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早朝。
懷玉班位很靠前,雖就雍州治中僅是正四品職,但他本階是金紫光祿大夫的正三品,何況雍州牧只是個八歲皇弟,雍州別駕還空缺。
現如今雍州十八縣,都將由武懷玉統領,權勢極重。
當然,暫時武懷玉還沒有到任,他要過了正旦才正式上任,現在他不需要去雍州衙門忙。
但也沒閒着,他還兼着刑部侍郎、太子洗馬、崇賢館主兼學士,甚至還檢校太子右衛率。
最重要的是,武懷玉深得皇帝信任,如今還是六扇門刑憲司的郎中。原本郎中是張亮,現在張亮升光祿卿,也還兼着刑憲司郎中,而皇帝讓武懷玉也任郎中,就成了兩人一起負責刑憲司。
大事開小會,大會無正事。
早朝有點無聊,尤其今天還是十一月半,朔望朝會,朝參官員多,連在京朝集的地方都督刺史們也都來了,所以更沒有什麼正經議題。
一番例行程序後,早朝結束。
那麼多官員摸黑起早,又是趕路又是宮門排隊,結果最後上了殿就不到兩刻鐘就結束了,甚至不少品級低的官員,甚至都沒能進殿,就在殿外廣場上站着。
挺折騰人的。
不過這麼多人,真要在早朝時議點正經事也不現實,人多嘴雜嘛。
早朝結束,內侍過來點了一些名字,內廷議事。
七位宰相,然後就是今日要議題相關的一些官員,武懷玉也被點名了。
內廷議事待遇可好多了。
殿裡暖和不說,大家還都有柔軟的坐墊,甚至還有茶水點心。
議事時也比較放鬆,沒有殿中侍御史一直在盯着。
懷玉看着面前小几上的點心。
今天提供的小點心是江南道進貢的橘子,還有酥梨,懷玉記得今年城南武家梨園的酥梨好像大豐收,不僅做了許多酥梨膏,也還釀酥梨果酒和酥梨燒,另外也採了不少鮮果,進貢宮中和贈送親朋。
武家這酥梨可是貢品,還有個別稱將軍梨,果色金黃、異香撲鼻,汁濃香甜,酥脆可口,人稱金頂謝花酥香貢梨,算是長安的一個有名特產了。
江南橘子,武家酥梨,還有紫薯玉米這些。
不過看大家都還是很注重禮儀,沒有誰不顧形象坐在那裡亂吃。
姐夫馬周也在殿中,雖說他僅正五品,但給事中跟中書舍人一樣,都屬於機要之職,人稱儲相,一般廷議要重要議事,中書舍人跟給事中都會列席的。
武懷玉在廷議時位置也比較靠前。
二十歲的金紫重臣實封國公,在殿中還是比較顯眼的,許多人甚至都想不明白爲何武懷玉能夠這麼平步青雲,也不覺得他立了多驚世之功啊,可偏偏皇帝對他一賞再賞。
倒是那幾位宰相,不管是房杜幾位,還是新拜的宰相王珪溫彥博秦瓊,其實倒是知曉點刑憲司的存在的,這個秘密機構,現在擴張的有些迅速,魏徵都曾幾次向皇帝進諫,覺得沒必要搞這麼個秘密情報機構,希望皇帝罷撤。
可李世民沒聽魏徵的,反而是增加了六扇門的經驗、人員等。
廷議比早朝還是挺有效率的。
一件件事務君臣討論,他觀察了一下,主要議事流程,就是幾日前可能已經先提上了議程做了相關準備,今天相關議題的負責官員,就直接向皇帝和宰相們彙報,然後要附帶解決方案。
這個時候,宰相們則也提前有了預案,直接審議,爲皇帝做出建議,皇帝做出決策。
然後這事就算通過,等廷議結束後,三省就據此出相關文件走流程,比如中書省擬詔,門下省審議,最後交尚書省執行,因爲廷議時皇帝和宰相都達成一致意見,所以就不用三省互相扯皮通不過,到時就是直接走一遍流程就行。
其實李世民現在這種廷議方式,是變相的侵奪了一些宰相之權。
如現在議事的方式,本來是政事堂宰相們堂議模式,三省的宰相們聚一起議事,這樣達成一致後,就不會再出現三省不能很快通過的事情。
當然,李世民年輕嘛,三十歲的天子,即位剛一年多,正是精力最充沛的時候,也最有進取心的時候,他不可能什麼事都交給宰相們去做。
廷議效率很高,各項議題都是很快就有結果,沒有那種爭來爭去扯皮不清的情況。
因爲皇帝給廷議也制訂了一整套的議事規則,比如每件事情從彙報到討論,都有時間限制,不能東拉西扯,也不能胡亂攻擊。
相關官員彙報你不僅得彙報問題,還得帶着解決方案,甚至可能還得準備好備用方案,而宰相們也得提前對此做好預案,擬好處置建議。
不許亂髮表議題不相關的內容。
就事論事。
之前蕭瑀和陳叔達兩位宰相,就在皇帝面前議事時互相攻擊,東扯西拉,甚至最後擼袖子幹勁,結果惹怒皇帝。
蕭瑀後來跟封德彝兩位僕射,也是在皇帝面前奏事時內鬥。
今天議題裡比較久決不下的有兩件事,一件是今年關東大旱,受災的州縣很多,朝廷雖然也及時下旨免除關東今年租調,但許多百姓受災斷糧,地方上救濟不過來,導致許多關東百姓逃入關中或江淮、山南等地乞食。
甚至也導致關東有些地方出現了流民聚集爲盜、爲匪的情況。
現在皇帝要求拿出可靠有用的方案來,有些官員建議是要攔截災民,不讓他們出境,必須讓地方官員把自己轄下的災民都控制在原籍鄉里,不許跨縣鄉流動。
讓他們等撥糧救濟。
而有些官員則認爲,這次災情較嚴重,如果讓百姓在家中等救濟,可能救濟不過來,肯定會餓死很多人,也必然會有更多饑民爲活命而爲流竄、爲盜賊等。所以不能人等糧,而是人就糧,哪裡有糧,就先讓災民往哪去,這樣能提高救濟效率,還能節約成本。
他們甚至建議,眼下一切以救災濟民爲主,其它的就不要那麼嚴格,諸如百姓去外地,地方官員要全力配合,給路引甚至給乾糧,各地官府不得攔截這些災民。
甚至有地方上的地主豪強們要招這些流民爲佃,暫時也當允許,等度過災情以後,到時再來調整。
武懷玉挺贊同後一種政策的。
畢竟以人爲本。
災情只是一時的,保住人才是關鍵。
爲了賑災,又有官員提出了向大戶借糧借錢,其實這就是變相的徵大戶的稅,這種借,一般都不會還的。
這提議遭到不少官員反對,認爲沒有依據,這是強行攤派,必然擾民害民。
本就沒打算還,你說借,那不是耍流氓嗎,朝廷要是信用沒了,會出大亂子的。
也有官員建議就不要說借,直接下道詔令,向大戶、商賈直接加徵一筆錢糧。
這更狠,幌子都不打,直接搶。
“武懷玉,你是雍州治中,如今雍州十八縣皆你治下,現今大量關東災民涌入京畿,你有什麼好的應對處置建議?”
皇帝點了武懷玉的名。
別人都在商議事情,唯獨武懷玉在那裡剝橘子吃,吃了一個又一個,太顯眼了。
“陛下,臣以爲雍州要應對災民,關鍵是兩點,一得有糧,其二是如何賑濟管理,只要災民有口飯吃,就能安定下來,但太多流民聚集,如果不管理好,也確實容易出亂子,所以臣覺得可以分兩步走。
“其一,以雍州衙門名義,向京畿王公貴族或大戶商賈們發行債券,約定好利息,給予票據,到期本息一起兌現。”
“用發債借來的錢,向市場和貴族大戶們徵買糧食。”
“利用現在聚集的災民,在關中開展一些土木工程,諸如清理疏通鄭白渠,清理長安漕渠,再比如修橋鋪路等等,以工代賑,災民做工,發放糧食工錢,”
懷玉的這個幾步計劃,確實也挺實在。
針對問題,解決問題,而且言之有物。
雖然這個債券挺新鮮,但聽的也像那麼回事。
“具體說下這個債券。”李世民來了興趣。
其實剛纔大家爭論許久,李世民是傾向於借錢的,直接向大戶加稅這明顯後患很大。
但借糧也不好借,因爲大家覺得你就是有借無還的攤派。
“陛下,關鍵是這個債券要可以流通、轉讓,可以不計名,到期憑券便可兌換,按票面上所約定好的債、息兌付,並且要保證朝廷能夠到期後都能兌付。”
懷玉要來紙筆,把一張宣紙裁成許多巴掌大小的紙片,然後提筆在上面寫。
有千文、五百文、二百文、百文等幾種面額,還可以約定三年期兩年期一年期等,利息也從年息六分,到兩分不等。
最低的一年期利息僅有百分之二十,相比起公廨錢放貸年息至少百分之百,確實比較低。
但武懷玉告訴皇帝,這種債券,可以流通,就是朝廷不僅承諾到期付本還息,甚至沒到期的時候,也是可以用債券來抵充諸如代役錢、折庸錢等,可以用這錢在官倉購買糧、布等。
不強行攤派,而是讓官民自願購買,比如買了一萬錢的債,可以是十張一千文的債券,也可以是一百張一百錢的債券,這些債券跟借條不同的是,不記名字,不管誰拿着這債券,到時朝廷都是憑票兌換。
當然,沒到期的時候,你也可以流通,比如拿去買官倉的物資,或折抵稅役錢等,沒到期,也可以按其面額和實際已有的利息兌換。
只要朝廷能想辦法保證這債券的信用,那麼這能成爲一種理財產品,對於一些手裡有些閒錢但又不多的百姓商人來說,買點債券那也是有利息的,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條件去放貸收息,放貸也得有實力才能保證本金不受損。
李世民拿着那一張張紙片,“爲何要弄成不同的面額,甚至不同的期限呢?”
“也可以都弄成一種面額,一種期限、利息的,這倒不重要,只弄一種能減少些成本,但弄不同的債券,自然也有其便利性。”
那幾張紙片,從皇帝手裡又傳到了七位宰相手裡,宰相們看後又傳到民部尚書戴胄、吏部侍郎楊師道、刑部尚書李靖他們手裡,
轉了一圈,大家都對這小紙片很驚歎,畢竟朝廷因戰爭、災害等原因向民間借錢是常有的事,有的打借條,有的借條都不打,但要說弄出債券來,這還是頭回。
無記名債券,有個防僞造的問題,當然真要弄其實想僞造也不容易。
“這張紙,就是一千文錢?”魏徵拿着一張寫着一千文的宣紙片問懷玉。
懷玉笑笑,“這張是三年期,年息六分,三年總息一千八百錢,所以三年到期後,這張紙,實際值兩千八百錢。”
魏徵吸了口氣,兩千八百錢,要是銅錢,那得十七斤多重,可現在卻只是一張薄薄的紙。
哪怕是兩千八百錢的絹,也足十四匹,一匹十二兩重,那也十來斤。
魏徵看着這薄紙片,總感覺有些不對勁,可一時又說不上來。
他有種強烈的感覺,這東西不能弄,會出事的。
畢竟就算以前朝廷鑄大泉、重金,也頂多是以一當十,當二十,可也還是銅錢,這一張紙寫上字蓋上章弄點防僞記號,結果就值兩千八百錢?
而一張百文錢的債券,幾乎同樣大小,卻只值二百八十錢?
“陛下,臣以爲向民間借債不可爲,以紙爲券當錢用,更不可爲,”魏徵堅決反對。
“魏相,那你覺得朝廷要如何賑災濟民,如何渡過眼前難關?”
“請聖人出內帑錢,再讓貴族帶頭捐獻,百官也捐出一些俸祿來,共渡時艱。”
魏徵這話讓李世民嘆氣,皇帝出錢,貴族出錢,百官捐俸祿,說的好聽,可這根本不現實。
“陛下,這只是一張債券,朝廷向民間借債暫渡難關,以後再償還本息,這有何不妥呢?
這雖是張紙,但並不是紙錢,他只是一張不記名的憑據而已,魏徵根本用不着這麼害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