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遠方的長沙城內,卻是一片肅殺沉悶的氛圍。
雖然這城外的草賊共才嘗試攻打了兩次而已,就已經讓城中軍民感受到了某種莫大的壓力和威脅了。畢竟,沒有人會喜歡自己頭頂上飛舞的石塊與泥蛋,和時不時有被擊死擊傷之虞呢。更別說是是城外那些超賊所表現出來的可怕勢頭。
須知古往今來的但凡陣戰廝殺配置,無非就是矛手、刀排、弓弩三者屢試不爽、百戰百搭的組合配置而已,如兵法雲:在山林則短,在野則長,攻守皆射。再加上用來騷擾牽制乃至關鍵時衝陣以一錘定音的離合之兵——騎兵,就差不多貫穿了整個歷史的大部分戰爭進程。
但是城下的草賊陣營,顯然大大的超出了這些基本預期;他們不但這些遠近離合之軍俱全,還有有配備比例甚高的甲兵和形色統一裝具;甚至還有像模像樣的水軍和武裝戰船,遊曳在湘水之上而進行圍城外的戰場截斷。更別說是那些高聳矗立在城郊,還有更多在打造之中的大小攻城器械了。
其陣容之鼎盛,其裝備之繁複齊全,光是讓人看着就要膽寒不已;而生出到底誰纔是正兒八經的朝廷經制之師,或又是這還是之前邸文裡那些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只會蟻附攀城雜亂無章逞勇捨命的泥腿子麼,諸如此類的嚴重錯覺。
而這僅僅是他們在嶺外之地轉了一圈,蟄伏了數月時光的結果而已;因此各種求援的火急書信和寄遞文書,早就如雪片一般的湘水上尚未完全彌合起來的封鎖線,而飛送而去了。
而在靠近北門的一處臨時營地裡,
“都拿着。。這可是使君的一番恩德啊。。”
一名來自觀察使府的推官,從大車上將一筐筐的銅錢推倒,而譁然有聲傾倒在那些列隊成行的軍中士卒面前。然後是車上裝載的一批批絹,也被拋投在了他們的面前。
只是這些士卒看起來數量有些參差不齊,人人身上衣甲都帶着浸透了的血跡,或是被包紮起來的傷創部分。他們都是從偏門繞出去潛襲草賊的攻城器械,卻又在對方預設的陷坑和圍攻之下功虧一簣,九死一生逃回來的鄆州兵。
眼見得面前的隊裡依舊沒有多少變化和生氣,然後這名推官又像是如夢初醒一般的,對着營門外大聲叫喚道;
“還不快把人給帶進來勞軍。。”
然後,就見一羣表情悽苦而惶然的女子,在十幾名青衣軍吏的推搡和驅趕下,鬆鬆垮垮的魚貫而入又被刻意推擠到了這些軍卒的陣列之間。
這下,軍前那陣肅殺森嚴而低鬱的氣氛纔有所鬆懈下來,而變成各種女人的驚呼和尖叫,還有男人沉悶的嘶吼聲。
“這纔算安撫(對付)過去啊。。真是不容易啊。。”
這名推官才摸着腦門上的汗珠道,卻並沒有留意到少數軍士對他投來不忿和怨恨的惡意眼光,而猶自嘟囔着。
“這羣賊囚殺千刀的,若不是草賊當前須得出力,老子又何須對爾等低聲下氣的告求呢。。”
現今遍地流火的七月才過天氣依舊是暑熱難當,尤其是在這個地潮溼悶的江漢之地,白日裡同樣也是十分難熬的所在,就連城中軍民也多有發痧病倒的;反倒是城外那些草賊似乎不受什麼影響,而依舊聚附益衆而攻打不斷。
所以他僅僅在這站了一陣子,就已經是一身油汗浸透了這件細綾紗衣了;眼見能馬上擺脫這件差事之後,他已經迫不及待的要回到自己陰涼家宅裡去,享受井鎮的清涼瓜果和愛妾的扇風了。
然而,在這番急促應付過去的心情當中,他似乎又把另一件附帶的事情給忘記在腦後了。而觀察使衙門當中的經辦吏員,卻是又將其具列在已經發給的犒勞名目當中了。
結果就是待到了第二日,在這支鄆州軍中開始彌散的詭異氣氛。
“某家都已經探問過了。。節衙的確從城中募到了上千車勞軍物用。。瓜果絲帛涼藥皆有”
一名生的又黑又粗的軍目,用一種牙縫裡擠出來聲音
“但最先得到犒賞和支應的,依舊是牙兵和神策健兒、還有本地的團結官健。”
“他們挑剩下的雜七雜八物件,才輪到麾下聽效的各路客軍。。”
“先是江陵兵,然後是青州兵、還有南陽兵和義成軍。。。。甚至連那些新補的土團都吃上了時令的瓜果了。。偏生就沒有我們鄆州子弟的份。。”
“難不成我們鄆州子弟,都是小娘逼養的麼。。拼死拼活的出頭賣命,就落得這般優待麼。。。”
“那我還不若去從了賊更自在呢。。”
“你閉嘴。。。這話豈能亂說,不要命了麼,還嫌不夠是非多麼。。”
這下鄆州軍的都將勃然作色道。
“還不把這黑五給我拖下去。。。禁閉思過。。”
然而,再重新回到營盤之中巡看和安撫士卒的時候,望着那些渾濁到需要沉澱才能飲用的一大缸一大缸飲水,卻又讓這名鄆州都將不由有些氣結和煩悶起來;
又想起那些猶自躺屍在城外的鄉黨袍澤,當初出來的三千之數如今已經不足折半了;還有那些預伏在巨械之側而持弩披甲,精良益勝大多官軍而發箭如雨的草賊;只覺心中更加的鬱結難耐而堵得慌了。
然後,他在自己營房裡又看到成堆的雜色粗繒和參差不齊的薄小泛黑的錢串,還有那粗手大腳眼如死魚一般的女人;再想到內城那些終日批帛掛綢而動輒賞給銀錢物用,而屢屢成羣召妓於城中的神策子弟和團結健兒,不由氣上腦門的狠狠摔瓢下去,砸成無數碎片和水花來。
“把黑五那廝帶過來。。”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
當天夜裡,方纔連夜挑燈奮筆疾書的李系,再度寫好了一封誇耀自身“從容自若坐城殺賊鉅萬,兼帶再度泣血叩闕請援”的急遞奏疏;剛剛喝了參頭飲子與愛妾調弄一番才睡下。卻又被急促的腳步聲和傳報聲給驚醒過來。
“何事大聲喧譁,不怕掉頭麼。。”
他赤着膀子在團花帷帳裡半撐起身子,老不耐煩的呵斥道
“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夜間值守的章程麼
“啓稟觀察,大事不好了。。”
一個情形急促的聲音道
“有驚聞草賊已經攻入城了。。正在東翔門外廝殺成一片呢。。”
“什麼。。”
這下李系就像是被從頭到腳一桶冰水澆了個透徹,而頓然清醒過來又手足無措的道。
“怎會如此。。。守門軍士都是吃屎的麼。。”
“當值的軍將又是怎麼處置的。。”
“回報使臣。。”
片刻之後還沒帶李系手忙腳亂的重新穿好袍服,又有一個急匆匆的身影跑了過來道
“有傳言說是鄆州軍變亂奪門,而引賊入城了。。”
“該死,這些不堪用的賊貨。。”
李系頓然大聲的咒罵道。
“還不快發兵去討殺乾淨。。。”
“回使臣,已有義成軍和青州軍就近趕往截殺了。。”
李系這才鬆了一口氣心中稍安,總算是這些日子羅括全城而盡力酬賞軍伍的手段沒有白費;想到這裡,他愈加的憤恨那轉輒投賊的鄆州軍,卻是養不熟的豺狼之輩,日後一定要好好的清算上一番,就連他們的故主也莫要想要好過的。
“報。。”
然後又有一名趕過來的將弁喊道
“內城諸軍已經升帳起營。只待使臣前往宣示令諭。。”
然而就像是天不遂人願一般,局勢急轉直下的壞消息也接踵而來。
“報,南陽軍稱賊勢甚大,正副都虞候皆已陣沒當場,而餘部退往集錄坊堅據待援。。”
“報,江陵兵左廂已潰走,草賊已侵入店門橋外。。。”
這時候若在城樓上眺目遠看,城東方向的火光和廝殺嘈雜聲卻是愈演愈烈欲迫愈近;各種明火執杖的光亮閃動,幾乎是照亮了小半個外郭的夜空了。
待到李系率衆趕到牙城的牆頭上,望做此番的動靜只覺得心中愈是驚慌和膽喪了;好在理所所在的牙城內的一千牙兵,還有就近趕赴而至的三千神策軍,都已經頂盔貫甲在城下整列待命了。
這也多少給了他一些基本的底氣和姑且安心的憑據了;只是他一直納幣厚待的本地團結兵,卻是遲遲沒有及時趕赴過來,這也讓他多少有些失望和失落。
“衆將士聽令。。”
李系難得強作鎮定的正色對着,階下集結起來一衆親隨將佐道。
“但從使臣殺賊。。”
“唯使臣是從。。”
“使臣儘管吩咐。。”
這些披掛齊全的親從將領不由的凜然應聲道。
“帶齊人馬甲械,速速隨我往門外擊賊。。”
李系接下來決絕亦然一句話,就讓他們不由驚的面面相覷起來,然後就恍然大悟式的紛紛轟然應聲領命而去。隨後就見一隻披掛齊全甲光粼粼的人馬火急火燎的開出了內城,又向着北門方向疾馳而去了。
片刻之後,依舊留守在內城和牙城當中而翹首以盼的將吏官佐,這纔有些回味和反應過來;爲什麼這位觀察大人帶兵前往的不是鏖戰正酣的東城門外,而是帶隊徑直奔赴毫無動靜的北門之外。於是,在一片大呼小叫的驚慌失措聲中,這些自覺無望的人等,開始打開門戶而競相逃散一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