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淮陽城頭上,哪怕戎裝在身也難掩形容清俊,而一把美髯,時人風評爲“博學多識,好功名,精於弓馬。”的“美髯將軍”陳州刺史兼防禦使趙犨。剛剛領着部下例行參拜過張(巡)中丞的神主。
只是說完了例行鼓舞士氣的話語之後,他看着聚攏在身邊難掩面黃肌瘦的大多數守軍,又看看城下已經具列完成,並一字排開各種攻城器械,心中不免生出“在劫難逃”的悲涼與哀嘆來。
作爲朝廷在河南乃至中原之地,最爲能征善戰的忠武軍分支;陳州子弟也在連年征戰和喪亂之中,死傷累累而疲敝不堪了。就算屢屢擊敗了城下圍困的賊軍,也改變不了陳州軍民可以憑仗的糧草、器械和物用,越來越少的現實。
雖然他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而開口閉口亦是自信十足。但正所謂是孤城不守的道理,放眼偌大的河南之地乃至是關東大地上,舉目皆是賊勢而又有誰人能夠成爲他的外援和呼應呢。
他祖上本是天水人,隨勤王兵馬平定中原後,就留在了陳州成爲世襲的牙將。因此當忠武三州之一蔡州秦宗權自立又轉投賊衆,理所許州爲賊所破而屠戮殆盡之後;
他就在鄉里斷然散盡家產招募丁壯應時而起,果斷擊敗和屠滅多股本地響應作亂的賊寇,乃至乘勢收聚了忠武軍逃亡而來的殘部和眷屬,自稱爲防禦使兼刺史。
又在入主陳州後就地整修城牆,疏浚溝洫,屯積糧食和柴薪,同時加強軍隊訓練,招募四方勁勇之士,修繕兵甲,做好長期據守的準備;而在周邊淪陷之下一直堅持到現在。
但是這種堅持,看起來也已然要抵達某種極限了。因爲,雖說王黃爲首的反賊是起於天平軍治下的曹州,但是於忠武軍的血海深仇卻也是各路剿賊官軍之中最深的。
道理也很簡單,因爲前兩任的天平軍節度使薛崇,就是個靠裙帶關係和賄買重臣上位的債帥,除了家門淵源顯赫之外就根本是一無是處的廢物點心。
因此在面對遍地蜂起的亂賊勢頭,他第一時間想的不是如何主動出擊和平叛於未然,而是坐困大軍於城中任由賊勢到處肆虐做大,然後一邊拼命向朝廷求援。
等到朝廷派出接任的人選,他已經被賊軍給聲東擊西的手段嚇得疲於奔命,最終成爲了貞元以來第一個沒於賊中的朝廷藩鎮大員;也是當今天下六十四鎮守臣之中,唯一死於暴民之手,而不是牙兵或是均旨的一時笑話和恥辱。
是以朝廷一時間不敢再信任和借重天平軍的力量,而從臨近許州崔安潛領下的忠武軍和青州宋威的平盧軍,分別發兵前往討伐之。結果就是率先進入曹州“賊鄉”的忠武軍,以斬草除根殺一儆百爲由大肆屠戮。
尤其是黃逆故里的冤句(今山東菏澤市牡丹區)當地,更是被殺的人頭滾滾而男女老幼皆不得免;因此在官軍過後之所在,遍地老弱稚子橫疊於溝壑田野,婦女赤身溺斃於荷塘池泊之間。
而後忠武軍又在河南討賊之中,無數次擊敗黃王二賊首屢起屢覆的人馬;但是始終未能將其根除之。哪怕忠武軍報功的斬首越來越多,但是追逐轉戰距離和範圍亦是的越來越遠,賊勢越攪越大。
現如今,便就是他們回頭品嚐這剿賊不盡,而又無法約束軍紀之下,最終得以反噬己身的苦果了。
聽說許州城被打破之後滿城軍民百姓皆不得免。當賊軍閉門大殺三天之後,從各條溝渠裡流出來的血色,直接染紅了漕河的十數裡。而清理出來填埋的屍骸,更是遍地新坑得令郊野之中無處下腳。
也因爲這個傳聞所激起尚未陷落的陳州,滿城士民百姓同仇敵愾的恐慌與驚懼之心,趙犨才得以人心可用的因勢利導,清理和整合陳州州城內的大部分力量,又一直堅持到現今的局面。
但是不管他擊退和挫敗多少次賊軍的攻勢,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的麾下其實是忠武軍主力和精銳人馬,相繼外調討賊和出征勤王之後,所剩餘下來老弱殘兵所構成的成色。
因此,也不是沒有城中的士紳、大戶比較隱晦的勸說他“與賊虛以逶迤周旋一時又如何”、“但凡能維持住眼前的局面,又何須在乎暫時的虛名和譭譽呢。”
然而,據聞那賊酋黃逆早已有言稱:“世人皆可赦,忠武決不饒”。而但凡是被俘與忠武軍有關的軍吏和眷屬,更是足足有兩千多人都被押到東都去斬首剖心,以祭奠那些歷年死沒的賊衆;這才斷了他們大多數的想念。
儘管如此,如今唯一可以依靠的,也僅僅是他一樣破家赴難的兩個弟弟,防遏都指揮使陳旭和親從都知兵馬使陳栩,以及分領左右都將的兩個兒子趙全和趙藝,還有追隨在他們身邊的趙氏族人而已。
然而,這次與過往哪些只懂扎制些簡陋木梯和擋板,只會靠人多來蟻附攻城的多數賊軍不同;這支賊衆看起來更加進退有度而裝備精良,甚至還有看起來像模像樣的大型攻城器械。
他正在思量間神色如常的巡視和鼓舞這,城頭上猶自疲憊和畏然的士卒們;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和出身,攀談一句父兄輩上的淵源,或是回憶下安史之亂中奮勇殺敵報國,而封妻萌子或是廣大門楣的那些典故和人物。
哪怕是無話可說的新卒,他也會給予如沐春風的眼神,或是用溫厚長者的笑容給予鼓勵。忽然城外那些賊軍的橫列突然就動了起來。
在隆隆擂響的鼙鼓聲中,先是立樁在地上開始搖動的旋風炮,和大號筆架似得的發竿繃緊起來,然後是牛車拉過來帶着輪轂和框架的車弩,最後被豎起來的是那些數丈高的石砲架子。
而在城頭上的守軍也像是被驚醒過來了一般,頓時一掃隱隱的萎靡和不振之氣;按照無數此操習和對陣過的習慣驅使,將將一張張弓箭、短矛、叉把和撓鉤,從架放的位置上抓取起來,而依次俯身到城牆垛口和敵臺、馬面的邊沿上。
然後在城頭小旗的揮動和急促叫喊聲中,守候在城牆內側的民夫,也開始如同流水一般的將各色囤積在身邊的磚石、檑木;成壇成甕的生灰,成筐的沙土,特別熬煮過得桶裝“金汁”,給流水一般的肩挑手送上來。
原本留在城頭上只留餘燼火種的炭爐和火盆,也隨着依次吹響的短促號角,被重新添加進更多的柴薪燃料,而在青煙嫋嫋中變得逐漸旺盛起來。
當連續三遍號角響過,具列在城牆內側的甲兵們都做好接敵準備之後;又有無甲的士卒貓着腰將插着一筒筒箭矢的架子,給對方到了這些擎弓捉矛的甲兵身後。
其中一些被整把的拔取出來,浸在收集來的馬尿等混合液體之中,再將已然變得污濁晦暗的箭頭放回箭筒裡去;而另一些箭矢則被手腳麻利捆紮上浸油的細布條。
這時候,城下的賊軍才徐徐然開出一陣,奮力推舉着帶輪斜遮頂的大排爲一線前驅,又緊隨排成數列橫隊的弓弩手,沿着之前往復攻戰中被填平的城壕趨上前來。
然而相比這些逐漸逼近城下射程內的賊軍弓弩手,最先抵達的卻是後方高大石砲試射的哐當轟鳴和呼嘯聲。
那些張弓搭弦舉起浸油箭矢待射的陳州守兵,方纔不由自主的發出一陣譁然和騷動;就在肉眼可見十幾道拖出煙氣的軌跡飛馳而至的驚呼聲中,有小半數都轟然打在了城牆之上。
其中更有高低錯落三枚粗粗打磨過的石彈,徑直擊中了守軍所在的垛口和敵臺上;霎那間就見正中一處夯土的牆垛被打得四分五裂迸裂開來,又連同蹲守在後的守軍一起人仰馬翻的掀倒、打翻了一片。
而另一處石彈正擊在敵臺邊緣用鐵鏈懸掛的牆滾和拍杆之上,瞬間就將粗大的器械攔腰打斷又掀飛起來,砸落在後方舉弓待射的守軍之中,激起許多驚呼和慘叫聲來。
第三枚石彈,則是低低搽掠過城垛那些惶然不安的守軍盔首,而斜斜將一處新簇立的哨塔打蹋了半邊;只見須臾之間這座失去足夠支撐的木製哨塔,就連同上面數個手舞足蹈掙扎的弓手一起,倒砸在了側近大呼小叫着轟然退開,卻又成一團而躲閃不及的守軍頭上。
轉眼間噴卷而起的塵煙和碎屑,伴隨着噴濺的血光和慘叫聲,就淹沒了這一小段城牆中所有能夠站立的身影。
與此同時的其餘石彈,亦是砰砰作響的接二連三搗打在了夯土牆面上;進而在守軍腳下顫顫的明顯震感當中相繼崩裂、剝落下一塊塊大大小小的碎片來。幾乎是每一聲震響,就像是敲擊和鑿打在城頭守軍的士氣和鬥志上。
但還有更多的彈丸,則是高高的飛過城頭又落進牆後的坊區當中,又接二連三的轟砸起一陣陣此起彼伏的慘叫和嚎哭聲來。然後是建築物被點燃的幾道煙跡,開始在喧譁不斷的城中相繼升起。
而趙犨的臉色也慢慢變得凝重乃至隱隱的難看起來;這時候一名包着臂膀的軍士倉促奔走而來,卻給他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不好了,(二弟)趙都知爲炮石迸碎所傷,”
與此同時,城下義軍的陣列之中卻是一片的歡騰和雀躍,就連擂鼓助陣的聲響都變得大了許多,而向前推軍的大排車陣,也像是更加腳步輕快的加速了起來。
“真是好本事,竟然首發就中之二三了,不愧是我義軍之中最像官軍的太平將士啊。。”
而在城下負責陣前監押的部將朱珍,亦是毫不掩飾的大聲讚歎道。
“我聽聞尚總管他們打許州的時候,可是用了數百架的器械同時攻打,臨陣擊發十次也未嘗能中上幾回啊。。”
“傳令下去,讓他們繼續好好的打,認真的打,發中得越多我事後就給賞得越多。。”
聽到這話,滿臉笑容的朱老三亦是大聲決定道。
“再讓那些幫下手的兒郎好好和人家學,那個最先學會了我就保他一個校尉的前程和三倍犒賞,再加天天大肉罐頭管夠的好處。”
然後,他又略有猶豫的對着左近的諸位部將道:
“這一戰後,我有意挑揀一些心活膽大的人手來,前往南邊去操習火器和攻城重械的戰法。。不曉得你們又是怎麼看的。。”
“這自當是件大好事了。。”
朱珍當先表態道。
“都虞候所言甚是。。”
“自然是聽三將軍的。。”
“將頭兒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好了。。”
其他人亦是七嘴八舌的連忙附和;少數幾個沒有開口的副將李賓唐等人,則是不免表情有些陰鬱和失落的味道。
這時突有一名小校飛馬來報:
“秉都虞候,有城中之敵衝東偏門出擊,已然殺散攔阻的兩陣部伍,正向此處而來了。。”
“來得正好,馬隊左右都的張存敬、徐懷玉何在,且與我好好會會這些陳州官狗。。”
朱老三聞言卻是不驚反喜的轉身揮舞起大氅道。
他的話音未落,就見得沿着城牆一角煙塵滾滾而來;與此同時正對的城門亦是轟然大開,而殺出一支氣洶洶的人馬來,直接就撞上了那些推進的攻城序列。
而在後方初見成型的大營一角,也驟然飛奔出了數騎,而向着西北面潼關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