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西湖遊記
“那本官洗耳恭聽。”陳翊立安然坐下,將自己案上一杯茶湯端起來呷了一口。
衆士子們聽了徐清的話也是不服氣,露出認真細聽不肯放過一絲錯的神色,心裡發誓一會一定要挑徐清文章的毛病。
但見徐清念道:“此文乃是上午與上官兄一併共遊西湖所得,文如下……”
徐清咳嗽一下,回憶了一下袁宏道的《遊西湖記》,唸到:
“ 與友即棹小舟入湖,見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不由喜極。”
“往西而行,望百級石梯突兀層崖中,蔚爲壯觀。船續行,則已心飛湖上也。登岸,片刻步入昭慶,行茶畢,坐車上山。”
徐清一邊念,衆人一邊聽:
“聞杭人遊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安可爲俗士道哉!
除了徐清說話的聲音,場內落針可聞。
乍聽來這一篇《遊西湖記》,普普通通,也沒什麼出奇的地方,從上船,到喝茶,到上山,彷彿就是說的平常閒話。但偏偏如此閒話,卻是情真語直,能聽出作者雀躍的心情,聽者也如臨其境。
一開始,衆人還在雞蛋裡挑骨頭,想要鑽徐清的牛角尖,可是到了後來,衆人反而沉浸到了徐清一字一句的美味之中,無法自拔。
“……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
衆人聽完徐清這文章,良久不語,話語聽來平平無奇,就是老嫗也是能聽得懂。但聽過之後,衆人都不約而同生一股躺在院裡曬太陽的閒適之感。
往日這等記遊山水文,都是極盡詞藻,用各種難懂的文辭,認不得的僻字,渲染山水之美,表現筆者之才。但是徐清這篇遊西湖記卻劍走偏鋒,不到一百字字,幾句話,以景寫情,令讀文之人與筆者一併酣醉。
寥寥幾句,卻是語淺情深。
文章到了這一步,彷彿又捅破了一層窗戶紙,衆人不由覺得,文字簡單繁複並不重要,而在於能不能真情動人。
雖說文人相輕得嚴重,在場之人又大多是沒有見過世面的書生,但品味都還是在的。另外一個,文人相輕也只是在半斤八兩的兩個人之間,若是無名氏遇見李太白,那怎麼輕得了?唐朝士風敦厚,文人也有脊樑,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徐清一文,卻是讓衆人都體會到了美的感覺。
衆人聽完徐清的文章,有的回味慢慢品着,有的則是緩緩頷首,有的則是輕輕擊節,似想要把徐清的文章,譜作韻詞。
可同樣有人不服,鼻子裡發出一陣輕哼,這些人,大多是來附庸風雅的商人之流,比如孫有財。
孫有財讀是讀過幾本書,只不過是要做生意而認得幾個字罷了,實際上胸無點墨,沾沾文人的光罷了。畢竟在古代,士農工商的等級是擺在那裡的。
他聽了徐清的文章之後,立馬一抹譏諷之色擺在了臉上,沒有一個字他不認得,也沒有一個詞是他解釋不清楚的。幾乎如白話一樣,這種文章也是好文章?哈哈,我一天能寫一百篇!
可陳翊立還沒說好壞,他也不敢多言,只是在心裡道,等陳翊立搖了頭,要好好打一下他的臉。
陳翊立緩緩擡起頭來道:“這,這篇文章可有人記下來了?”
“稟陳公,學生記下了……”
見到有人記下了,陳翊立似乎放下了心一樣:“好,好啊……諸位,小品文至此,可謂得了精髓。”
陳翊立定了徐清的優劣,衆人終於敢發出了自己的讚美了:“唉,我等遠遠不及徐兄遠矣!”
“嗯……彷彿有冬日圍爐品茗,夏夜柳堤信步之閒適。”
“此文當於石碑之上,立於此亭,供後人長觀。”
“是啊是啊,若有此文在,西湖之秀麗倍增也!”
“古語有云,一字可師,三語可掾,此文非我能及,多謝這位徐朋友,他日若是文章有成,拜今日之賜。”
衆人一併對徐清露出崇拜之情,幾番誇讚之下,徐清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心中默默對遠在千年後的袁宏道老兄表達了一番敬意。
陳翊立拿來那抄好了的文章又讀了一遍,贊到:“沒想到高人真的在此,哈哈哈,不枉來此文會啊!初六賢弟,不知你是否有了中意的官位,要知道,你是秀才……呃,唉,初六賢弟大才,想必是不會有想法留在這小小的錢塘了。”
徐清回到:“陳公謬讚了,小子不過是剛好有所感慨罷了,不敢以此自大。”
“哼,什麼有所感慨!一個欺世盜名之徒罷了……”這時,孫有財譏諷道:“我看,這篇文章是你買來的吧!”
這句話說的聲音不大,但是聽見的人卻很多,在場之人聽了,都在心裡發笑,孫有財買文章在圈子裡是出了名的,一兩銀子一個字,出價最高。而他現在卻指責起了別人,真是捏着鼻子學牛叫,哄自己。
徐清無語,上官儀卻怒不可歇,對於他來說,道是最重要的,友是第二重要的,孫有財先沒其道,又辱其友,當然不能沉默了。
“你,這話可是你孫牧所說?”
“不錯,正是我說,”孫有財面對上官儀的詰問退了一步,穩住身形道:“上官儀,這話又不是說你,你這麼激動幹嘛?莫不是……”
“胡說,你平白無故污衊別人,實在小人!”
“我小人,我呸!”孫有財往旁邊啐了一口道:“有人做得出這種掩攢事,我連說都說不得?笑話!”
“你?”孫有財大怒。
陳翊立也是斥道:“孫公子,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孫有財笑了笑,他不懼陳翊立,但也不願得罪,當下道:“諸位,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說得話,既有些人不愛聽,那我就自行離去就是了。但也希望有些人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是。”
說完孫有財拱手,就要離去。
“慢着!”又有一位書生站了出來:“我以爲孫牧兄說得不錯!”
“哦?”孫有財轉過身來,十分驚訝,是誰捧他?他剛纔說徐清買文章是,心裡已經虛了,只不過爲了面子強噴幾句,沒想到還有人認同他。不由得停止了腳步,聽那書生說話。
“陳公,我有一眼……”那書生不待陳公允許,就自己說到:“孫牧兄疑徐朋友身份有假,我也徐疑。徐朋友的文章平白,大俗文章,就是擡貨做田的人也能說的,完全看不出徐朋友之秀才身份!”
孫有財一擺手笑着道:“看吧,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有識之士的,這位朋友眼光厲害!”
陳翊立不理孫有財,對那個書生道:“你可讀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句?不過一言,姿致無限,這等文辭,有何難爲之,但此中意境,本官縱讀了一輩子的書,也是寫不出的。爾就以爲大雅的文章,就不能大俗嗎?”
那書生聽了當下道:“哦,是弟子先存了輕蔑之心,故而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是弟子錯了。 ”
孰能無過?有錯能改,善莫大焉,陳翊立看到他醒悟了,不由得點點頭,看向徐清問道:“不知此篇文章名字如何?”
“哦,就叫西湖遊記吧,序,與遊韶共遊西湖……”
孫有財見盟友被陳翊立三言兩語說服了,哼了一聲離開了。陳翊立沒有理他提筆把徐清所說的文章和序寫上。
從開始到結束,除了別人問他,徐清都沒有多說什麼話。要麼就自飲一杯茶,要麼就觀察陳翊立的表現。此時,他心中已經給了陳翊立一個大概的評價。至少,陳翊立是一個極好的老師,就不知道其爲官之道修煉得如何了。
可這也無法在文會上觀察到,於是徐清有了派暗河觀察的心思。
既然想到了這裡,徐清開闢商路的念頭再一次萌生起來了。錢塘的河運如此發達,經濟又是這般繁榮,一旦與滄州初建的三條商路打上勾,豈不是給滄州那邊打了一劑生長素?
此時待思,再說文會上,陳翊立寫了文名和序之後,還不滿意,又揀了一張白宣工工整整抄寫一遍,交給門生,讓他去刻石了。
陳翊立喜不自禁道:“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今日觀徐朋友一文,真乃平生大幸啊!來,大家與我浮一大白!”
“來,浮一大白!”
“遊韶啊,你要向徐朋友學習啊,今日你的文章做的可不算好!”陳翊立轉向徐清道:“徐朋友,不知在錢塘留幾日,本官可還有榮幸與你互論詩文?”
徐清心裡大笑,剛纔還說他“野草傍芝蘭,黃葉飄玉樹”呢,現在反而要讓上官儀學習自己了。不過,這不能說陳翊立牆頭草,而應該說他真性情。
上官儀當下道:“陳公的教訓,晚生記住了,一定和徐兄多探討。”說完,又替徐清說話,繼續道:
“只是徐兄閒雲野鶴慣了,恐怕在錢塘待不了幾日,到時候,想要學習也不得啊。”
陳翊立嘆息一聲,不過仍是不甘心問到:“果真如此?”
徐清知道上官儀是替他攔下陳翊立心裡說了一句算你有良心,況且他本就不日離開,於是回到:“陳公,實在對不住,確實如此。”
文會上,陳翊立又收了一個門生,於是四散了。只是到了最後,他還是和徐清約定好了,等徐清離開錢塘那一天,一定要和他說一聲就是了。
話說孫有財出了亭子,準備下山,可他腳步自覺不自覺的就慢了下來。爲什麼?他想看看有沒有人跟了下來,可慢悠悠走了好久,也不見一個人跟上來。
不肯走了,喚來轎子。
坐在轎子裡頭,孫有財越想越有氣,這文會從吃的,到筆墨,幾乎都是由他一個人出的錢。不說這些,就是那篇買的文章,從收購到修改,捉筆,就花了他四五百兩銀子。可現在,全都打了水漂。
停下轎子,對外頭一人道,去,查清楚那個徐初六的身份。又對另一個人道,去,在錢塘街上給爺找一個美仙兒來,今天爺要消消火。
仙子,是唐朝對風塵女子的稱呼,也叫仙兒。
要是老闆要喝茶的時候,你纔想起泡,那你這個秘書就當到頭了。
那被指使去找美仙兒的也是伶俐蟲,有自己的情報網,故而立即回到:“老爺,街上那些美仙兒還不就是那幾個?有什麼味道,今天我在街上看見三個絕美的女子,聽弟兄們說,她們初到錢塘,不是本地人,家裡也只有些下人,卻沒有當家的男人,似乎是寡婦!”
“寡婦?我喜歡,哈哈哈……”孫有財大笑一句問道:“那三個寡婦生得什麼模樣,又住在什麼地方?”
“老爺,不是我說,那三個美婦人可不是街上那些可以比的!”那下人道:“第一個,乃是烈性潑辣女子,第二個長得清秀,第三個是白得似雪。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什麼?”孫有財來了更大的興趣。
“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的,年紀是小了點,也生得俊俏美麗。”
“好,好,好!”孫有財連說三個好字,左手不知伸向了哪裡。
“住在哪裡?”
“老爺,這三個,不,四個女的都住在一塊兒!老爺有福了,可以……”
哦!嘶~
孫有財哆嗦一下,目光迷.離,竟然當場快槍手,不一會兒,孫有財恢復理智,問道:“身份都仔細查過了?當真沒有後臺?沒有當家男人?”
“不知是不是寡婦,但外縣人一定錯不了,老爺,在錢塘這一片地方,外縣人還不是任由老爺拿捏?”
“嗯,你做得很好,去領賞吧……”孫有財輕聲道:“哼,陳翊立那傢伙,竟然敢不給我面子,看我給你鬧一點事情出來!”
那下人立即道,是啊是啊,老爺是什麼人,錢塘是什麼地方,豈能讓那些個外縣人橫行霸道,要橫行霸道,也還是老爺。
文會散後,徐清原路返回,坐馬車下山,只是乘船之時,連打了三個噴嚏。此時天色已經晚了,張林業和楊成二人怕徐清受了寒,一催二催回了錢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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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推薦,想多更一章的,後來寫得多了,索信放在一章裡頭。
此章二合一,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