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人雅緻,行事有度,加之志趣相投,從下午到晚上,張縣令對眼前這個少年的好感正一點一滴的慢慢積累起來,“說的不錯,弈棋至魏晉六朝時是一大變,縱橫十九線的棋枰也正是於此時定型,同時弈棋在南朝之盛也實讓人油然而生嚮往之心”。
張縣令端過剛剛斟滿的茶水小呷了一口,“依你之見,弈棋在南朝爲何會如此興盛?”。
若說前面還只是閒話消磨,那張縣令這個問題就隱隱帶了幾分考校之意,畢竟唐缺前面所說的那些只要是看過書的就都能知道,但這個問題當下卻無定案,要看的是回答者本人對史料的分析綜合能力,而這史料還不僅僅只是圍棋類的史料,而是關涉到整個魏晉六朝的政治,經濟和士人心態。所以張縣令這一問出口,旁邊正說着話的嚴老夫子都已住口不說,要聽唐缺如何回答,而林學正也饒有興趣的看過來。
唐缺卻沒想到張縣令會有此一問,想想這個問題倒跟後世大學時的考試一樣,若是答的多些就是論述題,若是隻抓筋幹就是簡答。
唐缺藉着替嚴、林兩人添茶續水的空擋迅速組織答案,等茶水倒完,放好茶甌坐定後才緩緩開言道:“以學生想來,南朝圍棋興盛的原因或許有很多,但首當其衝的一條該是得益於上層名士及權貴的愛好與提倡。南朝沈約在《棋品序》中說漢魏名賢,高品間出,晉宋名士,逸思爭流,此誠非虛言。司馬氏以晉代魏,早在漢末魏初,就有許多地位顯赫之人及名士好棋,譬如魏武帝曹操就十分好棋,且弈棋的水平直與當時名手山子道、王子真,郭凱等人不相上下。而當時名士代表的建安七子也多好棋,其中王粲及應瑒更著有《圍棋賦虛》及棋藝專論《弈勢》流傳至今”。
“由魏至晉之後,圍棋更是風靡一時,更形成了專有的名士棋風,阮籍,裴遐等名士多好此道,此後在南朝最著名的王謝家族中好棋者更是代不乏人,王導、王悅、王羲之,王坦之,謝安等人都是一時名手,不僅是王謝,當時名士如大德支遁等人幾乎無一不好棋,南朝在位時間最長的武帝蕭衍更是嗜棋成癖,每每通宵達旦於此。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些王公顯貴愛好此道,必定會影響到整個士林風潮,由此天下好棋也就不足爲奇了”,這一條原是唐缺想當然的回答,但越說他自己越是肯定。
恰如文學史一樣,如果王公貴族極力推崇某一文體,則此體必將對整個文壇的創作產生巨大影響,宮體詩的興盛就是最好的例證。圍棋自然也不例外。
唐缺說完第一條,就偷眼瞥了一下嚴老夫子,見老夫子正撫須含笑點頭,當即就放下心來。那張縣令及林學正雖然知道唐缺必能有所回答,卻沒想到他開口答的竟然是這麼一條,答案本身倒沒什麼,但要想到這一條時,回答者本身俯瞰式的思維角度卻實在的顯露出了大氣與高度,再一想到唐缺生活的環境,這一點就顯得尤爲難得了。
張縣令微微一笑,手持茶盞道:“立論甚高,言之有據,這一條說的不錯,你接着說就是”。
“至於第二條卻是因爲南朝時政治黑暗,政亂頻仍,上至帝王,下至士人百姓多有生命苦短,朝不保夕之感,其時出路無門,士人們借圍棋坐隱避世也是促進南朝弈棋興盛的重要原因”,唐缺這條剛剛說完,林學正已是頷首相應,“聽你話裡的意思是還有第三條原因?”。
“是,依學生想來,這第三條原因就在於圍棋自身,不僅僅因爲縱橫十九線的棋枰定型,更在於‘品棋’的推廣,早在魏蜀吳三足鼎立時期,魏人邯鄲淳在《藝經》‘棋品’篇中就將圍棋棋藝定爲九品,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體,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鬥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正是這種圍棋等級制度的出現和推行,使弈棋的競技性更強,刺激了棋手競爭,從而促進了南朝圍棋的發展與興盛”。
唐缺回答這一條時所站的角度完全是後世視野,以後世競技體育的角度來論南朝圍棋的興盛,這與張縣令等人觀念中圍棋雅淡坐隱的觀念大有衝突,以至於三人聽完後思忖良久,最終張縣令率先開言道:“南野,你以爲如何?”。
南野是林學正的字,聽張縣令發問,林學正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嚴老夫子道:“教諭以爲如何?”。
“立論新穎,也算得是一家之言”,嚴老夫子說話間看向唐缺的眼神中已有了告誡之意,“不過,以孔孟二聖論棋所言觀之,弈棋之道的真意在於修身養性,若存了競技之心,未免就落了下乘,更不可以此之心沉迷棋道”。
嚴老夫子這番話學究氣甚濃,隱隱已有了師徒問答的架勢,唐缺也只能起身肅容受教。
原本是月下閒適清談,嚴老夫子弄了這一出後,就讓現場的氣氛有些變調兒,至此林學正兩人倒不好再說什麼了,張縣令索性也打了個哈哈道:“言者無心,聞着足戒,嚴師出高徒果然不假。倒是唐成年紀輕輕別有一番見識,確屬難得,昔日我在京時也曾結交了幾位好棋的賢德,異日若有機緣,唐成你倒不妨與他們見見”。
林學正心下也怪嚴老夫子食古不化,壞了張縣令的好心情,此時自然順着張縣令的話音笑問道:“現下圍棋國手當以馮汪風頭最勁,大人說的可是他?”。
“此人太過傲氣,聽說有好事者當面贊其天下無敵時,馮汪竟然面有得色而毫無謙遜之意,說來也只是有棋無品罷了,這樣的人當不得國手之譽,倒是新近人物王積薪品藝俱佳,來日必有大成就”,張縣令說馮汪時一臉的不以爲然,“要說在京城時所見同好,倒是安國相王府上的三郎最爲超卓”。
說到這個三郎時,張縣令眉眼間滿是讚許之色。
唐缺雖然也學過歷史,但畢竟學的是文學史,對“三郎”這個稱呼就不熟悉,還是林學正的一句話讓他對此人有了全新的認識,“安國相王府三郎,大人說的可是曾被先皇后譽稱爲‘吾家千里駒’的李三郎李隆基?”。
“可不就是他!此人年紀雖少,但爲人慷慨,與之相處實有如沐春風之感,只可惜他既不是相王府嫡長子,生母地位又卑賤……”,張縣令許是想到私論王族不妥,言至此處後猛然剎住了話頭兒,“來,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