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到此一遊

雖說蘭陵早走了四天,可人家公主的車駕是個什麼速度,加上蘭陵從末出京的好奇心境,正值麥黃柳綠的好時節,走走看看,遊遊玩玩,有水就不走旱路,有山就不走正道,就是先走八天也快不了多少。

開會,開會!老趕路可不行,和蘭陵約好日子在風陵渡黃河浮橋見面,可手下這幫殺才以爲出京城就能名垂青史了,攆狼一樣朝潼關竄去,才一天時間就殺到孟垸,若不是我攔着當天非得過華山不可,也不怕我這一身老骨頭都散夥了,受不了!

三個代表,八榮八恥,稍微改換下里面的名詞放了一千五百年後照樣不是白給的。會議主題要深刻,內容要豐富,學習要認真,發言要積極,記錄要完整。不提倡死記硬背,得說出所以然來,所以我提議明天大家趕赴華山憶苦思甜,給地方上打個招呼,讓他們好有個招待的準備。

這次出京我刻意挑選的都是年輕人,身強力壯性情活潑那種,雖然開會很無聊,可少監大人的提議還是很受歡迎的,畢竟作爲五嶽最險之處,一輩子守了關中平原的人對險峰的渴望非常強烈。

會議結束後,孟垸地方政府專門騰出個大院子招待這幫無聊的上差,雖說一不巡查地方,二不考覈官績,可畢竟是個了不得的侯爺帶隊。這位侯爺在署名時候吭哧半晌纔想起自己是個什麼侯,如同假冒,但朝廷的公文不是假的,也招呼的周全。

夜裡,庭院內涼風陣陣,好大一輪明月掛了頭頂觸手可及,酒一般,菜很爛,可意境好,俯手而立。仰望當空長嘆一聲,這是侯爺要抒發情懷了。衆陪同立即鴉雀無聲,手明眼快的已經準備了紙笑出來打算記錄。

“嗯,嗯!”輕輕嗓子,回眸一笑,衆人做清耳聆聽狀,滿意地點點頭:“大家洗洗睡吧……”

華山啊華山,啊!這危險了!後世不管男女老少還是自殺的,只要手腳齊全勉強爬到西峰還是沒問題。我曾經爬過不下五次,可這次有點頭疼。一沒有鐵鏈拉着,二不是當年爬時候那種修繕過的山路,一條一人寬的小路環繞在險峻的山腰上,蜿蜒曲折直達雲端。修路的缺德,哪危險路朝哪開,一邊是山壁。腳下就是峭壁,別說並排行路,就單人走的都勉強,腳下石階稍微活動下就可能給扔下去,收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不行,萬一這三十多人裡摔一個下去我可得負責任。正猶豫間,尤其可恨的是當地幾個陪同人員,幾個人滔滔不絕地介紹了山中美景,邊走還邊朝峭壁下指指點點,什麼千年鬆萬年蔥的各種典故不斷,由不得人就朝腳下看。好傢伙!不見底,頭暈,俺暈高。若不是控制力強就跳下去了,靠!

後悔,早知道帶些老成穩重的隨從出來,這幫殺才吟詩的吟詩,感嘆的感嘆,沒一個害怕的,我還不能面露懼色,緊緊扣了山壁的縫隙朝上挪不說,還得保持一臉詩情畫意的表情,心裡給那幫人十八代祖宗齊齊AV一遍。

走過青柯坪,來到千尺疃,閃過一面大石,若我記憶還有效的話,這石上該有三個大字——迴心石。光的,沒字,當然也沒賣門票的,連賣礦泉水的都沒有。雲霧間,蒼松翠柏;峭壁上,怪石嶙峋;折轉間,險峰重重……

“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沒有出聲,心裡默默感慨,騰雲駕霧讓人有超脫的感覺。

豁然清醒,終於悟到一個至理,只有站了懸崖上才能領悟的最高境界。爲什麼自古吟誦華山景緻的詩詞如此之少?說奇,說秀,說險,都不比其他五嶽差,說高更是堪比恆山,海拔兩千米擔得起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的說法,可杜甫在長安混了這麼久卻非得跑泰山上做這詩是什麼道理。

遠大的抱負,浪漫的氣息,多偉大的詩人啊,流年不利也不要緊,在長安廝混多年,這麼個好景緻爲什麼不跑來散散心?

杜甫怕死,他不敢朝華山上去,皇帝們怕死,所以守了關中的皇上也千里迢迢朝泰山封禪?咋不就近禪呢?叫人看不起!敢上華山,敢在唐朝這麼危險的條件下上華山,雖然只到迴心石有點丟人,可也比杜甫有膽量得多!看來我改崇拜王安石了,至少人家寫了《遊褒禪山記》,說明是個不怕死的傢伙。

嗯嗯,褒禪山不錯,這就不用給杜甫面子了,回去就纂改詩詞,給一覽衆山小的名句改造下,看來《望嶽》就該加到華山頭上了,給俺家九斤留着,等他往後大了我就讓他來華山轉轉,告誡他不許上山,在山腳下做這詩就行,上面太危險,老爸不放心,老爸還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下去。

上去一個個還神情自若,下來時候連導遊都灰頭土臉,幾十個人大呼僥倖,有這個經歷就算是沒白活一趟,終於領會到人生的寶貴之處了。看來啥時候建議李治同志來一次纔對,泰山上的安穩不知道生命可貴,陛下能在華山頂上看次日出比封一百次禪都解決問題。

我大腦一片空白,半蹲了走路的姿勢在平地上還改不過來,扶了山壁一腳一腳朝下探,顧不得形象,就這樣子能活着下來就是萬幸。有二娘子護駕如同虛設,老天爺保佑沒出事,想想就一身冷汗,往後誰再提來華山遊玩,老子殺他全家!回去先批評二娘子,夫人出來時候是怎麼交代他的,要保證我安全,要保證我不去險要之處,可一聽了爬華山他比別人都激動,無論上下總是殺在隊伍最前面,這得扣工資!

我敢保證這年頭沒人領略過東、西峰的日出,至於什麼華山派的令狐大俠後山面壁時候還有人一天裡上竄下跳地來送飯簡直就是扯淡的事情,送送試試,摔斷腿是萬幸,摔下去是理所當然。

都是經過生死考驗的好同志,有了爬山的經歷,三十多個人相處得比往日和睦多了,無論是農學裡的舊部還是削尖腦殼鑽銀監這新機構裡的投機之徒。在後面的路途中顯得那麼團結,甚至都知道體恤牲口了。車子上坐坐又下來走走,好讓馬匹輕快點。腳程自然會慢下來。一天四、五十里的速度讓我很滿意,出潼關時候已經殃磨四天了,直到看到風陵渡口的浮橋上蘭陵的車駕還猶豫不決的樣子。

“前面是長公主的車駕,少監是不是先歇歇,等公主過去咱們再趕路?”手下有人提議,趕路再急也不能衝撞了公主。我們後面跟着就好。

點點頭,示意大家給隊伍朝後面撤撤,我則換了官服,帶了二娘子很恭敬地跑了長公主這邊問安,禮節上要過去,不管鳳輦上坐的人和我什麼關係,老鄉嘛。

“等你兩天了!”蘭陵摒退左右。讓我只身上了鳳輦回話,“沒良心的,還真掐了點上纔到,就不說早過來一會?”

“屁,能活了來就不錯了,你沒上華山發瘋吧?”公主就是公主,鳳輦上連茶水的質量還是那麼考究,不像我風餐露宿的感覺,先掏點蜜餞吃,出來幾天嘴淡出鳥來。

“山底下轉了轉,沒上去。”蘭陵打量我幾眼,笑道:“別說你上去了,我可不信。”

“很遺憾,我都上到東峰了。”自豪,掏了個迴心石旁松樹上掉落的幹鬆塔顯擺,冒充是從東峰看完日出後留取的紀念品。“都去了,雲霧繚繞的,裡面景緻妙不可言,仙境知道不?滿山神仙晨練。”

“我也有個同樣的。”蘭陵翻出個鬆塔和我的比較,“怎麼分峰頂和山腳下的不同?”說着將兩個鬆塔藏了背後互換了幾下,攤開手壞笑道:“你說哪個是你的?”

難度很大啊,倆都像我的,可又都不像,究竟是哪一個捏?

“發愣!一看就是假話。”蘭陵給倆鬆塔扔一旁嘲笑我半天,弄得人很沒面子。“好了,我這邊該換車駕了,過了浮橋就有那邊的人來接,前後只留六十個府上的護衛。”

可惜,本來倆人還打算去橋邊看看栓橋樁的十萬斤大銅牛,看這排場肯定不方便,朝銅牛方向指了指,“回來看,今就算了。”

“無妨,有的是機會。”蘭陵爬了簾子邊朝宏偉的銅牛看了陣,感嘆幾聲,“不知道他們怎麼把這牛提到大堤上的,鑄牛的人可比你有本事了。”

點點頭,這我承認。這麼大傢伙就是一千五百年後弄過來都不容易,還高高的架了堤壩上,老祖宗的本事不是我這頹廢大學生能比擬的。

水聲越發大了,春末的黃河異常雄壯,總覺得這浮橋隨時有被沖垮的可能,揪心,屏住呼吸,身後的牲口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險,一行人悄無聲息的攀了粗大的環鏈在浮橋上挪動。兩岸的春雨讓河水絞起了丈餘高的泥漿子,河水帶了呼嘯聲在腳下奔騰,騰撲起來的水霧裹了刺鼻的泥腥讓人呼吸困難,翻動的旋渦和水勢帶動了周邊的氣流,飈起的狂風吹得衣衫喇喇作響,裡餘的河道朝出視線範圍,一望無際的土黃色讓人眩目。

還好,蘭陵已經過去了。她怕水,不怎麼捱過這麼一段的,曾經過橋無數,可這次不可,能感覺身上汗水如瀑,衣衫已經貼了身上,被河道上的強風吹得打哆嗦,越到中間卻難以控制自己的心情,河水撞擊得轟鳴震耳欲聾,每一步裡都頂着攪起的泥霧,水流的衝擊讓浮橋擺動的頻率越來越大,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走完,馬匹已經有點慌亂了,河工們緊張的吆喝聲讓人神經處於崩潰邊緣,隨時都可能失控。

謝天謝地,掙扎中不知不覺的已經踏在河南道轄區,關中人沒經過這場面,一行人軟泥般的癱軟在河堤上,有哭的,有笑的,有呆若木雞不發一聲,有咬牙切齒無規律抽風,我算好的,保持風度沒倒下。靠在龐大的銅牛上喘息,無意中發現遠處官道上蘭陵的馬車正緩緩啓動。不由笑了,她操心我,一直這邊等我過來才走。

短短几天,連續兩次死裡逃生的感覺簡直太奇妙了,這纔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纔出了關中而已,不知道後面還會有什麼經歷,再下來就是我和蘭陵一起來面對了。

兩人一直離得不遠,蘭陵往的是行宮。我們住的是行館,級別上的差距讓人覺得這年頭就是高官出行也是個苦難的差使,洗澡換衣裳,飯量隨了黃河上的經歷猛增,一點都不在乎飯食是否可口,能活着吃東西就是個幸福的事。

蘭陵有安排,飯後派人過來慰問我們一行的疾苦。作爲首腦人物我理所當然要有個表示,要謝長公主掛懷,隨了蘭陵的手下去行宮回禮,當然二娘子同志受過我批評後就很本分了,見我沒讓他去也樂得偷懶,和新結交的朋友跑黃河邊重溫心境。

“咱倆也去。”蘭陵軟在榻上笑,忽然拉過我依偎上來,心有餘悸道:“今天可嚇死妾身了,滿身都是泥漿子,老想着掉下去可怎麼上來?沒心思領略其中的意境。”

“看你膽小的,我可是一路昂首挺胸過來的,中間還做了不少詩。”挺挺胸膛,豪邁地拍拍蘭陵脊背,“你懷孕就少跑路,累一天早休息。等回來時候我領你過河。”

蘭陵捂我懷裡咯咯笑,臭道:“說的,妾身一直在道上給你操心呢,看你半死不活的爬過來才走。不嫌丟人,一羣老爺們在堤壩上鬼哭狼嚎,沒見把人家拉鹽的那隊人嚇得不敢過河。”

“拉鹽的?”沒記得這邊有拉鹽的車隊,可能過來時候嚇傻了,來不及管別的。

“解州的鹽就是從這裡運長安的,這銅牛就是拿鹽稅修起來。這邊是水道最平穩的地方,可妾身覺得一點都不平穩,若不是對面派了有經驗的河工來,我纔不會上橋。”

太幸福了,公主待遇就是不一樣。我們就沒這麼好禮遇,還是自己僱傭的河工,還得走過來,太可憐了。

“就這裡歇兩天再走吧?”

“啊?”這還沒開始就打算歇,有點過分。“到了毫州再歇,這過來就一咱平坦了,歇個什麼勁?”

“妾身不想過洛陽,直接繞過去,能節省不少時間呢,正好在這邊走走看看。明天你給那幫人都打發了,讓他們去報信,咱們慢慢朝過走。”

蘭陵拿了個地圖過來翻看,中間安排得細緻,該到什麼地方看什麼風景,吃什麼小吃,拜什麼廟宇都清清楚楚,至於大都市能不進就不進,免得人多眼雜的又是招待又是拜會的。

不錯,很合意,還是蘭陵安排得周全。回去就給三十三人都交代,該去淮南的趕緊過去操辦,該去嶺南的也趕去報信,我則打算沿途考察下農作物的種植情況,展開全面調研,只留二娘子陪同即可,明天開始大家一拍兩散。

蘭陵做不到我的水平,畢竟長公主出巡,各州各道上有了通知,下榻的地方也有合理的安排,適當地精簡一下可以,單人出遊可能性爲零。

她前面走,我和二娘子後面遊山逛水的跟着,微服私訪嘛,就我這樣子。反正二娘子在跟前打個羣架沒問題,光看身材長相就沒人惹他。

很愜意,這下方便多了,蘭陵不時地任性改變行程也由她,洛水邊上泛舟,未來的龍門大佛下我給她講解佛像的模樣,地上畫個豬頭代替佛像,主要都是耳朵大,八九不離十了。

一上一下地看佛窟,按了記憶中導遊的講解段落張冠李戴,蘭陵越聽越新奇,“你真來過?”

“那還有假?這一路去嶺南,我熟悉的地方多了,別說這,廣州我都熟。就連雷州半島上都算我主場。”得意啊,佛龕裡沒人看護,沒有後世那麼嚴格的文物保護措施,抽了腰刀就給個小佛像腦袋砸來下揣了兜裡,這往後就是值錢貨,代代相傳的傳家寶。

蘭陵氣得抽一巴掌過來,“還回去!”

“不。”前面正開鑿新石窟,好些工匠在,蘭陵這麼大聲吆喝就不怕我給人家抓住打死?“我回去供着!”

“都你這樣子誰還敢造佛窟?快還回去,遭天譴。”蘭陵背身擰住我,給佛頭掏出來小心地放了斷茬上,指了指周道:“丟人不?”

“啥?”

“這裡開鑿佛窟百多年,戰亂上都沒人和你這麼幹,都你這個想法這邊早就被砸平了。”蘭陵氣得狠掐我幾把,朝階梯下推搡,“下次不帶你一起看景緻,當響馬的材料!”

怪我麼?蘭陵這話提醒我,趕緊抽了佩刀在石窟上刻畫,王修到此一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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