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認了父母親,又知道了父母親爲自己定親的事,按道理唐寅應該與水鶯兒徹底的脫鉤了。其實,如果想與她脫鉤也不難。從他的學費裡省出一些錢嗎,送給她那個鴇兒媽媽,即使是他們斷了關係,她們也不至於來鬧。
但是,想想水鶯兒的詩書才華,又想想她對自己一往情深,爲了自己,她竟然會拒絕接待其他的客人。如果自己離開她,豈不是太沒有良心了麼?
於是,唐寅與水鶯兒依然定約相見,讀書之暇不時往對景樓走動;雖然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但是彼此你貪我愛,不能分開。
如果不是那個窗友錢灑銀私下告狀,我們也許會這樣相處下去,一直到熬到一定時日,修成正果。
但是,自從那日同着衆窗友在會景樓上看見了隔壁水鶯兒玩耍鞦韆,錢灑銀不覺魂飛天外,打動了他平日好嫖心性。
一日把持不住,說道:“我終日眠花宿柳,不曾見過這個小娘,說她是個凡間女子,料想塵世絕無。
“我如今心思夢想,幾成沉痾之病,如何是好?欲向那邊親去尋她,我一個人怎好過去。”
也罷,就想起本地風月場中有一個姓木的名子吹,慣在妓家院子裡往來,此人又極會幫襯,不免着小廝請他前來一陪,自然有成。
說罷就喚家童。這來福小廝走到面前說:“大爺有何吩咐?”灑銀公子說:“西街上有一個木相公,快去請他來,你可認得麼?”小廝說:“認得的。”
灑銀道:“好,既認得,快去請他來,說你大爺立等。”這小廝又說:“大爺你不知道,此人是個騙人財物敗人家產的,尋他怎麼?”
灑銀道:“這廝好不可惡!你去請偏有許多閒話!”這小廝不敢作聲,說:“待小人去請。”
灑銀說:“速去快來,說俺在這裡立等。”這小廝穿街過巷,疾走如飛,尋着了木子吹,說:“我家大爺有請。”子吹道:“有何見教?”
小廝說:“不知何事,要請相公速去。”子吹即便同小廝來到灑銀處,見了公子:“小人拜揖,素仰道範,不敢高攀,今蒙呼喚,有何使令?”
灑銀說:“聞知老兄久走風月,極會作成,奉煩大駕,陪弟一遊。如今我悶坐無卿,要同兄到院中尋一出色馳名美妓,快樂一會,不知可往那一家去?”
子吹說:“這有何難,如今黃三孃家有個玉肌小娘,甚是美貌。陸四媽家有個鳳仙姐兒,果然標緻。
“還有那李燕燕、崔婷婷,盡是些看得上眼的,待小子陪相公揀擇一番,自然中意。”
灑銀說:“這都是我走過的,不好不好。”木子吹說:“此等人家小娘,就算是名妓了,公子尚不在意,除非學宮間壁,韓二媽家有個小娘,名喚水鶯兒;
“真乃美若仙姬,貌出凡塵,又且技藝精絕,詞壇第一。只是一件,性子高傲,任那有財有勢,等閒不能見面,卻是有些古怪。”
灑銀說:“實不相瞞,我前日同窗友,在會景樓上見過她完弄鞦韆,如同仙子臨世,直到而今,叫我魂顛夢倒。
“只恐我一人獨去,她便有多少推委,故此邀老兄前去,幫襯一二,自有厚謝。”
子吹說:“公子若是放他不下,必欲會他一面,只得多帶些金銀打動她爲妙。”二人商議已就,即往對景樓去尋水鶯兒,也有詞爲證:
追歡買笑,武陵源何處迢迢?落花流水小危橋。情盪漾,性粗豪,門前已有漁郎到。
灑銀公子與木子吹走到鶯兒門首,叫了聲:“有人麼?”
鴇兒出來迎接,一見便說:“木相公,近日少會,此位公子是誰?”子吹說:“此是灑銀公子,他家錢老太爺現在當朝,金多銀廣,實屬第一。”
鴇兒說:“這等老身失敬了,請裡邊坐。”二人進內茶罷,子吹說:“公子久慕令愛芳容,急欲一會,這是五錠銀子,乞媽媽哂留。”
鴇兒說:“幸邀公子光降,且承厚儀,何以克當,待老身就喚女兒鶯兒出來奉陪。”
此時灑銀滿心歡喜,要會多嬌。誰知鶯兒既已身許於唐寅,卻發誓不再接客,當然要拒絕錢灑銀。
這鴇兒連喚數聲,只聽得鶯兒在樓上鶯聲說道:“小奴偶染微疾,不能陪客,得罪了。”
灑銀公子一聽,頓時大怒,說:“這等可惡!小廝們與我拿下來!”
鴇兒道:“公子不要着惱,待老身再上去喚他。”鴇兒上樓,對着鶯兒說:“此是一位貴客,現有五大錠銀子,好歹給爲孃的賺下罷。”
鶯兒說:“委實身邊有恙,不能相陪。”這鴇兒無奈,便心生一計,將一小玉簪拔下,走到灑銀面前說:
“我兒鶯兒一時偶染寒疾,不能相陪,這是他心愛玉簪一枝,奉送相公,期你明日再來罷。”
錢灑銀說:“怎麼?這是令愛的玉簪,期我明日再來的麼?”鴇兒說:“正是。”
這木子吹也從旁幫襯道:“公子,那《娛經》上有云:‘溫存隨嬌女,婉轉作情郎。’相公也要和氣一些纔是。”
灑銀道:“既如此,我們暫且回去,明日拿着玉簪再來相會。只是一件,老木,老木,漫說與他見面,就是方纔答應的口聲,猶如鶯囀花梢,便令人消魂了。”
子吹說:“果然好嬌聲。”說罷,木子吹竟陪公子去了。
水鶯兒只因唐寅,在樓上假病,推脫了灑銀公子。這時唐寅正好過樓來了,便向鶯兒說道:
“適才灑銀到來,我不覺着一大驚,此人鬼頭鬼腦,又系我的窗友,倘若撞見了我,必然要先生面前搬弄一場是非,豈不拆散了咱的姻緣,如何是好?”
鶯兒說:“相公差矣!妾見學問充足,性格溫柔,真是終身可託。俺如今風塵下賤,豈能仰配貴人。
“但欲充君下陳,以爲一生結果,豈徒在一時之眷戀乎?就是與公子終宵在此歇宿,亦甚非長策。”
唐寅一聽此言,說道:“二箋相遇,你我皆出無心,詩句相投,天緣似乎有意,我如今要與你結個三生之願,圖一百歲之姻,豈肯露水待之。小娘子請自放心。”
鶯兒說:“君子言之雖確,但君出自鄉紳之門,抑且家有嚴君。俺如今乃花間賤質,何由得拜公姑?以此大費躊躇。”
唐寅說:“豈不聞男女之際,大欲存焉,兩心相得,雖父母之命不可止也,我當以心事稟知大人,再三懇求,決無不可之理。但恐你令堂不肯出脫了你,也是枉然。”
鶯兒道:“君未觀《嬌紅傳》乎,倘有不虞,則申爲嬌死,嬌爲申亡,夫復何恨。
“昨晚家母欲索你宿錢,今日必遣凝香來與你絮聒。這都是娼家故態,不必計較。
“我已收拾百金,放在箱奩中,少刻若來,你可付與他拿去。”唐寅一聽她這樣說,馬上說道:“你如此盛情,足見厚愛,所謂心堅金石,其臭如蘭,咱二人暫且快樂一番,多少是好。”
鶯兒見到他此時就求歡,就一副不悅的樣子,說道:“我看你心迷花酒,學業頓忘。如今秋闈已近,乘此南窗日永,清風徐來,俺欲效李亞仙故事,勉君誦讀,不知君意若何?”
唐寅聽她勸自己學習,知道是好意,就說:“娘子此言甚善,就取過書來,待小生觀看。”
水鶯兒說:“你既讀書,我將針線繡一香囊與你佩帶,以敦厚意。”
唐寅見她如此,說道:“想當初李亞仙不棄鄭元和,那元和後中狀元及弟,小生愧無鄭生之才,有負水鶯兒之望。”
鶯兒說:“那鄭元和富貴榮身,亞仙后封妻子,生下五子,並皆顯達,賤妾豈敢仰望。我如今不願生前受享誥封,只願死後再同枕蓆耳。”
唐寅見她如此真心,說道:“小生若有寸進,忘卻娘子今日之恩,天必誅之!”鶯兒說:“郎君何必如此,你且看書。”
兩個人正說話間,只見凝香走到面前,說道:“小妹奉媽媽使令,說近來生意欠好,錢財不能到手,難以度日,要移居在京都去。”
又說:“一家過活那一樣不在你身上,須要斟酌。”
鶯兒一聽,將唐寅一瞅,唐寅早會其意,說道:“不必如此,我有帶得百兩白金在此,拿去奉送媽媽,以作薪水之用。”
凝香接銀到手,說道:“相公,有了銀子,你二人放心玩耍吧。”
正是:無錢怎安身,有錢鬼可使。這凝香竟自去了,他們二人正好放心聊天兒快樂。
誰知樂極生悲,忽有書童前來報道:“說:“奶奶嚴命,老太爺身邊有恙,請相公前去調養藥餌方好。”
唐寅一聽,如坐鍼氈,對着鶯兒說道:“家父有恙,一定要回去的,如此怎好?”
鶯兒說:“父母有恙,自當親視湯藥,這等官人急宜回去,待令尊平安,再來未遲。”
唐寅一時不捨,說道:“事處兩難,如何是好?”
鶯兒又道:“事有輕重,請君審之,何必作此兒女態乎?”
唐寅就別了鶯兒,同着書童方纔走到門首,誰知那酒銀公子,只因前日贈他的玉簪,認是鶯兒的表記,他就竭誠早來相會。
也是合該有事,這灑銀偏偏遇着唐寅在門首,不覺頓起醋意,說:“唐兄何以至此?”
唐寅難以回答,說:“偶然適過此間,並非有意尋春,現今家父抱病,不得細談,小弟就此告辭,望兄恕罪。”唐寅得空即走,就看到灑銀懷恨入門,隨即大叫了一聲:“鴇兒哪裡?”
不意水鶯兒送唐寅出門,方纔轉身,未及上樓,早被灑銀看見,說:“小娘子,你是難得見的,請上,待我拜見。”鶯兒說:“公子貴姓?”
灑銀道:“何必再問,昨日媽媽將你玉簪約我,今日特來相會,爲何又推不知?”
鶯兒說:“公子請尊重,賤妾恨墜污泥,茲已洗盡紅粉,此身已許唐生,豈容更露頭面。請君小坐,令吾舍妹相陪便了。”
錢灑銀見她這樣拒絕,不覺大怒,說道:“你乃萬人之妻,還要守甚麼貞節!”
鶯兒說:“公子與唐郎原系同窗好友,這瓜田履下,也要避些嫌疑。”
錢公子說:“此節之事,管何嫌疑,只求一宿之樂,再不重犯就是了。”
鶯兒說:“公子若是相逼,小奴惟有一死,決不從你。”
錢公子怒道:“你原是煙花,這等放肆,我明日拿到你縣裡去,叫你不要慌。”
這鶯兒一發大哭起來,說道:“個人立志從良,就是官長其奈我何!”
說罷將公子推了一交,竟自上樓去了。這公子一團高興,只落得一場沒趣,對着鴇兒說道:
“你女兒不過是個妓者,爲何這等可惡,我明日定要擺佈他。”
鴇兒說:“公子休得着惱,你的造化來了。”公子說:“他如今推我一交。想是跌出來的造化麼?”鴇兒道:“公子自幼讀書,不曾看那《娛經》,‘打是親,罵是愛’,怎麼不是造化?”公子道:“休得胡說!竟自忿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