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長安城南,暫時被人遺忘的党項頭領之一拓跋思忠,也灰頭土臉、闕腳披髮在倉皇奔走的逃亡之路上。只是原本大氅戎裝銀冠的他,如今只穿了一身類似普通百姓的破爛單衣。
而他的心中亦是充滿了惶然而憂急的情緒使然。因爲這一次兵敗,他損失掉的不但有三千拓跋平夏本部的騎兵,還有來自其他党項氏族的藩落健兒;就算最後能夠安然逃回去,也免不了要其他的党項氏族一個交代了。
要知道,拓跋氏作爲党項各部之中最大的氏族,一貫牢牢把持著作爲部落君長和征伐領頭人的天然位置;但是除此之外又尚有細封氏、費聽氏、往利氏、頗超氏、野辭氏、房當氏、米擒氏等大姓氏族;
其中大者萬餘騎、小者數千騎,各據一方;相互之間的關係也是錯綜複雜而莫衷是一。比如曾經佔據過全族君長位置,而厚依舊是拓跋氏最強有力的挑戰者,同樣受過朝廷冊封的細封氏族。
早在唐太宗貞觀三年(629年)就受南會州都督鄭元躊招諭党項歸附,党項首領之一細封步賴率所部歸唐,唐朝在其地設軌州(今四川松潘縣西),授細封步賴爲刺史,爲党項投唐的第一人。
貞觀九年(635年),唐下詔遣使開河曲地爲16州,党項內附者34萬口。纔有吐谷渾王慕容伏允結爲姻親的党項酋長拓跋赤辭,也在與唐作戰兵敗、衆叛親離的情況下歸附唐朝。
朝廷乃就其地分設懿、嵯、麟、可等32羈縻州,任命歸附的部落首領作刺史,以拓跋赤辭爲西戎州都督,賜姓李氏,受鬆州都督府節制,封爲平西公,開啓拓跋氏再興之路。
直到唐廣德二年(764年),河北副元帥僕固懷恩自恃平亂有大功,卻受構陷於宦臣而起兵反叛,並煽動党項、吐谷渾等族叛唐作亂,旋即就被平定而病死逃亡。
朔方(駐今寧夏靈武縣西南)節度使郭子儀爲了防範党項等族受其煽動,建議朝廷將居住在靜邊等六府的党項遷到銀州(今陝西米脂縣西北)以北、夏州(今陝西橫山縣西)以東一帶居住;
並召党項族大首領、左羽林大將軍拓跋朝光、拓跋乞梅等五首領入朝厚加賞賜;從此拓跋乞梅居慶州,號東山部;拓跋朝光居夏州,號平夏部。有了如今東西兩支拓跋氏族各自壯大的源流所在。
後來唐文宗太和、開成(827—840年)年間,東山党項復起作亂;直到大中四年,唐宣宗詔鳳翔李業、河東李拭合節度兵討伐党項平定之。殘餘東山党項部衆才逃亡至夏州境內,兩支拓跋氏就此合流爲一,而以平夏部力壓羣雄獨大與各部之間。
也由此藉以大唐朝廷號令和冊封的權威性,以及作爲塞外沿邊城傍和軍事緩衝的平夏部,所在邊關孔道優勢把持和壟斷了大多數互易往來,自此逐漸威凌於各部之上而左右屢興征伐莫有不從。
因此,這一次朝廷有所號令而下,作爲首當其衝的拓跋部也不得不來。一方面固然是他們親自參與討伐的沙陀部前車之鑑尚在不遠;另一方面則是拓跋部有所推拒的話,那他下一次號召党項各部的權威就會大打折扣,更別說被人乘機取而代之的可能性。
因此作爲他的長兄,剛剛權受夏綏銀節度使的拓跋思恭,同樣也是個狠絕果斷的人物;同樣一次號令各部按照相應的比例出兵出馬,一同歸於麾下作戰;由代北行營提供衣糧的同時,按照各自的表現和出力來獲取斬獲。
這樣一方面可以避免後方空虛,就此打破原來的均勢和平衡,導致党項各姓之間內訌和侵併;也可以在作戰當中變相的分散和削弱這些党項大姓的丁口實力;乃至以恩賞的名義名正言順的籠絡和拉攏其中的勇士之屬。
而作爲拓跋大首領的弟弟,平夏三州刺史之一的拓跋思忠,能夠得到這個統領三分之一的蕃落騎兵,而效力於河東行營直屬配下的資格;一方面他弓馬嫺熟而對兄長唯命是從;但更主要是因爲他早年曾經入朝宿衛/爲質過,懂得如何於這些朝廷方面人物打交道。
因此,在發現後方營盤已然被突破而不可堅守之際,他也曾奮力想要突圍衝出去,而一次次呼喝怒號着鼓舞和率領聚攏起來的人馬,嘗試尋覓和攻打賊軍各陣合攏過來的銜接薄弱處;然後又一次次被橫擋了回來。
而當他不知道第幾次,帶着已經嚴重潰散和削弱的殘餘本部騎兵,即將殺穿一陣賊軍步隊合攏起來的邊緣,稍顯隊形混亂的所在之處;卻冷不防迎面撞上繞過來一陣手持火器的賊軍,然後就在瞬息抵近的放射之中被成片的放倒在地。
就連身先士卒猶呼酣戰的拓跋思忠,也當場被賊軍的不明火器所傷,而腰上崩血倒伏在馬背上起不了身了;緊隨他的將旗手拓跋持赤和抗纛官衛慕喜更是相繼墜地踩死。
然後失去對局面最後一點掌控的他,就在殘餘親兵的拼死護衛下一邊向外奔走,一邊眼睜睜看着潰散當場的騎兵,被那些前後緊逼的賊軍圍住之後,又被人羣裡許多端舉的尖刃給戳在馬肚子和大腿上,就此非死即傷的掀翻在地。
最後僅餘十數騎的護衛之下全力向南奔逃,而暫時擺脫了視野當中賊軍的拓跋思忠,卻是禁不止傷痛從馬背上掉落下來,暈死在一處幹河溝中,等到他在一處樹叢中重新醒來之際,傷口被包紮好了但也已經是孑然一身了。
好在相比大多數凸額被髮,滿身腥羶和油垢的党項酋首和部衆,曾經作爲質子滯留上京的拓跋思忠,卻是少有保持了漢家衣冠並且能說一口流利唐家漢話的存在;
因此在馬背上褪去党項式頭冠、額飾和窄袖袍,摘掉了胸前的青金銀章環帶,只剩內裡一身唐式單衣又被刻意劃得稀爛沾滿泥土的他,很容易就與那些敗兵混爲一衆而暫時逃了出來。
就算再在後來逃亡途中,偶然遠遠的撞見一股賊軍遊騎,也因爲把他當作了被抓來的本地民夫,不但未曾爲難反而丟給他一塊餅,指明可以求助的地方,就此僥倖讓他逃脫過關了去。
然後,當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覺得肋下的傷處,又要崩裂開來的拓跋思恭,步履蹣跚的一頭扎進一處還算是清澈的河溝裡,咕嚕嚕喝個飽的同時,卻又在盪漾水面的倒影中看到了另一個身影。
那是個蓬頭散發臉上滿是斑裂泥垢的漢子,皺巴巴而眼袋深重眸子裡血絲密佈,幾塊不知道哪裡撿來的髒污布片裹纏在身上,腰間還鼓囊囊的裝着一圈東西,看起來就和關中大地上所能見到的流民無二。
只是對方手中端持着半截矛頭拄在地上,多少讓身負傷創又疲累不堪的拓跋思忠有所忌憚和提防起來;然而緊緊在片刻之後,拓跋思忠就勉強路出一個笑臉來,仿若是輕車熟路的;
“敢問這位漢子,可有吃的麼。。我有東西可爲交換。。”
他隱約自覺揣測到對方的身份。在八百里秦川的關中大地上,可是不只有官軍和賊軍這兩大陣營的存在;在他們征戰殺戮的間隙之中,亦是又不少牆頭草式隨波逐流,據村鎮結柵以自保,又會暗自襲擊和劫掠路人、敗兵的土團鄉兵。
同樣也有被打散,潰亡之後,四散於鄉野的散兵遊勇所自發形成遊寇亂匪,以及輾轉於道途在亦匪亦民之間來回轉換的流民羣體;眼前這位就更像是其中的落單一員。
這樣的話,拓跋思忠覺得或許可以有所機會,令其放鬆警惕而以爲圖謀一二,然而對方一開口所說的話卻讓他不禁魂飛膽喪起來:
“恁怕是官軍的大人物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