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預料的中金碧輝煌或是雕樑畫棟的情景不同,含元殿的內部居然看起來樸素至簡的很,沒有什麼繁複鮮豔的描龍繪鳳的浮雕與花飾,只有粗大立柱、拱架垂頭和明亮厚重畫頂爲主的暗紅、深灰、玄素三重色調。
而廊柱重重之下顯得高聳而幽深之極的內部空間,幾乎能將人的視力吸陷進去,腳步和其他動作的聲響也像是被無限縮小而在細微的空明中迴盪着。連帶着跟隨周淮安進來的將弁們,都一下子變得縮手縮腳的侷促起來,連說話和驚呼都不敢大聲了。
因爲在陰雨晦暗天氣時,內裡例行用來照明的燈具和薰爐都不能用了,所以此刻只有略爲明亮的天光,從敞開的大門、豎條窗楹和藻井間隙裡絲絲縷縷的投射進來;照見遍地是在倉促而匆匆的搶劫當中,推倒踩踏過留下的一片狼藉。
四下盡是散落、橫倒着被敲癟翹挖凹凸不平的金銅瑞獸、仙人、寶樹等陳設物件,九層丹陛上的金粉銅欄也被推倒或是撞得稀爛,環列前後的重重帷幕被撕扯得只剩殘碎,斜搭在破爛殘缺的燈架上。而左右側邊的樂班位置上,只剩下一些橫七豎八傾倒的空架子上,被敲碎、砍斷的編鐘之類樂器扭環殘片。
不過這並不怎麼出人意料,畢竟已經是數易其手又經過了官軍佔領期間,最後瘋狂式的襲掠和破壞,還差點將含元殿變成據守堡壘;因此在一些殘缺不全的窗扉上,赫然還有炮子散射過的洞眼。
而在這一片的零落狼藉之中,唯有居於殿堂深處上首居中最高位置上,形同小間寢室式垂幕帳架下的御座,還頑強的保持着基本的模樣。就仿若是經過了恆古長久的時光考驗之後,這個曾經站在人類文明頂端的老大帝國,如今殘存下來的最後一點象徵似的。
然而在見到這殿內的一幕之後,緊隨周淮安而來的將校們,就禁不住各種大失所望、失落的表情和腔調,在空蕩蕩的殿內回聲之中,七嘴八舌的品評和議論了起來。
“這就是天子寶座麼?。。”
“這又是啥老子玩意啊。。”
“那馬球小兒就坐這傢伙問政?”
“難不成你還以爲御座是怎樣情形?”
“就這破爛玩意?”
所謂的龍庭御座,其實就是挑撐起環形織物幕張的帷幄帳杆下,一具三面環屏而曲線圓潤的長腳塌子,看起來固然是寬敞而舒適有餘,但是放在如此的環境當中就有些輕佻和失之莊重和肅穆了。
不過,周淮安一旦想起了那位馬球小皇帝日常的風評與傳說中的行事風格,也就覺得不足以爲奇了。畢竟,以這位怠政荒戲的畫風,只要在聽朝的時候放下前面的帷帳,就可以在被阻隔臣子的視線之外,作出各種更舒適的葛優癱之類姿態來。
而在走上前去的這個過程當中,那些隨行的將弁、軍校們也在不經意間放慢了腳步,而按照軍階職銜的高低等秩落在了後頭,又止步在了丹陛之下;任由獨自出衆在了最前頭的周淮安繼續拾階而上。
然後其中大多數人亦是慢慢回味過來,而在驟然加速的砰砰心跳和血脈泵張治下,開始抿起嘴巴而屏聲靜氣;在仿若是能夠碰撞出火花一般的無數眼神交錯和與匯合之間,內心激烈的翻沉反覆起來。
其中有人難免某種悸動亦然而又熱淚盈眶,回想起自己這一路堅持過來的點點滴滴,翻沉百味的浸潤在心頭;或是有人如釋重負的百般期許亦然,自覺終於等到了這麼一刻。或又是有人更進一步的心念急轉,開始構思着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應景和附從了。
然而,在萬衆矚目和滿是期待的表情之中,周淮安只是走到御座前用手摸了摸,又踢了幾腳卻沒有順勢坐上去試試,而背手轉身過來對着圍攏在階下的軍將們,目光明睿而洞徹人心似得微笑道:
“想必你們之中已然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喊上點什麼。。來替我湊趣了吧?“
“都督真是諧趣。。”
“主上說笑了。。。”
“大都督聖明。。。”
這話一出,原本還有些凝滯和沉寂的氣氛頓然被打破,而變成了某種失笑、錯愕和驚訝又嗡聲紛然起來的迴應聲。
“只是我雖然有點想,但現在顯然還不到可以座上去的時候啊。。”
周淮安又繼續笑道:然後又馬上收穫了一大片溢於言表的有人失落、有人失望、有人難以置信和錯愕,也有人如釋重負或是鬆了口氣的表情紛呈。
“以大都督的功業使然,莫說是這區區含元殿中的大位,便就是坐擁三大內的所有都理當是實至名歸啊!”
這時候纔有人反應過來,而大膽不失審慎的恭維到,卻是一名頗爲面生的粗豪將校:
“該不成,你以爲只要坐上了這個位置,就能號令天下而無所不從了吧?要是這般的話,那個馬球小兒早就弭平天下了,又何嘗需要西竄蜀地呢?”
周淮安卻是越發失笑道:
“國之鼎器,自然也要有與之匹配的格局和大勢,不然也就是被人操持在手中的神位牌坊,或又是世人眼中竊居其位沐猴而冠的跳梁之輩,終究是要反受其咎啊。”
說到這裡,周淮安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開了一個連擊式的地圖炮了。然而,在場的將校們卻是越發鄭重其事的躬身下來參差不齊道:
“謹遵大都督教誨。。”
“大都督訓示的正是。。”
當然了,周淮安這麼說這倒也不是無的放矢,而是針對自從進入並且奪取了長安之後,在軍中再度冒頭出來的浮躁、輕敵、驕勝之類的盲目樂觀心態。
畢竟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在加入太平軍之前,也只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抵手胼足於泥土之中,披星戴月奔忙與風雨間,尚且走投無路的的勞苦大衆,這輩子的眼界和格局也就在鄉土所繫的十數裡方圓之間。
更別說在一路征戰過來之後,得以掌握和入主這麼一座天下第一名城和國家政權的腹心,所以哪怕之前一直的強調和輸管灌的注意事項和道理,也未必能夠根絕這些巨大反差之下的心態膨脹與浮動。
所以,周淮安這一次入宮就刻意沒把那些文僚屬官而帶過來;不然的話還不知道會當場鬧出什麼諸如當場勸進和造勢之類的妖蛾子來。所以這也是一種隱隱的隔空表態和敲打了。
“那。。敢問大都督心中。。何時纔是適宜之際。。”
最後在一片面面相覦的感慨和嘆聲之中,纔有隨同進京六位郎將之一親直出身的許毅將,代爲問出所有人的心聲來:
“自然是掃平宇內妖氛,並且完成了中原大部份地區的社會改造之後了。。”
周淮安卻是早有腹案的應道,然後又意味深長的說:
“好了不說這些乏味的東西了?接下來就是大夥兒各自帶隊和組團參觀的時間了,大家正好乘機好好了解下這北內之中的風物典故,不然下一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纔有機會了。。”
“對了,順便把這張塌子也帶回去吧。好歹是舊朝用過的實物。。”
周淮安隨又想起什麼對着他人補充道:
“事後讓人把這玩意砍析成方寸小塊,然後給在場的每個人製做一枚到此一遊的紀念章,也算是對於舊朝興亡成敗的一點警醒和自省吧。”
接下來就是真正意義上的遊覽時間了,畢竟這是這個時代的全世界範圍內,乃至整個中國歷史上除了阿房宮之外,最大最廣闊的古典宮殿羣落了。號稱是奠定了東亞中古及其後的古代宮殿制度,是唐以後中國宮殿建築之範本。
根據後世的考古發掘成果,光是發現的基址就佔地3.2平方公里,相當於後世五個北京紫禁城的大小;更別說是同時代東羅帝國的歐亞明珠——君士坦丁堡的金頂聖宮,或又是阿拔斯王朝的和平之都——巴格達城的哈里發綠頂金宮,就根本無法與之相比了。
大明宮中號稱是百殿千門之宮,光是在史書中有字號的大殿和功能性建築羣落,就有一百多所;因此光靠兩條腿遊覽的話,基本上沒有十天半個月是走不完其中的大部分地域的。
所以周淮安也僅僅是遊覽其中一些比較有名的重點建築和標誌性場所,主要集中在三朝五門的含元殿、紫宸殿、延英三大殿以北的後廷區域內。
比如,大明宮還是叫做“永安宮”的太上皇李淵養老地時,從數十尺地基中挖出來秦代銅鏡,而引發太宗與魏徵那段“以人爲鑑”召對典故,又專門供奉起來作爲鎮壓風物的珠鏡殿。
又如後庭西側的麟德殿所正對始建於玄宗開元十四年的,專爲文藝、技術之士待詔之所,也是李白之流抱負之士所夢斷魂牽之地的翰林院;以及掌管“四方進奏,中外表疏批答,或詔從中出”的學士院的所在地。
又有涇原之變後從奉天回駕的唐德宗,所大修大明宮留下的北宮門上專供天文觀測的晨輝樓,環繞大半個太液池的內廷迴廊,麟德殿前專門招待諸科進士的會慶亭。
也有“元和中興”時,號稱小太宗的唐憲宗,在太液池西側建迴廊四百間;在內廷東側修建專供外藩引回來佛骨,在大內奉養時的場所——明德大殿(寺)。
此外,另有唐穆宗時期修建起來專供修煉和服丹場所,卻引起朝臣諸多不滿“內外多事,土木之工屢興,物議喧然”的百尺樓;他也是在此開始中風而逐漸去世的。
又有唐敬宗即位後,在大明宮中拆舊立新,“用銅鏡三千片,黃、白金薄十萬番”修建起來躲避朝政的清思殿,以及清思殿前院開闢的北內第一處馬球場。
還有崇道的唐武宗剛登基的會昌年間,便在麟德殿修建的道場,並搭起一座高高在上方便親受法口的“九天壇”;以及於龍首池畔修建的靈符應聖院、望仙台。
乃至是當今這位號稱史算術、音樂、下棋、鬥雞、賭鵝、蹴鞠、騎射、劍術無所不精,惟獨對於治理國家木有興趣的馬球天子,所專門營治和擴建起來的百樂苑。
可以說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凝聚了大唐有史以來諸多的歷史變遷與時光堆聚下來的典故所在。哪怕是難掩野草萋萋的荒廢頹敗之間,也讓人看的歎爲觀止而絲毫不覺得有多少煩膩。
時間就這樣在一波又一波輪番安排進來,專程參觀的太平軍將校和軍士代表,所驚擾起來的此起彼伏聲囂,以及螞蟻一般的四下蒐羅和檢查的動靜當中,一下子飛逝而過了。
在此期間城外黃巢的使者也來了一波又一波,通過林言提出的要求和許諾的條件也不斷的疊加起來;而周淮安甚至還有空餘把隨軍的聶無雙給秘密接進後庭來;然後在一些居高臨下的空曠場所,玩一些“怒髮衝冠憑欄出”的樂趣所在。
直到太平軍進據大內的第六天,周淮安終於得到了那麼一個消息,各支臨時編成的工作組在三大內的作業已經基本完成了。才轉身對着前來彙報工作進度的呂岩道:
“這下,可以請咱們那位大齊皇上回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