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兵荒馬亂的廣陵城中,騷動和混亂的範圍也不再僅僅侷限於畢師鐸等人圍攻道院的戰火;二更多是乘機起來燒殺作亂的潑皮無賴、作奸犯科之徒,乃至是一些原本就是沒有什麼立場,卻又日常困頓拮据的其他雜號軍伍了。
他們有的高喊着保扶高老令公的口號,也有的吆喝着要追隨呂真人平定亂黨的名義,還有叫囂着“自取自足”的理由;就這麼各自在城中就近肆意抄掠起來,然後又偶然間遭遇於某個城坊街市,而爲了可以掠取的財帛子女給大打出手的火併起來。
一時間,曾經在高駢“國朝柱臣”“當世名將”的光環籠罩和遮護之下,揚州城得以偏安一隅而發展起來有些畸形的繁花似錦和歌舞昇平、世外桃源般的美夢泡影,終於被扯破了最後一絲遮羞布,而迎來了走向血與火動亂之中,萬衆痛苦哀嚎中的末期之日。
而在這一片煙火血色的混亂與哭嚎聲中,曾經掛單江寧城中的普祥和尚,如今已經恢復本來身份的普祥道士,也帶人在街市中沒命奔逃着尋找着最後一絲生機和活路所在。他刺客的模樣也是十分的狼狽,全身身上只有一件單衣和短胯,披髮跛足的奔逃的上氣不接下氣。
要說他原來在江寧被查獲時已經基本認命了,決定以這個和尚的身份在太平軍治下繼續維繫下去;但是卻沒想到還有一天重新會見到監軍院裡,那位曾經高高在上而睜眼都沒有看過自己的小張郎君;然後籍此他也得到了個二選一的機會。
而他也終究不甘心就此以和尚身份,在佛門中就此籍沒無名下去。而選擇了帶着財貨和人手重新回到廣陵城中去,就此恢復本來淮南道院下轄的身份;並且伺機以小張郎君的名義將其丟下的眼線和關係網給重新的籠絡起來,乃至一次經營發展成爲成爲太平軍在江北的一個重要情報來源和活動據點。
畢竟,以他從小身爲大戶人家得僮僕,卻因爲與主母過於親近而被舍入寺院爲小沙彌,然後又遇上高令公崇道抑佛而手下人廢寺改觀,搖身一變成爲火居童子得一番隨波逐流、努力求活的經歷使然;讓他很早就明白了個道理,這世上有利用價值的人,總比沒有利用價值得人走得更遠。
因此,在節衙打算分派人等前往鎮海(浙西)治下潛伏爲眼線之前;他就花了爲數不多得積蓄打點人等,以普通僧人身份入了揚州城外大明寺中,侍奉一位師承鑑真法脈的年韶大德足足大半年直到圓寂坐壇,也學了一整套根本人人無從分辨得日常起居得唱經軌儀諸法,甚至還拿到了對方臨終留下的推舉手書。
故而,當淮南鎮先後數批派出得各色人等,相繼露了身份或是走了行跡之後,唯有他幾乎是在丹徒之地越藏越深。乃至到了太平軍入主潤州清查地方戶口之時,也沒有能夠把他從芸芸衆生揪舉出來;因爲熟悉他而可爲證明的人委實不少。
直到往昔一個碰巧熟悉他的人在江南行事時失了風,爲了自保和效恕才最終剝絲抽繭的將他給牽連了出來。在這個逐漸反正的過程當中他也終於意識到,這些太平賊的行事作風和治理手段、長遠眼光和追求,亦然遠不是江北揚州城裡的朝廷守臣們所能企及的。
他想要從太平軍得情治部門下,僅比五個等級得通報合作者,稍高一點得九類限制使用對象當中脫引而出,成爲爲數不多擁有正式編制得幹員,就必須在這個位置上作出相應得成效來。所以他接受了這個反向臥底的任務,籍着一次偷渡行動就此回到了廣陵城中。
好在接下來的事情並沒有他想的那麼舉步維艱,或者說在呂真人當權之後的淮南鎮上下,都變得越發好利和貪瀆起來。籍着從江南少帶回來財貨以爲上下打點和開路,他不但抹銷了在江南行事失利的過往,還得以重錄道院門牆;一躍過錄生、清真、知慧十戒、太上初真弟子等階,成爲淮南道院下轄上百位諸玄部道士之一。
然後,又想法子運作了一處主持年老體衰膽小怕事,前身乃是家廟改成的小觀,作爲棲身之所和開展工作的據點所在;然後,又以主持日常事務都管身份,陸續位帶來的人手委任了諸多的童子、火居、知客等雜屬道職;算是有了在揚州城中公開活動的掩護身份。
接着他又以江南走私渠道的分銷利益,在道院裡拉攏了一班負責庶務的低層道士,算是形成了個一個消息靈通的小小山頭。然後,又以這個小團體所依仗的道院招牌,狐假虎威的結交了一些市井之徒和低層將校,算是將局面初步的鋪展開了。
站穩腳跟之後,接下來就改輪到重新聯繫和接手小張郎君手中,昔日以監軍院名義在城中所留下來的人脈和眼線了;但是在這一點上普祥反而是越發謹慎的很。。。。
但是這場突如其來又畢師鐸發起的變亂,打亂了他長期潛伏下去的盤算和之前佈置下的諸多手段。雖然,他沒有怎麼參與到呂氏一黨的那些破事,但是也不可避免的爲之所牽累;如今城中幾乎各種臨時轉職的亂兵和匪寇,都在到處捉殺這些道士及其相關人等。
道理也很簡單,實在時屢用只等人在這城中鬧得天怒人怨而積仇日深,一有機會就盈反鼎沸的全部爆發和宣泄出來了;另一方面,則是這些館所的道士們之前仗着淮南道院和呂用之的旗號,在城中也沒少施展過各種聚斂手段,算是怨望所繫卻又頗有身家的一羣特殊存在。
如此多種因素作用之下,結果就是普祥道士好容易安身下來想要作爲秘密聯絡據點的小道觀,在第一時間就被人明火持杖的給圍攻了。就在他從臥榻上驚起越牆而後之後,這處道觀就已然在身後被徹底點燃起來而付之一炬了。
然而他也沒有心思肉痛那些留在其中的財貨和賬簿等物,而只想即刻逃出揚州城這座在愈演愈烈兵亂當中,掙扎和呻吟的現世活地獄了。只要能及時將這裡正在發生的種種消息帶出城去,就算他這段時間乾符的成果前功盡棄也不足惜了。
所以他抱着這般心思,背對着兵亂聲囂最盛的坊區向着城南一路狂奔;那怕手腳都磨破剮蹭的鮮血淋漓了,也依舊絲毫不敢停歇的越過了小石橋、廣濟橋,一直衝到來到了萬歲橋外的南門之前。
然而還沒等他喘上一口氣,這裡已然被擁堵如潮的人羣擋住了去路;隨又在哭爹喊孃的大片哀嚎慘叫聲當中被驅趕了回來,卻是城頭上的守軍不但拒不開門還對着他們連連放箭,頓時在城門附近留下一地死傷枕籍。
就連普祥也被奔逃的人羣倒卷出了好幾條街才折返回來,卻只能退而求其次折轉向東邊數百步之外的南水門;這一次他們倒是沒有遇上多少亂串奔逃的人潮,但是城門禁閉而城頭上任憑他怎麼嘶聲叫喊也沒有人可以迴應。
這一次普祥卻是再沒有放棄,而是咬咬牙又冒險向着牆根下躡手躡腳的摸了過去;隨後他有些驚訝的發現無論是城階還是水門兩側的甬道內都沒有人守着,就連照明的火把和燈籠都熄滅了不知道多久,就像是被人徹底放棄了一般。
隨後普祥就摸到了城門樓上,同樣是除了滿地狼藉的廢棄物件之外,就根本空蕩蕩的不見人跡;然後當他試圖想要去轉動和升起水門的欄柵,卻發現一家被用碩大的鐵栓封死了,光憑他一個人的氣力根本動不得,而這時遠處燒殺擄掠的火光,也正在想着他這處蔓延和迫近而來。.
片刻之後,普祥就在吹得衣角咧咧的夜風中,站到了水門城堞的垛口上;然後對着腳下籠罩在大片陰影當中,顯得莫乎爾黑漆漆的水面,心中狂念着“無量天尊、阿姆陀佛保佑,弟子逃出生天”,而凌空跳墜了下去;然後又化做黑暗之中的沉悶水花聲。
而在遠處,星星點點的火光也在某種飛馳當中,向着揚州城的方向靠攏而來。。。。。
數個時辰之後的濛濛天色當中,有些意外的接到了前出偵查任務的林千軍,也背弩跨刀的行走在野草齊腰的道路邊沿;然後又與同行數個戰鬥小組的士卒,組成了某種倒品字的偵查/搜索的推進隊形。
在此之前,他雖然沒有如願得到參加火器部隊試煉的機會;但是在出來偵查的時候,還是得以加強了支形同錘棍的三眼銃和十枚撞在特製縢箱裡的縱火彈/火油彈,因此心中不免有些躍躍欲試想要開展一二的念頭。
只可惜的是,在他們的迂迴偵查過程當中,除了偶然間撞見那些藏匿於葦蕩、草野當中以爲棲身而骨瘦如柴,仿若是風吹就倒的零星流民之外,就在沒有更多的活物了;因爲,就算是這些鳥獸蛇蟲都被在曠日持久的戰亂,所帶來的饑荒和流亡中,被捉食的乾乾淨淨了。
而這些長滿野草的荒地當中,依稀還可以通過腳下感觸發現條條塊壘的田壟和溝渠痕跡,顯然在此之前都是被落荒的上好水澆熟田,現在卻是任憑野草瘋長蔓生了不知道多久的鳥獸樂園了。
而且,根據腳下踩碎的土塊和溼泥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判斷,林千軍自覺比起自己曾經在浙南山地丘陵之間,追隨張大將軍時所屯墾耕作的田土,要更加豐腴富殖的多,只要靜心的伺弄好了,怕不是最少三石以上的稻穀出產?,然後就這麼白白的荒廢了。。。。
正在林千軍的暗自感嘆之間,突然前方就傳了僞裝遊哨的形同夜梟的咕嚕示警聲;然後,前方路邊斜對面就隨着劇烈搖曳和相繼翻倒的草叢,猛然竄逃出了一個衣不蔽體頭臉俱是塵泥的人來。
然後還沒有等林千軍等人做出閃避,就在路邊草下掩藏的溝渠失足踩空一頭栽倒了下來;然後,又有數騎追兵幾乎是叫罵咧咧撥竄開草地追了過來,又幾乎是居高臨下的與林千軍等人,面面向覦的隔空打了個照面;然就毫不猶豫的轉頭就跑。
與此同時,端舉在林千軍手中的三眼銃,也像是冷激靈一般的猛然敲擊迸發而響;剎那間噼裡啪啦的數枚三眼銃相繼發射一輪的同時,又有暗藏在草中的其他連弩交叉攢射而至,頓時將最先露頭的三騎連人帶馬打的全身冒血摜倒在地。
但是與此同時亦有落後的兩騎已然完成撥頭轉身,而頭也不回的拼命策馬揚塵而去了。然後又有一騎突然迎面栽倒在地將騎兵摔出老遠去,卻是之前埋伏的暗哨出手了;然後剩下一騎卻是愈發受驚一般的,毫不猶豫猶豫的跑的更遠了。
隨後,那名被追趕之人也終於被用涼水潑醒了過來,然而他睜眼開口就是一句“阿彌陀佛、無量天尊保佑。。。”頓然是讓林千軍有些匪夷所思的滿頭粗線起來,這又是個什麼鬼玩意。好在對方隨後又低聲喊了一句
“天補平均?”
“再造太平?”
林千軍不由條件反射式的接口道:
“在下乃是敵工部所屬淮南行走,特別編號九五二七,有重大軍情需要直接過江稟報,請隊官助我一臂之力。。”
對方這纔像是鬆了一口氣,連忙急促喊道:
“好說,我們馬上就走。。被逃走了一騎,只會有更多追兵尋過來了!!”
林千軍亦是低聲應承道,心中卻是有些激烈的跳動起來。自己難道是遇上了重要大事件了。
然而對方想要站起來卻是呻吟了一聲,林千軍連忙對着左右交代道:
“他的腿怕是崴了,我們輪流揹着走好了。。”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天色終於在濛濛中徹底放亮,而那些分成多股搜索的追兵,也終於重新確認了目標而兜在了他們身後的百步之內,周旋奔波了一整夜的林千軍等人,卻是累的一頭撲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然而這一他的心中卻沒有多少煩亂和驚懼,而更是是釋然和寬放;因爲就在不遠處就是太平軍外圍陣地貌不起眼的壕溝線;很快,就像是響應着他心中所想一般,隱隱轟鳴聲響徹起來,驚得身後那些追兵頓步不前。
然而,當他們被七手八腳衝上前來的同袍們,給攙扶和托架着翻身越過最外圍的預設壕溝線時,遠處的那些追兵卻像是受了什麼刺激和逼迫一般,驟然加速衝刺着殺了過來。
不久之後,隨着躺在擔架小車上踏入過江浮橋的普祥忍不住起身回首望去;卻是江北太平軍陣營外全力攻過來的旗幟如雲和喊殺聲沖霄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