一半的。
勸岳父退還那弟的,收了那兄的。只因岳父本來原是忠厚人,恐怕退了未免失信於人,欲待不退,又禁不得刁仁在旁邊攛掇,弄得沒主意!
所以請我去商議這一樁事。當下我說道:“若論正理,以岳父在朝有清介之名,居鄉有長者之譽,一旦毀節改行,投謁當事之庭,以取錙銖之利,竊爲不取,還要都退了的是。
“若雲既已允諾於人,不便爲自相矛盾之舉,則自然收了先議的,退了後來的纔是。若貪了後議多,退了前議少,將來何以取信於人?倘令其人聞之,以岳父爲何如人也!”
刁仁瞥了我一眼,說道:“小人到有個兩全之法。”
岳父道:“怎麼兩全之法?”
刁仁道:“兩個人的銀子,都不要退,兩邊都應允他。老爺總不要發書貼,靜聽官府審理,定有一個輸贏,那時取了贏的,退了輸的,兩邊俱不知就裡。
“贏的自然甘心肯送,那輸的銀子尚在,料他也不敢放個屁,又不費老爺紙筆,神出鬼沒,落得用他的。”
我聽了,十分生氣,便道:“這樣事,你便做得出來,使天下人做不出的。凡人處世,當以至誠待人,豈有縉紳先達,做此昧良心撞木鐘之事,欺天乎!欺人乎!
“若止憑苞苴之利,而不顧禮義名節,與盜跖何異?自古道:窮達有數,富貴在天,
求之不得,聽其自然。你這樣做,分明是陷岳父於不仁不義之地。”
刁仁聽了我的話,不以爲然說道:“姑爺動不動說這些之乎者也,沒有用。如今在世上,無非似唱戲一般,認不得真。
“不過圖大家哄過去,大凡事拘定了禮義名節,只怕寸步難行,即使孔聖人後生,定要說他是個老腐儒,不通時世的人。”
我聽他這樣說,覺得與他對話似對牛彈琴,便站起身來,對岳父說道:“此事任聽岳父尊裁,小婿才短之人,此移天換日之事,不唯力不能做,亦且目所未見,耳所未聞。”
說罷,冷笑一聲,走了出來。我想,岳父見我不辭而去,一定不悅,然想想我到底話說得有道理,遂不聽刁仁,把兩人的銀子都退了。
仁想着上手之物,被我一席話吹散,且又惱我煞尾的話,恨入骨髓。回到自己房中,要想法兒算計我。
卻好邢氏在裡面抱了公子出來,見丈夫悶悶獨坐,因問道:“你與人合口來哩?”刁仁道:“沒有。”邢氏道:“既不與人合口,爲何惱惱的?”
刁仁把上項事說了道:“我正要想一計較,攛掇老頭子,趕這個窮酸出去方好。一則泄了以前的舊恨,二則可免將來之阻撓,去了這個窮酸,那老頭子我視同木偶,悉聽我扯線了。”
邢氏想了一想道:“你且莫急,我到有一計,他丈母極愛他,別的事算計他不倒,只消如此如此,那老頭子自然着惱起來。”
刁仁聽了歡喜道:“此計必中,你今後可加意奉承老頭子,於中取事便了。況我豈肯甘爲人之下,少不得看機會,倘着我的道兒,弄了些銀子回鄉去,卻不是好!”
當下夫妻計議停當。正是:莫道男子巧,婦人嬌炎多,不須誇六出,妙計竟如何!
從此之後,邢氏常在岳父面前,說我夫妻的不是。又說:“我一日晚間,在小姐房門外過,聽見姑爺與小姐商議道,當時沒有公子的時節,原想承頂老爺的家產,所以真心爲老爺。
“如今有了公子,料來沒分了,趕早做些私蓄。故此小姐把奶奶身邊的衣飾,不時運去,只瞞得老爺一人。
“前日我丈夫對我說,聽見姑爺母舅那邊的鄰人說,姑爺把母舅出名買得有田房在那邊,丈夫恐老爺不信,所以不敢說,叮囑我也不可則聲,只恐小姐知道,怪我們口嘴不好。
“但我想姑爺得去一分,公子就少了一分,公子是我餵乳,下半世,我卻要靠着公子的,也算是我切己之事,所以不得不說。
“老爺將來也要留心些,且公子非奶奶所生,只有小姐是親生的,自然偏愛些。老爺不要沒主意,恐怕皮內損了肉去,日後叫公子受苦,反壞公子。”說罷,瀰瀰而笑。正是:
舌如利刃,口如甜蜜,
人面易知,人心難測。
這一席話,說得岳父半信半疑,只留之於心,絕不提起。邢氏見一計不中,次計又來,心裡想道:“如(欲)要用此計了。”
一日,見岳父獨坐在內書房,他故意抱了公子走進去。岳父四顧無人,見了他,不覺一時情動,一把摟住,吻了一個嘴。
邢氏忙把公子放在牀上坐,也把岳父摟上來,岳父即與他解衣寬帶,推倒在醉翁椅上,遂赴巫山之夢。那邢氏百般奉承,萬種嬌癡,極盡狂蕩之態。
不想公子在牀上哭起來,因而草率完篇,未盡興而罷。邢氏起來,整了衣褲,掠好了雲鬟,抱起公子。這事正像是古人說的:
黃金人人愛,美色更動心,
一時貪念起,百計即相侵。
邢氏見到老頭兒上了鉤,遂對岳父道:“有句話要告訴老爺。”岳父道:“你說來!”
邢氏道:“我丈夫當時未投老爺之時,雖是買賣人家,然賤妾從來水清玉潔,並不曉與人講話調情。
“不想流落異鄉,自進老爺宅內,蒙老爺一時見顧,妾怎敢推辭,只得含羞服侍。本來原非㸒蕩婦人,不意前日我偶在姑爺書房前過,被姑爺一把抱住,扯進去,定要求歡。
“我不敢十分唐突,只說我們雖是下人,從不會幹那些無恥的勾當,姑爺不可錯認了人。他說,既然如此,你就不該與老爺弄了,今日決不與你空去。
“我死命掙脫,跑了出來,老爺不信,請看我的衫袖,還是掙破的。今日先稟明過老爺,若日後姑爺再要如此,只得得罪了他,那時老爺不可見責賤妾了。”
岳父聽了,不覺太陽火發,說:“小畜生,怎敢如此無理,你既知與我有相干,一發不該了。”邢氏見岳父惱怒,已知中計。
又說:“老爺還不知哩!前日丈夫買了一幅美人圖與小鳳,姑爺又想調戲他,在畫上題了一首詩。我見了,把小鳳打了一頓,奪了他的,我孃兒兩人,他都想哄騙哩。”
岳父道:“你去拿畫來我看!”邢氏即向房中取了畫來,岳父展開一看,果是我筆跡。從來人心中一動疑,諸邪皆入。岳父遂認定我借畫寓情贈小鳳的,有甚說得。
便收了畫,打發邢氏出去,一徑到房中,細細對岳母說了道:“我竟做瞽目之人,認他是個少年老成之品,這樣事,可是老成人做得出來的!
“虧他平日不離說禮義廉恥四個字,爽是些假道學。罷罷!當初憐他父母雙亡,收留撫養,今他如此作爲,我已心冷。女婿終是異姓,他宗可歸,叫他去罷,我竟不得這樣口是心非的人!”
岳母道:“女婿不是那等人,你那裡得這話來?不要耳根軟,經目之事猶恐未真。不是我護短,你還該清心自想,我也不便對女婿說,待我去問瓊姐便了。”遂起身往小姐房內而去。正是:憑空駕起蜃樓舌,致令波濤頃刻來。
大凡人爲了色之一字,悉聽你至戚好友,未有不吃醋捻酸的,所以極㸒之婦,舌利如刃,其言入情入理,良可畏也。古來英雄豪傑,誰不壞在此!
即如晉獻公,聽驪姬之讒,而殺太子申生;呂奉先中連環之計,而弒義父董卓;楚平王納無祥,至今父子相殘。此皆前人已往之鑑,原非荒繆之談! 即如晉獻公,聽驪姬之讒,而殺太子申生;呂奉先中連環之計,而弒義父董卓;楚平王納無祥,至今父子相殘。此皆前人已往之鑑,原非荒繆之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