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了。
生活仍在繼續。
清晨,太陽升起,又是嶄新的一天。懷玉睡到日上三竿方起,潤娘服侍穿衣,看着他那寬闊的胸膛,雄健的身軀,渾身賁起的肌肉,眼神都看拉絲了。
懷玉製止了她的念頭。
“今天可是旬休日,”
潤娘有點掃興,嬌羞的拿起小拳拳在他胸口錘了幾拳,懷玉懷疑她是在趁機揩油。
九月初十。
突厥已經撤出了蕭關,經鹽夏回塞北去了。
今天難得大家都有空,一家子也總算能坐下來好好享受一下家庭溫馨。老武居住的正院前廳,案上擺着梨、葡萄、棗等果子。
“總算太平了。”老武道。
兒子被突厥人殺死,一個鄉勇,連點撫卹都沒有,雖然後來尋到了屍首,可一時間連棺材都沒錢買,只得先拿個席捲了挖個淺坑埋着,老人的兒媳被擄走也沒回來。
而各大豪門勳戚,甚至那些寺廟,也是趁機借糧放貸,秋借春還,借一還三,已經成了普遍,甚至這樣的糧還很難借到,還得有抵押擔保,得拿自家地自家房做抵押,一旦還不上,到時就得收房收田。
地方官府並不希望治下百姓做流民,但沒有足夠的糧,總不能把人關起來餓死,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
老人在廚房幫廚,一個姑娘也跟着,兩個男孩子,大點的九歲了,安排到千金堂做學徒,小的才七歲,便讓做了老三懷良的書童。
因爲她們現在根本沒有能力償還,借債只會利滾利,現在把地賣了,讓武家念箇舊情收了三孩子,留在家裡使喚,起碼還能有個自由之身,等將來長大了,也還有一點翻身機會。
對此老武也是很豪爽應承,秋借春還,借一還二。
老武最後出了錢買了二十畝地,收下三間破窯洞,還收下了老少四個,他們身份算是武家僱傭的,但沒有工錢,只提供吃穿住宿。
您就積德行善,買了這地,收下這三孩子吧。
老武最終買下了這二十畝地,連帶着老人一家那破窯洞和那些剩下的破爛傢什等,如今的地也並不是很值錢,朝廷均田制下,限制田地買賣,買地有政策風險。
見面就跪下,直接就提出把地賣給武家,換錢安葬了兒子,甚至希望武家能夠收下家裡三個年幼的孩子做個僕從或是夥計。
千金堂如今生意興隆,盈利豐厚,西市的分號也在緊鑼密鼓的建設中,甚至都計劃往洛陽開設分號了。
那些大寺、大商號,甚至能對重要客戶提供一些諸如長安存、洛陽取這樣的異地通匯的業務。
明知這是陷阱,但爲了活命,也得往裡跳。
“這次龍橋堡和隔壁幾個村子的地,收了二百三十畝,”老武把地契交給柳氏,“老婆子你收好。”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
當下最厚道的利息了,大興善寺等這些長安的大寺借的糧,比這還高。
債務,就是這個時代那些權貴甚至寺廟收割百姓的最好工具,一旦借債,就會利滾利,輕易難以脫身,不死都要脫層皮,而對這鄰居來說,她們如今的情況,一般人也不會借給他們債,肯借的,那也必然是盯上他們的地還盯上他們的人,要不了幾年,他們一家就會連人帶地,徹底成了別人的。
對他們,向來摳門的老武居然來者不拒。
甚至有些人家,可以預見的是到期後是償還不了的,到時可能只能變賣田地了,但手裡頭那一點土地,沒誰願意輕易的變賣,只能拖一時是一時。
其它村民們不是萬不得已,也還是想再咬牙扛一扛,找上武家,希望借點糧暫過難關。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懷玉給員工們借糧是秋借春還,半年期,借一還二。但借給外人,則是借一還三。
懷玉想着,要不乾脆自己也開家當鋪算了。
這年頭當鋪一般叫質鋪,或是長生庫,最初就是源於南北朝佛寺。
剩下的都是借據,這次借出去不少糧食和錢絹。
這家不是禁軍,而是武德初戰後安置到龍橋的原關中流民,國初分到二十畝地,然後佃種老武家和另兩戶禁軍家的幾十畝地,以前老人的丈夫也還在,加上年輕力壯的兒子兒媳,這家子還算日子過的可以。
“抽個空,得回龍橋一趟,帶上些糧食,救濟下鄉親們。”
懷玉看着這些借條,對唐代的金融債務有了更深層的理解,他畢竟第一份差事就是三原縣捉錢令史,在軍器監、神機營,也拿到大筆的公廨錢。
如今冬天來了,卻沒有糧。
老人丈夫氣急攻心,本來身子骨也不是很好,挨凍受餓又氣又急,直接就中了風,戰時在三原城裡連個住的地方都沒,又哪還有錢尋醫問藥,只能硬挺了幾天,然後死了。
朝廷放糧賑濟,但杯水車薪,大家也只能自救,去投親靠友,或乾脆去要飯。有不少關中百姓,已經拖家帶口的出了關中,往河南或是山南去乞糧要飯了。
村民們簽下借條的時候,其實不少心裡都明白,到春天也根本還不起,到時只能延期到夏收,而延期是要加息的,甚至利滾利,那時他們要還的糧更多。
南城地下黑市的糧依然貴的驚人。
好多農民破產,甚至典妻賣兒,往往也是因爲這猶豫,沒能及時的處置債務,最終被利息拖垮。
前廳。
老人給老武夫妻下跪,磕頭。
武家和千金堂都還有點餘糧。
家裡地多的,如果豐收了,那咬牙多還些糧,如果到時歉收,可能也只能先還了舊債,再舉新債,到時這利息就能奪走他們大部份的收穫。
老武拿出一個盒子,裡面裝着一摞借據,還有收的地契、房契,甚至是賣身爲奴的私契。
同樣也只能一張破席先埋在亂葬崗子,等以後有機會再重新買棺材安葬。
倒不如主動些把地賣了,還能算個人情,看着鄉親份上,乞求給孩子們個活路。
龍橋堡村民來了一拔又一拔,自從第一家孤兒寡母的上門來,向老武借錢安葬死去的家人,借糧果腹,老武夫妻倆二話不說的就借了,之後就陸續又有人來。
其實懷玉那裡也有不少借據,比這還多,都是千金堂那邊員工借的,有的員工還帶親戚來借。
懷玉在一邊看的心情複雜,不過也能理解他們的做法,這個時代的債務,真是催命的,連朝廷衙門的公廨錢,年息幾乎都是百分百了,民間的利息只會更高,越是饑荒戰爭的時候,這債利息就越高。
用老武的話說,都是同村的左鄰右舍鄉里鄉親,這個時候能拉就拉一把。
最近這些天,總有龍橋的鄉親們來長安投武家,經歷那場大劫,不少村民如今都很艱難,莊稼幾乎都被糟蹋,家裡也被搶,甚至還有的家裡男人死人,也有女人被擄走的。
永興坊的這個宅子住進來有段時間,大家也都很滿意,因爲地方較大,是原來懷遠坊宅的好幾倍大,雖然大部份地都做了園林池子,可仍然還有好幾個院,老武、懷義、懷玉各有自己的院子,倒也並不顯擠。
鄣縣鹽井寨的產業也很有潛力。
這家子剛安頓好,另一家差不多情況的也尋上門來,最終也是買下地收下屋,連孤兒寡母一家子也收下了。
這年頭,金融行業是完全依託在朝廷官府、權貴官員,以及那些寺廟名下,其利息之高讓人驚訝,百姓債務之累也是讓人感嘆。
可以說放貸真是這年頭最賺錢的買賣了,不過入行門檻較高,沒有過硬的關係也是幹不了的。
如今糧食寶貴,青黃不接,不是員工們的親戚,懷玉都還不會借,借也是限量的。
家裡唯一值錢的就是三孔破窯洞和二十畝地了。
看着這些,老武也不禁感慨,多少個家庭破敗啊。
唐代官衙有公廨錢、捉錢令史放貸,寺廟有長生庫抵押放貸,甚至金銀鋪、糧鋪等也搞金融借貸業務,金銀鋪一般還經營諸名替客戶保管儲藏貴金錢財的服務,相當於銀行保險櫃,存錢沒利息還得交保管費。
實在是沒活路了,想去關東乞討,可孤兒老弱只怕要死在半道,老人傷心無比,一個沒牙的老太婆,路都走不穩,如何拉扯三個十歲不到的孩子。
此時長安糧價雖然沒有之前突厥人在的時候高,可糧價降了,但供應量仍不足,兩市糧店每天都只有中午個把時辰有糧賣,每天隊伍排的很長,仍只有前面少數人能買到。
懷玉覺得大家都來找武家借貸,倒不如直接開家質庫經營,反正他現在手頭也確實有些餘錢,總不能扔地窖里長黴,或是存別人家還給別人家交保管費吧?
不過老武明顯對土地有些執着。
武士恪扶起老人,最終還是隻能答應,雖然懷玉認爲可以暫時借他們錢糧渡過難關,但老人拒絕了。
也有兩家這次遭大難,家裡頂樑柱沒了,甚至當家女人也被擄走,剩下孤兒老人天都塌了,既無錢安葬,也無糧渡日,尋到老武這裡來,花白頭髮的老人跟孩子都餓的有氣無力。
其實這樁買賣,如果僅以交易來看,老武是虧本了的,那地價給的高於市價,甚至那破爛窯洞傢什也很照顧的多給了錢,至於還得留下老少四個,那幹不了什麼活,純粹就是四個負擔。
這都是幾十年的人生經驗。
自己拿來放貸,不也是能錢生錢麼,關鍵是這質鋪還特別賺錢啊,他現在也是開國縣子,也不用擔心被別人殺豬吞併了。
這個想法跟老武和懷義一提,老武倒是有點猶豫,總覺得這種生意不好做,他還是覺得有錢就買田置地買奴買牛馬穩妥,懷義則向來是不太研究這些事的。
“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如果想好了就去做。”老武最終還是表態支持了。
“一會,賓王就要跟媒人來提親了,都準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