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成跟公差們分散後回到住處,進了院子首先看到的就是李英紈的那輛馬車,當下腳步就又加快了幾分。推開二進院門,見到的除了蘭草兒外,果然還有站在正廳門口的唐張氏兩口子,“爹,娘,趕這麼急幹嘛,累了吧?”。
“不累,不累,倒是成兒你自己要注意”,見到兒子回來,唐張氏一臉的慈愛,“聽蘭丫頭說你現在又是念書又是當差的,晚上一熬就熬到二更半,老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唐栓依舊還是言辭短少,跟着唐張氏的話點着頭。
三人在花廳裡坐定,唐張氏見蘭草去竈房忙活後,從懷裡掏出李英紈家的答婚書放在了桌子上,“當家兒的,你來說”。
唐栓聞言,擺了擺手,“你說就成”。
“這就不是你兒子?”,蘭草一走,唐張氏的臉色明顯多了幾份沉重,不過她也知道唐栓的脾性,搶白了這麼一句後就沒再說,先是探身透過窗子看了看花廳外面後,這才坐了下來,“成,今天我跟你你爹去給你們合過八字兒,也看過日子了,劉仙姑說你們不犯衝,現在要說的就是成親的日子”。
“這個那天都行,爹孃你們定就是”。
“這可是你第一次成親,可得好好合計合計,劉仙姑給了兩個日子,一個是下月初六,一個是八月十八”,報出兩個不同的日期後,唐張氏看了看唐栓後扭頭過來道:“論說你這年紀也不小了,自然是越早越好。但這事趕的實在糟心。你爹再過七天就要到去州城裡出徭役,讓這麼一衝的話,就只能到八月十八了”。
“服徭役?還是到州城?這到底怎麼回事兒?”,唐成詫異問道。
“這是五天前安排下地,是去修州城外地漢江江堤”。
聽唐張氏一說,唐成也想起來下午看到的文卷裡的確提到過這件事,是州府直接下的徵調文書,原是爲預防今夏漢江走洪水做準備的,只是這次徵調的範圍並不大呀,“恩。是有這事兒,咱們村徵調了多少人?”。
“十六個”,唐張氏說到這裡。遲疑一下後壓低聲音道:“成,你最近得罪劉里正了?”。
唐成聽到唐張氏報出人數時,臉上的笑容就已再難保持。他家所在的村子並不大,他也清楚的知道本村可做徵調的丁男有六十九口。六十九人裡只抽十六個,也就是說四個人裡面也抽不到一個,這樣地情況下居然把唐栓給抽到了,出現這種情況唯一的解釋就是劉里正那裡出了問題,難怪就連唐張氏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
“我都沒怎麼回去,怎麼會得罪他?”,唐成挪了挪胡凳,坐得更靠近唐張氏一些。“娘。最近出啥事了?”。
“最近劉里正對咱家……”,唐張氏剛開口說到這裡。就被一邊兒坐着地唐栓給打斷了,“他劉叔這半年來對咋家照顧的還少了?翻這些是非弄啥?”。
唐栓先堵了唐張氏的話頭子,用柴耙子似地手揉了揉腦袋後看着唐成正色道:“成兒,別聽你娘瞎咧咧,咱莊戶人種田納糧出夫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劉里正這半年對咱們照顧地多,這次抽到了也不算啥。他坐在里正位子上也不易,四村八寨的牽扯到不少人呢,咱要多念着人家的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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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栓說到這裡,見唐張氏要插話,遂又一眼睛給她瞪了回去,“再說,成兒你這是剛剛進衙門吃公飯,現在就該是踏踏實實下苦幹活的時候,可不敢跟你娘一樣起什麼幺蛾子!你要是剛當差就弄風弄雨的,可就在衙門裡壞了臉皮,就不說以後,怕是眼下這碗飯也吃不長久了”。
自打兒子進縣學以來,唐張氏在村裡也就揚眉吐氣了,這小半年來因着唐缺的緣故頗得劉里正照顧,漸漸的也習慣了自己家跟村人們有一些不同,所以當這次唐栓被抽中出徭役時,她心裡很不好受,總想着來城裡跟兒子叨咕叨咕,看能不能把這事兒給免了。畢竟到州城裡出徭役不僅遠,而且這種出夫子不僅沒錢拿,搞得不好還得倒貼糧食進去。
唐張氏原存着這樣的想法,所以剛纔就一直想接話,但是在聽了唐栓後面幾句後,心裡原本要抱怨地想法頓時就沒了,當家地說的沒錯,兒子這纔剛剛當差,要是現在就搗鼓來搗鼓去地把差事給鼓搗丟了,那……想到這裡,唐張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後悔起剛纔的話來,“成兒啊,你爹說的對着嘞,出夫子就出,反正一個多月就回來了,你莫管這事兒,安心先把差事飯碗捧結實了再說”。
畢竟是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唐成還能不明白唐張氏兩口子的想法?其實他們的想法也跟中國千百萬莊戶人一樣,很多時候寧可自己吃點虧也怕惹出事兒來,尤其是當事情關係到兒子的前途的時候就更是如此了。
就在剛纔唐栓說話的時候,唐成也已經想明白了劉里正態度變化的原因,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他肯定是已經知道自己跟了張縣令的事情,又不明白如今情勢的變化,以他想來張、姚之爭中張縣令必定是要輸的,有了這麼個認識,人送外號“劉三能”的劉里正自然要跟他這個張縣令的心腹撇清關係,這就是此次唐栓會被抽調出夫子的根本原因。
情勢變化,世態本就是如此,更何況是劉里正這樣能出精兒的人,明白了原因後唐成心裡也就有了應對的法子,不過爲了不讓唐張氏兩口子擔心,他現下也就沒多說什麼,點頭應下了。
唐張氏見唐成點了頭,這才放心的出了一口氣。只要兒子能平穩。當老的吃點小虧受點委屈又算啥?這件事暫時放到一邊兒,唐張氏因順勢就說起了另一件事,“日子既然是定在八月十八,咱就得再合計合計辦成婚的事兒,到底是在這城裡辦還是在村兒裡辦,我和你爹想聽聽你地說法”。
“不就是辦個結婚吧,在那兒不一樣,我聽你們地”。
唐張氏聞言與唐栓交換了個眼色,兩人都是如釋重負的長出了口氣,“你現在在衙門裡當差。論說應該在城裡辦體面些,但咱家這家底……哎,也怪我們做老的沒用。委屈你了”。
“娘,你說這話幹啥,咱就在村裡辦”。唐張氏說這話時不好受,但聽在唐成耳朵裡就更心酸。這樣的父母真是沒法說了!爲了沖淡氣氛讓二老不至於再傷感自責,唐成刻意耍寶笑着道:“你們愣是養出了一個進縣學的兒子,還說自己沒用?娘,這話可不敢多說,讓村裡其他當爹孃的聽見了,硬是要說你是存心顯擺的!”。
唐張氏兩口子如今在村兒裡最自傲的就是有個好兒子,唐成這句刻意耍寶自誇的話正撓到了他們的癢癢處,就不說唐張氏聽了發笑。就連唐栓聞言也露出個舒心地笑容。
“咱沒錢也就沒必要打腫臉充胖子。成親的熱鬧是花自己錢給別人看,咱不做這樣的傻蛋兒。花那冤枉錢還不如留着自己過日子”,唐成見二老笑了,心下也是高興,趁熱打鐵道:“在城裡辦成親花錢實在是多,光是酒席什麼地就不得了。還是在村兒裡辦的實惠,有鄰居幫忙在竈上搭手,請竈頭的錢都能省了,至於其它地借桌子借凳子什麼的也不用花費,只要把大頭兒地肉菜錢準備夠了,其它的倒花費不了多少就能辦的熱熱鬧鬧的”。
唐張氏一邊兒聽兒子說,一邊兒連連點頭,及至唐成說完後,一臉兒笑的她還特意推了推唐栓,“你還說兒子不會過日子,看看這盤算的多謹細,那點兒比你想的差了”。
“你這人……說這沒用的弄啥?”。
平日少言寡語地唐栓難得有這樣吃癟地表情,見狀唐張氏與唐成忍不住都笑起來,笑過之後唐張氏點頭道:“恩,成兒你說的跟我們想地差不多,只是怕李英紈那裡……她畢竟是……”。
“放心,這事兒由我去說”,唐成拍了拍唐張氏的手示意她別擔心,隨着又想起件事兒來,順手把懷裡那張三貫錢的飛票掏了出來,“對了,成親的花銷你們也別熬煎操心,都有我呢!這是三貫錢,娘你先收着”。
“三貫!”,唐張氏借飛票的手猛然一抖,“成兒啊,你這才當差幾天?咋就有這麼多錢?”。
“衙門裡發的,您就放心的收着吧”,唐成把飛票塞進唐張氏手裡,笑着道:“到八月十八還有四個月,以後我每月的俸錢留兩貫交在這邊竈房,另外一貫六也由娘你幫我存着,再加上衙門裡平日發的錢都攢上,四個月下來成親的錢也儘夠了”。
唐張氏拿着那張三貫錢的飛票正瞅瞅,反瞅瞅,掂兌了好一會兒後,卻把它交給了唐栓,“當家兒的,這你收着,三貫哪!捏着手裡總感覺心裡虛的慌,我性子毛躁些,萬一要是掉了咋得了?”。
“恩”,唐栓接過飛錢,仔仔細細的折了兩個對摺,別進腰裡後又重重的拍打了兩下兒後這才擡起頭來看着唐成,“成兒啊,這個錢哪我們就收了,攢下來給你備着娶媳婦兒用,以後要是再用衙門裡發這樣的錢我們也收,但說到那三貫六的俸錢,你就別給你娘了,除了自己身上留點零花的之外,其它的都交在這邊竈房上”。
“你這邊兒吃的什麼伙食?頓頓都有三四個碗兒,還頓頓不斷葷腥兒,我跟你娘約莫過了,交竈房三貫六是個正好的數兒,咱家底子是薄,但這錢不能省,咱不能還沒成親就讓兒媳婦兒給看小了”,跟剛纔一樣,唐栓也沒容唐成插嘴,“至於成親的錢你不用擔心,至不濟咱不還有七畝地?賣兩畝儘夠了,如今家裡就我跟你娘兩個人在。一年能要多少嚼穀?”。
就跟當初賣房子給兒子治病一樣。現如今的唐栓是寧願賣地也不願兒子被沒過門的媳婦兒給小看了,唐成看着眼前地唐栓真不知說什麼好,他這人走幾十裡地上城,要不是餓地狠了連個一文錢的炊餅都捨不得買,但要真大方的時候能嚇死人!
唐栓說完,根本就不容討論,撓的頭髮的手猛的一揮,“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唐成心底自然不會再讓唐栓賣地,但現在嘴上卻沒說什麼,畢竟還有四個月的時間。等他這邊錢弄夠了,賣地的事自自然然就撂一邊兒去了。
這晚唐成沒去書房,吃完飯陪着說話。說完話後唐張氏更親自把他書案上的書都給撿撿抱走了,“人的眼睛水兒都是有數地,可不敢天天這麼熬。好歹養養”。
聽着這熟悉的話,唐成又想起了去年剛剛到村學的時候。那時候唐張氏看他熬夜練字時說地也是這樣的話,轉眼一年過去了,再聽到同樣的話語,心中那股子潤潤地溫暖真是沒法兒用語言形容。
這一晚,唐成少有的睡了一個踏踏實實地混實覺,即便睡着之後,他脣角的那抹笑意依然沒有散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時,唐成見着唐張氏兩口子早就起了身。就連他早上吃的飯都是唐張氏親自動手做的攪面魚兒。
一口氣連吃了三碗。肚子撐的溜圓的唐成去了縣學,他到縣衙正式入職已經兩天了。儘管他在學校裡行事低調,但這消息依舊還是傳了過來,這不,他走在學中路上時幾乎每一個路過的學子都會特意的扭過頭來盯着他看看,而這看他地眼神兒裡有羨慕,但更多地卻是嫉妒。
及至走進本班所在的校舍,變化就更大了,除了同樣地眼神兒外,要麼就是有同學特別熱情的上來說話,要不就是乾脆不理他,這跟前些日子同窗們將他視爲老大哥的感覺迥然兩樣,直讓唐成甚是不習慣。
上午的課正上到第二節的時候,就見有雜役到門口跟授課的先生說了兩句什麼,隨即先生轉過身來道:“唐成,劉學監有事找你,現在就去吧”。
唐成在同窗們的注目中出了校舍,跟着雜役到了劉學監的公事房中,他來時還在猜度學監怎麼會突然找他,及至進了房之後,才發現在這裡等着他的卻是縣衙老劉和另一個頭發近乎全白的老者。“唐成來了!”,劉學監見是唐成到了,笑着起身相迎,“來,坐坐坐,這兩位一個是劉錄事,想必就不用我再紹介了,至於另一位卻是縣衙裡的老文吏林道涵林錄事”。
“姓林?”,唐成聽到這個姓氏心頭一動,藉着拱手還禮的機會仔細瞅了瞅這林道涵的容貌後,當下心中有了明悟,“此人該就是林成的老爹了”。
劉學監紹介完後,就沒再多留,找個由頭轉身出了公事房,走時還特意把房門給帶上了。
看了看掩上的房門,老劉直接開門見山道:“唐成,林錄事既是前輩,同時也是縣衙林成的父親”。
那林道涵一等老劉說完,竟上前躬身拱手一禮道:“犬子無狀,生性浮躁而口業不修,前事多有簡慢得罪之處,還請唐錄事多多見諒”。
唐成剛纔既然猜出了林道涵的身份,也就知道老劉此來是說合林成之事的,只是卻沒想到這林道涵的姿態能放的這麼低,畢竟他有着前輩的身份,加上又是這麼大把年紀的老人呢,這麼一彎腰賠禮下去,只讓原本還想抻一下的唐成再也坐不住了。
旁邊站着的可還有老劉哪!人林道涵能把姿態放的這麼低,他唐成要是再倨傲着,話一傳出去可就真是把縣衙西院兒那些刀筆吏們給得罪狠了,而且他這“鼠肚雞腸,小人得志”的考語也必定是少不得的。
這話平時聽着沒啥,似乎不用太在意,但一旦衆口鑠金之後,那可就要命了。更別說不尊長者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最容易遭人詬病的說辭。
“林錄事這不是打我的臉嘛”,唐成起身扶住了林道涵,“您是前輩,該我先給你見禮纔是”。
“老朽在縣衙幹了大半輩子,卻教出來這麼個蠢兒子,慚愧,慚愧呀!”。
見唐成似乎還要說客氣話,一邊兒的老劉笑着插話接了過去,“都是吃公門飯的,何必這麼客套,唐成,今個兒林錄事當面,我顏做個和事佬,你跟林成之間……”。
“有劉叔和林錄事當面,我和林錄事那點小事還值當的再拿出來一說?”,唐成這兩天之所以如此折騰林成,一方面固然有出悶氣的打算,更多的卻是想借此事樹立自己在縣衙中的形象,畢竟他現在跟着的是失勢的張縣令,要是前邊兒太軟的話,估計誰都敢上來踩他一腳,如今目的既然已經達到,而且林成他爹的姿態還放的這麼低,唐成也正好順勢收篷,“我剛來縣衙做事時跟着的就是劉叔你,其實這事劉叔你說句話我還有不聽的,何至於還勞煩林錄事,這麼大年紀了!”。
林成在衙門裡吃癟的事情自然沒臉跟家人說,直到昨天散衙後他又沒按時回家才驚動了林道涵,既而,林道涵便將事情的始末問了個清清楚楚。
老林畢竟是吃了幾十年公門飯的,聽完整個過程之後,沒說一句話的就出了門,憑藉他在衙門裡的老資歷將唐成的底子探了出來,說實話,張縣令對唐成的賞識還真沒讓老林有多少忌憚,但一聽到唐成竟然要做趙老虎的侄女婿之後,他的臉色頓時就變了。
衙門裡呆的久了,林道涵自然清楚趙老虎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更知道他好護短的脾性。這唐成看着是個新人,但他一個人就把張縣令跟趙老虎牽到了一起,單是想想這個,老林就有些不寒而慄,他已經老了,兒子又是這麼個心粗的廢物,儘管他教了這麼多年,也沒真正明白在衙門裡的爲人處事之道,更沒明白的是有些人是真不能得罪的。
心情沉重的回到家,林道涵一聽到林成叨咕着讓他去縣衙找姚主簿的話後,二話沒說的一耳刮子扇在了林成臉上,這一巴掌直把全家人都打呆了,小十年了,自打林成成親那日起,林道涵可就再沒打過他。
當晚,林家書房裡的燈直亮到兩更天才熄滅,這不今天一早林道涵就出了門,把正準備上衙門的老劉給拉到了這兒。
若論普通的化解樑子,有老劉出面,再讓林成服個軟也儘夠。但林道涵爲了徹底消除兒子跟唐缺之間的樑子,終是不惜舍了老臉自己來了。
從唐成進門開始,林道涵就一直在細緻的觀察他,及至見他這番話說出,讓老劉甚至連自己都感覺有裡子有面子的把事情了結之後,林道涵徹底確定這趟沒來錯,比起他那個兒子,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前途要遠的多了,欺老不欺少!這樣的人是最得罪不得的呀。
因是唐成還在上課,三人也就沒再多說,感覺甚有面子的老劉打趣了唐成幾句後就提到了林道涵中午在新開張的****樓擺酒的事兒。唐成婉拒,但拒絕的也很真誠,絲毫沒讓兩人面子上過不去。
聽說唐成父母到了,林道涵也沒再多說什麼,三人就此告辭。
中午唐成散學回家,門房老高稟說上午有林姓客人送來了禮物,並指明瞭是看望唐張氏兩口子的。
接過那兩盒新羅白參和兩匹湖緞看了看,唐成自語着進了門,“這對兒父子差別還真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