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還沒等李罕之讓人吹響號角,重新下令混戰廝殺中的步騎交替掩護,嘗試合力破開一角突走。在呼嘯的風聲當中,城頭上忽然就投射下來一些物件,隨即在這些左右騰挪的官軍步騎兵當中,廝號哀叫連連地造成了慘烈淋漓的傷亡;
因爲那是從車弩上發射出來的大箭和投矛,重者幾乎是被炸開一蓬血水和迸裂的器髒,或是連人帶馬被斜向從頭到腳的貫穿釘死在地上,然後直挺挺的掛在大箭、矛杆上抽搐着滑落下來。
還有石砲發射的沉重石球,只要搽上點邊際就是骨摧肉爛的無可抵擋,又餘勢未減的在泥地上彈跳滾動之間,更是將林立的馬腿或是人腳毫無差別的打爛、撞斷過去。
卻是好容易將器械運過小半個外郭,又奮力搬運上城牆的樣子隊所屬器械,直接略過了調校和觀瞄的步驟,而迫不及待的開始對着這些來犯之敵發威了。而身爲組匠的白多祿亦在其中,一邊奮力卷緊砲架上的轉索,一邊繼續口中暗念着禱言:
“願皇天庇護小人之機準,常得大清淨、大自在。。不失毫釐之謬。。”
“至此不義之賊,受七種惡處,八種苦楚。。皆以厄難而永淪無間。。”
“救苦救難慈悲無際廣度生靈,移鼠大天尊法駕聖哉。。”
只聽得一聲近在咫尺的慘烈哀鳴,正在擎舉着李字將旗緊跟在李罕之身邊的老旗牌官苛寶,連人帶旗的都翻倒了下去;卻是他的大腿連同胯下坐騎的腹部都被飛石打得稀爛,進而整個人斜倒在馬匹迸擠出的器髒當中披瀝掙扎痛呼不起;手中大旗亦是重重的摔脫在了泥塵之中,又被幾雙大腳踩踏了上去。
雖然很快就有人驅馬上前眼疾手快的重新抄起這面,短時間內亦滿是污泥和腳印的將旗,而舉過頭頂用來的揮舞起來;但是這短短片刻之間將旗失落、士氣持續下滑造成的頹勢,在那些四面八方草賊陣列步步緊逼和進擊之下,卻是已然無法挽回任何的先機和主動了。
而在近距離內被濺上一身血的李罕之,這才注意了留心到城頭上升起了一面,繡着“太平”兩個火紅大字的陌生青色大纛;而他們的戰陣如今一路進退拉鋸廝殺下來,居然是隨着對方的陣腳移動,而已經相當靠近到潭州城牆的距離之內了。
李罕之不由再度臉色大變而厲聲喊道:
“吹號聚衆,快快隨我向外衝出一條。。”
他的話音才未落,然後更多的打擊像是驟雨一般的撒落在了他們之中,這次夾雜大箭和短矛之間降臨的,不再是沉重的石球和磚塊,而是重重落地就爆裂迸射開來的火團和四處濺射、流淌開來的滾油,還有到處翻滾亂竄在人腿和馬肚子下薰燒起來的毒煙球;
而這些城頭器械對與他們士氣和鬥志的打擊,卻是更甚於之前的騎步包抄和衝陣廝殺;畢竟當面的敵手還可以抵擋和反擊以待變化和轉機,但是來自這些重械的打擊和威力,還有烈火灼燒和燻蒸的痛楚,卻不是人類的肉體凡胎可以抗拒得了。。
於是在李罕之往復奔走的怒吼和鞭策之下,堪堪堅持的士氣還是不可避免的崩落下來了;最先是少許轉身背對城牆向着野外馳走的零星數騎,然後是十數騎,數十騎、上百騎,最後是全部殘存的騎兵也開始拋下步隊,而努力擺脫各自的纏戰之勢,而全力向外逃散而去;
這就像是裂開一個小缺口而變成管涌的潰決之勢,在猶自奮戰的官軍當中迅速蔓延開來。但是他們就算逃出去也已經沒有太多的機會了,因爲在湘水和瀏陽水上相繼出現的船隻,已經開始封鎖河面和佔據那條簡陋的浮橋了。
“你對真實力量一無所知啊。。”
在城頭上看着這一幕的周淮安,突然不由自主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然而又過了半個多時辰之後天色再度陰鬱和昏暗下來,並且隨着隱隱滾動的雷聲而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水來;這一刻廝殺到尾聲當中的戰場,也在雨幕當中一下子變得模糊和扭曲起來;就彷彿是失真的畫面一般的,讓觀測和傳令都變得有些困難和延遲起來。
唯一沒有受到影響的只有周淮安只剩下小半截能量戰場的掃描。當然了對方失敗的結果註定了,剩下來的就是被這場雨水給打擾和影響之下,後續合圍包抄中的追擊行動和延遲了的具體戰果收割了。
然而在他的感應當中那個專門做了標記的對象,哪怕身上還插着好幾支箭桿,卻依舊是體徵十分旺盛的且戰且退,眼看就已經衝出了他的感應範圍最遠邊際去了。好吧,這讓周淮安多少有些遺憾起來。
至少這名驍勇異常的敵將,看起來還是有幾分運氣和天然警覺;在眼見得大局初定之後周淮安就下令,抽出幾架車弩來專門對着那名官軍大將所在大概位置不停的放射。結果居然一發都沒有正中這個他標記過的目標,反倒是誤中副車式得把他身邊的旗手,虞候、護兵什麼的,給射死射傷了不少。
不過也多少加速了官軍的潰亡,而也再沒有人敢聚集在他的身邊了。在紛紛揚揚雨幕當中,周淮安也走下了門樓的頂層,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城內方面。在雨幕之下的城坊之間也逐漸恢復了平靜,餘燼嫋嫋的煙火也被逐一的澆滅,就連喧囂直上的內城和牙城也是一樣。
“稟告領軍,方纔有內城殘敵乘亂突出。。”
隨後,就有身影衝破了雨幕而奔上城頭來大聲喊道。
“。。。已然爲葛別將盡數擒獲了。。。如今正當押解過來複命麼。。”
原來,卻是太平軍在城內抽調兵力前往城外應戰的同時,牙城裡的殘敵也出現了異動;於是負責包圍和監視牙城內節衙的葛存周,也順勢假意放鬆了包圍而將明面上的人手都抽調去其他地方。
然後,這些原本堆滿柴薪而欲做玉石俱焚姿態的何懷忠一行人等,也在猶豫了片刻之後就衝了出來做那全力逃遁之勢;然後就被埋伏個了正着;但是令人意外的是瀾山軍主何懷忠卻不在其中;不過葛存周對此也早就準備而在其他地方佈下了暗手。
因此,不久之後就在一條臭烘烘的暗溝裡,找到了穿扮成一名年老奴僕的何懷忠;面對那幾名堵住他的探報隊少年兵們,他原本還想裝傻假癡的矇混過去;口口聲聲自己只是一名乘亂逃出來的老僕,結果卻是捨不得換掉的上好絲履暴露了他的身份。
然後,身份敗露的他不由暴起傷人想要衝出去脫身,卻因爲富貴腐蝕了身體和反應,反而被幾名少年兵被合力制服弄倒在地,痛打了一陣之後才交給聽到吹哨趕來的義軍士卒。
因此,當週淮安見到這位潭州變亂中坑死了許多義軍頭領的罪魁禍首兼幕後黑手;卻是外形污髒衣裳扯如絲縷而面腫如青紫豬頭一般可笑,在架拖着軍士手中奄然一息的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還。。還請貴官看在同爲。。義軍兄弟份上,饒。。饒俺則個。。”
一見到上座居中的周淮安之後,原本有氣無力的何懷忠頓然直挺挺的精神起來,而奮力撲倒在前口齒含糊的廝聲道。
“都是豬油蒙了心竅讓俺糊塗一時了,小人必當是做牛做馬來生以報答之。。”
“好個義軍兄弟啊。。。。”
周淮安不由有些嫌惡的微微縮回胯角,以免被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抹過的授給抓住,隨即失望的搖頭冷笑道:
“當你爲了自個兒榮華富貴叛投朝廷,而對義軍同袍狠下毒手的時候,怎麼就不知道他們還是兄弟了。。真是厚顏無恥之極。。真該讓所有人都看看你的這番嘴臉。。”
“你。。。你這虛和尚也不是什麼東西。。還不是並了孟左軍纔有如今的局面。。”
何懷忠青紫的臉色愈發深重起來,卻是破罐破摔的吆喝起來。
“又比我好得了多少,難道如今這潭州城內外,還不是你最後佔盡了便宜麼;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不留後路呢。。”
然後他只能看到帳內一片無動於衷和關愛智障、恨之深切之類的表情,卻沒有絲毫他想挑撥起來的驚疑和惶亂,慌張之類的情緒。然後才見周淮安似笑非笑的慢條斯理道:
“那是因爲我做事從來都有底線,知道世間諸事究竟什麼可爲,什麼不可爲的基本道理。。”
“更不會爲了自己的富貴前程,去肆意犧牲和殘害那些,可以用身家性命來信賴和追隨我的人;乃至是用他們的屍骨和血淚爲墊腳,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你真是大言。。。”
然後,何懷忠還想繼續嘲諷兩句,卻發現周遭盡是一片深以爲然或是若有所思的神情,還有人乾脆不耐煩的出列道:
“領軍,這種狼心狗肺又冥頑不靈之輩,你又何須贅言更多,拖出去看了祭祀死難兄弟纔是正理啊。。”
“你不能殺我。。”
這一下何懷忠不由的着急了,而口不擇言的叫囂起來。
“我是大將軍府正任的軍主,只有黃王他老人家方纔能親手處斷。。”
“還真是個死不服錯的。。狗東西”
而那名出言的軍將更是嘿然冷笑起來。
“你現在是裡通官狗殘害義軍大業的叛賊之身,但凡是個義軍士卒,都可以發落你纔對呢。。”
“所以你姑且放心。。接下來就算你想死,也未必能死的成。。”
周淮安亦是一錘定音的道,
“因爲我要在萬衆面前,好好的當衆羅列和審判你的罪過,再決定你最終的下場纔是。。不會隨便的不教而誅的。。我要讓人所有人某明白你的錯處和取死之道,並且引以爲鑑的。。”
“你還是殺了俺吧,”
直到這一刻何懷忠才徹底絕望的哭喊起來。
“殺人不過頭點地,有何必這麼折辱人呢。。你也不得好死纔是。。”
隨着周淮安的眼神,他被重新拖出去的餘音嫋嫋還未散盡,又有小七前來稟告道:
“管頭,藏在俘獲當中的官府密使給指認出來了。。”
隨後,周淮安看着面前這個看起來很有些儒雅清俊,而與周圍義軍將領畫風和背景有些格格不入,臉色煞白卻強作鎮定的年輕士子。
“請問,你是想死還是想活,還是想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我沈子文深受幕主之恩,恨不得粉身以報,斷不會與而爾等賊逆同流合污的”
對方卻是有些聲厲內荏的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