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這些程序化的號令聲聲,這艘正在江口水面奇特車船上的隆起部分,也伴隨着不斷彌散蒸騰的水汽,驟然噴突出一大股接一大股黑灰色的煙氣;又變成沉重滯塞機軸傳動往復的遲緩哐當聲。
然後又聽的尖銳哨子聲被吹響起來,位於船尾後方兩側舷幹下的碩大槳輪,也如夢初醒一般遲緩而奮力轉動、翻卷起了大蓬水花;而又堅決緩緩的推動着車船向前劃開水面,憑空拉出一條盪漾不止的長長波紋來。
眼見得這艘駝背車船在水面上開始越行越快,盪漾而起的水花和動靜越來遠大;然後在船上又不經意間突然冒出一團團的灰煙,響起了滾雷一般的轟鳴聲。卻是船上預設的炮位也開始行進間的試射了。
只見得接二連三響徹的炮聲此起彼伏,而那些預設在岸邊和淺水中中浮動木樁靶標,也在激烈綻放、飛濺而起的大蓬大蓬水柱當中跌宕飛揚起來;而然有被觸及和擦邊到,便就是支離破碎的不復舊觀了。
然而,就在這些船上發炮打越發嫺熟和熱鬧之際,穩穩破浪的船身卻驟然激烈的晃動了好幾下,碩大水輪的滾動勢頭卻是慢慢停頓了下來。
隨即只見一個滿臉菸灰和油污,只剩牙齒和眼白的漢子,從煙氣滾滾的下層機關艙室裡鑽了出來,大聲喊道:
“都停下,別放炮了,機關倉裡又不行了。”
他大名叫房玄宗,也是大都督府下位列第十級,比同吏目和士官階級的工役副長,兼新式車船營造組的專屬匠師。平日裡自稱開國時樑國公房玄齡後裔支系之一。
其實就是乾元年間被稱爲“當世趙括”宰相房倌之子房乘,被牽連流放洪州後留下定居族人的後代。但也因爲家門的遺澤世代開書坊爲營生,因此全家擅長搞雕版印刷的手藝,來刻書賣書一體自營的勾當。
但是他從小對於這些古書上的機關工藝甚爲感興趣,尤其是傳說中公輸班所制的自飛木鳥,或又是諸葛武侯的木馬流牛;乃至春秋偃師傳中,那個栩栩如生的機關人頗爲神往。以至於被希望他能夠參加鄉試取得士子身份的家人,直接訓斥爲“自甘墮落”“想做木匠的貨色”
然而太平軍的到來,卻給意外他提供了一個難得得償所願的坦途大道;就在洪州攻戰之中,他有幸真見到到能夠帶人高懸在天空久久不落的浮空之物,更見到了可以藉助山川地理萬物之力,而自行驅動起來的各種機關器械。
所以在太平軍入主洪州之後,他就不顧家裡的擔憂和阻撓,跑去應募了太平軍的匠作隊;然後以家門淵源的學識功底和手工技藝,很容易就在一羣大老粗的工匠當中脫穎而出,被提拔做了負責建造各地屯莊、田所水力設施的器械組長、隊長。
後來又因爲在機關傳動結構上的一些改良建議,被推薦進入大講習所裡,修習完了基本文表、數算、繪圖的打底,就毫不猶豫轉到了新開辦的機關器械科去專研了。又等到考結出來,自然就走到了與工程營造的晉升仕途,並稱一系的機關器械學問上去了。
隨即,房玄宗臉上的煤灰和油污尚未抹掉,就迫不及待對着身邊拿出一本木夾大冊子的文書口述道:
“第四十五回例行試航,既極限測試記錄。”
而在這本大冊子上,已經用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和線條圖樣,時間線和進城節點繪滿了許多頁面了。其中包括了歷次口述記錄:
“首發開機啓動正常,額外負載九百石,並操作機匠、工役十五人;第一次持續適航三個時辰半;正常落火關機。”
“第五回啓動正常,適航五個時辰又一刻;開始蛇形轉向和增減速測試。。。因爲江上浪大,水花灌入底倉減速傾斜。。”
“第七回改進舷幹位置和底倉密封線,桐油和石膏調製的密封劑性能良好,且耐高溫高溼;。。成功完成江口兩端水寨的往返和駐泊。。”
“第十一回夜間生火適航。。。因爲照明光線不足,側轉衝灘擱淺,所幸機艙未曾損壞,只有少許配套工具和壓倉物件掉落。。。。”
“第十五回極限運轉測試,自饒州鄱陽往返江州潯陽,南北橫渡湖面約行一百七十三裡,半天往返而未曾停火,只更換了三處非關鍵的管套、墊圈和把手。。。耗用石炭半倉約三十七石有餘。。”
“第二十一回超載適航,追加拖掛連鎖百石大舟五隻,滿載竹木逆流而走。。中途行至都昌縣境內釣磯山下附近,索斷漂流而走大舟兩支,餘皆安然抵達潯陽江口外,所耗石炭多費五石四鬥一升又兩合。。”
“第二十九回適航燃料評測,採用交州、潭州、袁州、連州、龍州所產的石炭各二十石;分段全力操使趨行。。。。以交州炭質最優,焚燃快而少灰渣;袁州炭次之,焰白而煙細。。龍州最劣,火赤而渣結。。。”
直到如今新添加的實驗數據和個人評定內容:
“。。。行船過程中的定點炮擊實驗失敗;在甲板炮位輪番射擊過程當中,尚能運轉如常;但是中軸多個炮位齊射之際,底倉就再度出現氣泄、漏壓和齒輪鬆弛的故障,不得不下火停機檢測。。”
“疑爲緩衝減震措施不足,建議事後重新改良船體設計和艙室佈局,將甲板炮位與機關底倉進一步拉開距離,或是填充、佈置更多的緩衝手段。。。”
而在岸上,遠處一些山頭上,已然是隱隱有人聲開始聚集了起來,而在敲鑼打鼓的伴奏聲當中,開始爬上了這些視野較好的樹梢高處,卻是被江上的動靜給吸引了過來。
雖然,太平軍士卒在岸上已經進行了清場和警戒。但是還是擋不住十里八鄉的百姓偷偷溜過來,而遙遙對着江上發出隱約轟鳴和震響,而煙柱繚繞遠近可聞的莫名事物,各種焚香插燭的頂禮禱告、膜拜不止;乃至弄來鼓吹唱奏不已。
按照他們私下了流傳的說法,太平那位大都督雖說是佛門還俗之人,彈實際上乃是應運而生的天人降世,擁有各種不可思議的非凡手段。是以但凡地方太平軍治下之後,就開始風調雨順、水旱不經,就算偶有災變也能很酷愛得到處置消停。
這是因爲他在擊敗了朝廷官府所代表的崩壞氣數之後,又慣用調伏之法降順了那些應劫而生、爲亂世間的魑魅魍魎,令各路水旱蝗瘟諸害盡皆逃避他處;而在其大威能之下,各方的土地山神河伯更是任其移山填海而莫敢不從。
如今,更是在降伏洞庭、鄱陽諸大澤的水神之後,打算繼續馴服四瀆龍神之中的大(長)江王。而這種奇異的聞煙自走之物,便就是爲了震懾和制服大江王而專門營治的人道法器,可比上古禹王鎮壓水猿神無祈支的鎮水鐵柱云云。
還有人拿出之前峽江道中阻絕商旅的自古天險——瀲灩堆,就此消失作爲有板有眼的證據所在。所以在專門劃分出來作爲改造船臺的禁區水面附近,一時間跑來觀覽和禮拜的人等,竟然就形成了宛如趕廟會一般的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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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江陵城中,周淮安也鄭重其事的簽發下了最新一封,發往江北新得的黃、蘄、舒三州的調撥令,以及相應鎮反會副署呈上的《戒嚴條例》和《軍管諸事細則》、《新地權宜考覈的試行法》。
太平軍進入和接收淮南之後,自有一套相應應用成熟的對策和運作體系,只要應地制宜的進行調整而已。然而眼下他們所要面對的問題既不是遍地餓殍的饑荒,也不是滿地流竄多如牛毛的盜匪,更不僅是崩壞社會秩序下的災害連綿,而是戰亂積累下來隨時可能爆發的瘟疫苗頭。
沒錯,就是瘟疫。古人將凡能傳染的病統稱爲“疫“。“瘟“則是烈性傳染病,可以在禽畜動物與人之間相互感染。特別烈性的瘟病可以朝發夕死。所以中國古代把傳染病、流行病統稱爲“瘟疫“。幾乎從始至終伴隨着王朝更替的週期律,而在盛世和末世之間往復交替着出現在各種記錄當中。
這個結論看起來好笑,但是說起來一點都不好笑。因爲在另一條歷史線上,憑藉老家廬州一地之力而聯合多方勢力,最終通過漫長而殘酷的大半年圍攻纔打下揚州的楊行愍,隨後又面對來自淮西蔡州的孫儒軍,所裹挾來號稱“五十萬”的大軍。
當時揚州城中正是倉庫空虛。饑民互相殘殺充飢,丈夫將妻子、父親將兒子爭相賣給屠宰場,被賣的人如同羊、豬一樣被屠夫宰殺。偌大“揚一益二”的天下第一富邑、淮左名都,悽慘的就只剩下幾百戶家破人亡倖存者的空虛之城。
最後楊行愍也爲能夠再揚州當地取得足夠贍養軍隊的資源,而不得不前往江東兩浙開拓局面,奪去了宣歙觀察使之地才得以站穩腳跟,這就是有名的“棄揚奪宣”事件。然而面對來自孫儒勢力的圍攻,根據謀士建議採取了“據守疲敵”的方略。
結果後來孫儒的軍隊因爲人口太多,吃光地方之後就陷入到饑荒當中,又因爲放任自流的惡劣衛生條件,而在野地裡應時爆發了大瘟疫,結果所部不戰自亂。相反在廣陵城中依靠發達的公共設施,整好以暇的楊行密軍馬一亦反攻,孫儒就迅速兵敗身死。
殘餘部衆在投降之後,被挑選出數千名精壯健兒組成了親兵,又因爲人人皆披黑袍罩甲,所以就被稱爲“黑雲都”。但是相應的淮南地方也被打的十室九空而遍地荒蕪。而不得不靠軍屯和分田爲由,重新招徠人口來耕作和居住。
所以楊行愍在歷史上所建立楊吳政權,在後來號稱是“寬仁雅信,能得士心。”“選拔賢才,招集流散,輕徭薄賦,勸課農桑,未及數年,公私富庶,幾復承平之舊”的治世,是建立在淮揚人口幾乎逃亡、死絕之後,從江東重新大舉填戶移民的基礎上。
按照後世樸素唯物主義大思想家王夫之《讀通鑑論》的評價:
“當是時,人各自以爲君,而天下無君。民之屠剝橫屍者,動逾千里,馴樸孤弱之民,僅延兩閒之生氣也無幾。而王潮約軍於閩海,秋毫無犯;王建從綦毋諫之說,養士愛民於西蜀;張全義招懷流散於東都,躬勸農桑;楊行密定揚州,輦米賑饑;成汭撫集凋殘於荊南,通商勸農。此數子者,君子酌天地之心,順民物之慾,予之焉可矣。”
列舉出的這幾個人算是五代將相王侯之中善存百姓的典範了,所謂“其各守一方而不妄覬中原,以糜爛其民,與暴人爭衰王。以視朱溫、李克用之竭民肝腦、以自爲君而建社稷,仁不仁之相去,豈不遠哉?”
現在閩國的王潮尚且“不知所蹤”,前蜀王建還在西蜀小朝廷麾下做一個小軍頭;張全義還在自己手下待得好好沒有改名的跡象;成汭好像實在天門山聚衆造反的時候,被太平軍給順手給收拾了;因此,真正需要太平軍慎重對待的也就剩下這個同樣還沒改名的楊行愍了。
所以,眼下能夠通過有限的兩線兵力和資源投入,把這麼一個後世稱爲“起於盜賊,其下皆驍武雄暴,而樂爲之用者”帶有時代氣運的風雲人物,給變相的關困在廣陵城內;而在短期內不至於出來添亂和壞事,周淮安已然算是比較滿意了。
而話說回來,歷史上幾度遊竄於江淮之間,而在對陣中罕有匹敵的蔡州悍將孫儒的失敗,也是真正敗給了看起來似乎屬於偶然,但是遲早也必然會爆發的瘟疫上。這也是如今已經介入淮南局面,所要審慎對待的潛在問題。
所以,光靠相應的人手和糧食還不夠,還有抽調相應醫藥衛生資源和前線駐軍的協助,才能建立起來足夠穩妥的檢疫、防疫和治疫的防控體系來。着看起來雖然後續投入不少,甚至會比之前出兵軍費更多一些;但是帶來長遠佈局上的好處卻是難以形容的。
況且,以目前的條件和形勢上看,只要確保堅持過秋後入冬這段時間就好了。接下來就是冬天嚴寒肅殺的氣候,自然會消滅掉大多數遊離在太平軍控制體系之外的潛在活體傳染源,無論是這個時代的傷寒、痢疾還是霍亂、鼠疫,沒法在經過一整個冬天之後還保持活性。
這就是令人覺得格外殘酷又無奈的事實所在。而太平軍也只能確保做到,在自己控制範圍內進行力所能及的隔離措施和有限救治而已。這是人類社會演變和進化過程當中,偶然或又必然出現的挑戰和考驗之一。
只是放到物質大豐富而衛生醫療條件發達,大家習慣遠離這些舊事物的現代社會之後,纔會被地方官僚系統的無能提給一下子凸顯出來,而顯得格外的觸目驚心和據有社會影響力。要是放在新中國建立以前,那一年能夠在此起彼伏的瘟疫當中少死一點人,那就是不得了的太平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