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曉得了這位楊先生不是什麼等閒人物,在護送回程路上又不停訪問過一個個莊子的過程中,慕容鵡就愈加的討好和知無不言起來。
“你們在荊南這兒可是會經常遇到這種情況麼。。”
楊先生饒有趣味的問道
“也不是了,似這般聚衆爲亂的情形,早前就被軍中好好的收拾過,又有三支隊下鄉清算後續人等,捉殺和流放、編管了一大票人等。因此實際上我輩能夠處置最多,不過是一些小偷小摸,乃至作奸犯科的勾當。。”
慕容鵡連忙搖頭道。
“當然了,有時候莊子裡涉嫌違規犯事,而要巡護隊避嫌的事情,也會找到咱們這些人來的調查和處理,比若是損壞盜賣公物,或是籍以莊子的便利行那投機取巧牟利之類的,鎮反會亦是會給咱們下調文的。。”
“你是說,有人盜賣莊子裡的糧食?那豈不是監管的疏失了。。”
楊先生不由皺起眉頭道。
“卻不是這麼回事,乃是因爲聖庫法度之中,專門對莊子裡的糧食物產保護收購的緣故。。而莊子裡的監管一向對內不對外的。”
慕容鵡連忙辯解道。
“你是說,專屬屯莊裡的餘糧收集政策和農副產品制定收購法麼?”
楊先生略作驚訝道。
“正是如此啊,因爲莊子裡有當年每鬥十五文至十八文的不限量最低收購價。。所以有人在例行交公和?賣了餘糧之後,還起了投機取巧牟利的想念了。”
慕容卻是噓然道。
“這還能投機牟利麼,”
楊先生愈發驚奇了。
“此輩乃是乘着左近豐熟之期,從鄰鄉地方採買那些鄉人手中積壓的低賤糧谷和其他物產;然後充爲自家所產以賺取其中數文的差價。。由此,更是形成多處鄰里相互包庇和隱匿的團伙窩案。。”
慕容鵡耐心的解釋道。
當然了,他能夠比較清楚的掌握這些情況,乃是因爲主動響應調遣比別人往鄉下跑的多,由此額外獲得一些副食和農產品作爲慣常福利的緣故。
“不過地方上串通賣糧的損公肥私機會,也不是時時都有的。遇到小年或是平年的話,地方上的產出只夠自己家吃就沒得外賣了。”
他又繼續補充道。
“卻不知這種差異可否大呼?”
楊先生看起來饒有興趣的追問道。
“自然是各地有大有小的,得看田地的成色與灌溉的便利。但是總體上還是遠不如莊子裡好過的。。”
慕容鵡頷首道。
“要知曉,現今湖南境內的集體屯莊,都是大致規劃好的章程、良種和器械,還有就近新修的灌渠;只要肥水人工得力已然可以做到一年兩獲,還多收一季的瓜豆菜畦。。但是地方上怕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他們至多隻能兩年三獲,或是一獲之外種些瓜菜應急。若是遇上水旱蝗災之類的意外減產,打下的收成尚不夠自己吃,就反而還要來莊子這邊尋救濟的路子了,”
“難道各地的莊子還可有餘力接濟地方麼。。”
楊先生沉吟了下又問道。
“當然不是平白無故的勾當,有力氣的就過來賣力氣,沒有氣力的也能幹些其他的。。人嘛想要活下去,總要有些法子可想的啊。”
慕容鵡卻是頗有些感觸的道,卻是想起了那些曾經所見聞的,因爲家裡養不活或是缺口吃的,紛紛想法子要帶着弟妹或是兒女嫁到莊子裡的女人們。而代價只要幾袋脫殼的粗糧,或是一大包壓縮幹餅而已。
“這位差人大哥所言甚是啊。。”
這時候正在前頭駕馭騾車的一名把式,也不由轉過頭來應聲道。。
“多虧了太平軍打過來了,才讓咋這些左近的鄉戶人,除了在田裡扣食之外,還能靠賣氣力再找些營生和進項回來;要是前幾年的光景,那就只有家家戶戶上路逃荒的命了。。”
“不瞞您說俺也是逃荒路上過來的,那滋味可真是的。。。官府可不理咱們的死活,那些豪門大戶也是把咱當賊寇來防堵和驅趕;走城過鎮的餓得狠了,草根、葉子、樹皮甚至是膏土,那是見到啥就吃啥了。。”
“那會真是覺得人不像是人了,都是一口口餓得要死的畜生;在大路上,在河渠裡,倒的一片又一片的;那些扎堆的野犬和黑鴇兒都吃不過來了;然後又被人偷偷逮了去吃。還有賣進城裡充做肥雞和豕肉的,因爲這些玩意都吃得格外的肥壯碩大。。”
說到這裡他滿臉滄桑的褶子都像是綻開來了。
“好在義軍來了,打破了官府的城開了大戶,咱也頭一回嘗上了飽飯的滋味啊。咱就一氣吃了小半盆一直塞到嗓子眼兒,差點挪不動地兒;卻還有人實在是捨不得這飯食,硬是死命塞着自個兒,最後活活抱着肚兒撐死;或又是捨不得吐出來硬生生噎死的。。”
“再後來,太平軍也接管了這地面兒,咱這老胳膊老腿的就從跟隨的義軍中被裁退了出去,回到鄉里去參加大夥的屯田營生,承蒙莊子裡的照看讓我掌車和餵養牲口,也算是下半輩子有所着落了。。”
“咱們現在只盼得這般的好日子,能夠隨着太平軍上下的福壽康德,萬萬年的長久下去啊。。十里八鄉這兩三年已經沒有聽說人餓死的消息了,莊子裡也不斷生養下來了好些個孩兒。。”
“您說那周大都督,豈不是得了真正天命和氣數之人;有他老人家的福運庇佑和澤及小民,纔會有這些風調雨順,災荒不興的好年景。。”
聽這位車把式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的肺腑之言,這位楊先生,或者說是曾經的義軍左軍師楊師古,如今太平軍中身份最爲尷尬的人物;卻是有些默然無語又感慨良多。
他隱約能明白其中干係和緣故。自從太平軍據有這些地方之後,到處興修水利而構築道路,不但恢復加固堤防,清理拓寬河道又引渠灌溉,還推行嚴厲人畜分離的衛生管理等等新舉措。
因此,原本因爲水利設施弛廢失修,而年年大小災害不斷的地方,也已經好幾年未聞有較大的水旱災荒了;就連原本年年都有的連綿疫情,也幾乎隨之銷聲匿跡了。
然而,這一切在那些難以理解背後道理和根源的凡夫愚婦眼中,這就不免是太平軍真乃冥冥之中的天命所歸,或是爲時代氣數所鍾;乃至主政之人有所呼風喚雨、祈襄禍福重重神異之法的一種有力佐證了。
聽着耳邊的絮絮叨叨而慢慢乘車行進在大路上,楊師古卻是再度想起了當初的情景。
事實上當他聽到來自軍府的那個消息,或者說是一封寫滿熟悉字眼的手令之後;他就只有面無表情的慢慢走回到自己的房中去,然後身形一下佝僂了下來,而露出某種類似悲哀莫過心死的意味來。
無論那張手令上充斥着怎樣的苦衷和情由,又是用如何委婉和緩轉的字眼來修飾,都改變不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作爲曾經義軍的軍師和黃王最看重的左膀右臂之一,被形同破履一般背叛和拋棄掉的事實。
他已經被當作某種價值不菲的代價和交換,指派給義軍中後來者居上的太平軍之主,也是黃王名正言順的女婿,作爲永久跟隨的協力人選。與之一起到來的,還有黃王暗中接受了朝廷的招撫,即將北上就任方鎮的消息。
然而,他所在意和痛心的事情,並不僅僅是黃王接受了朝廷敕封,背叛了廣大義軍將士的訴求和寄望;事實上在此之前黃王也有數度向朝廷求取官職,但是都是先問計於他而仔細商量過其中利弊得失之後,才得以做出來的。
但是現在這一次,他和他所秉持的理想和信念,顯然都被黃王及其身邊慫恿他的那些人,給排除在了外頭。就好像除了一個右軍師之名外,就再也沒有他任何存身之處了。
那段時間裡,一下子失去了大多數目標和方向的他,被安排了下鄉去去巡遊和觀察民情風俗,同時監督嶺南各處屯莊中安置情形,以作爲一時的排解,
然後他遇到了一個意外的人,那是一個嚴重燒傷而全身處處,醜如惡鬼的義軍老卒;他的名字叫做黃存信,算是黃王的家鄉人,也是同宗的本家之一。
因此,他幾乎參加過黃王起兵以來所有的戰事,也是一個真正意義上遵從本心而矢志不改的老好人;哪怕在着世上吃盡了苦頭,也始終相信好人必然有所好報的結果,只是還沒有讓自己遇上而已。
然而在打信州的時候遇到了災厄,被守軍的灰瓶砸中又被交上了燃燒的火油。因爲傷得太重被送到缺醫少藥的後方等死;楊師古見到對方的時候,滿是膿液和蛆蟲的身體多出都爛的見骨頭了,卻還沒有死掉而是靠不斷敷上去的草木灰苟延殘喘着。
然而這樣一個在黃王手下注定放棄救治而只能等死的人,居然在遇到太平軍之後得以活了下來,還獲得了繼續作爲一個有尊嚴之人,安養終年的結果
他依靠聖庫撥給的供養,甚至收繼一名孤兒承接宗兆和家門,而心滿意足享受教養這名後嗣的樂趣和親情。而和他一樣境況的居然還有好些人,都是當年在嶺內,或是黃王北伐的一路上被留下來(拋棄)的傷殘將士。
缺手缺腳或是不良於行的他們,雖然過得很辛苦也很艱難,但是都還努力而有所尊嚴的活着,並且還一心一意勉盡着微薄之力,而想要爲太平軍做點什麼以爲回報。
相比他們的傷痛與困苦中依舊充滿期望的人生,楊師古忽然覺得自己這些自艾自怨和悲嘆失落,人生際遇的跌宕起落又能算的了什麼呢。
這一切的屢屢觸動,讓楊師古忽然就有些明悟;也許所謂的當世英雄、所謂的天命所向的人主,並不僅僅是引領萬衆攻城略地,破殺百萬而掀翻天下的武功與雄略;
也並不只是擊敗無數的敵手,而令世人驚顫、俊傑俯首的赫赫聲威。更應該是當世應運而生出來,可以給在掙扎在困苦煎熬的大多數人,帶來幸福和希望的那個人啊。
因此,現如今他曾有的失落和挫敗,也隨風輕去的漸漸淡平了;而只剩下最後一點小小的執念和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