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之後。老縣尊滿帶肅殺之氣,跪坐案後。
兩班差役照舊倒八排開,殺氣騰騰。
劉推官一頭霧水,坐在下側。
最無語的莫過於周文,就好像戲子一樣,又重新回到了廊下,乖乖靜候,等候過審。
不過……
秦少游這廝居然還不罷休,本來劉推官和周文有些莫可奈何,一時也尋不到整治秦少游的辦法,誰知這傢伙不知死,又撞了上來。
第一次打着先太子的旗號過了關,第二次且看他如何。
秦少游進入了親民堂,感覺頗爲親切,似乎又是熟悉的味道。
尾隨秦少游而來的,有無數百姓組成的人潮,足有上百之多,都在堂外觀看。
大家紛紛嘻嘻哈哈,難得遇到這樣的書呆子有這樣的勇氣,擠在前頭的,頓時便覺得自己在戲堂裡佔了貴賓席,春風得意,落於人後的,不免長吁短嘆,一面拼命向前推擠,一面低聲咒罵。
洛陽縣,已是許久不曾這樣熱鬧了。
柳縣令顯然對此很不習慣,偏生准許百姓觀審乃是舊例,柳縣令也莫可奈何。
於是他把所有的火氣都發泄在了秦少游身上,冷臉瞪着秦少游道:“爲何又是你?”
第一次來的時候,秦少游雖然有些‘呆滯’,認死理,可還算知書達理,言語客氣,態度謙虛,可是這第二次,就不免沾染了我泱泱大周的豪邁了,他傲然道:“大人,草民有怨難申,特來請大人爲小民做主!”
他這態度狂妄自大到了極點,柳縣令真恨不得立即下令動手打人。
可是天子腳下就是這點兒好,縣令算什麼,芝麻綠豆的官,若放在其他地方,是一方土豪,而在這裡,屁都不是,所以柳縣令極爲注意自己的官聲,因爲一個不好,落下了什麼話柄,就極有可能被哪個吃飽了撐着的御使一封彈劾,那是得誤終身的。
柳縣令只得安奈住火氣,道:“這一次,你要告何人?”
秦少游正色道:“告周文!”
“所告何罪?”
“還是請大人將周文叫上堂。”
又是如此,而且這一次態度極爲囂張。外頭的人一看,這呆子真真瘋了,不知死爲何物。
柳縣令顯得很不耐煩,大手一揮:“傳周文。”
周文進來,這一次他是輕車熟路,這被告得多了,也就一切釋然,他看了看秦少游,帶着幾分冷笑。
柳縣令道:“好了,秦少游,本縣再三容忍你,醜話就說在前頭,周文既然來了,你要告他何罪?若是所告不實,本縣定要治你咆哮公堂之罪。”
秦少游底氣十足,朗聲道:“草民要告周文……誣告之罪!”
誣告……
“……”
柳縣令滿臉詫異。
劉推事一頭霧水。
周文老臉無動於衷,在他看來,這個書呆子只是不知死活而已。
而外頭的好事者們,卻也沒看出什麼眉目,不過他們都沒有喧譁,想要看秦少游如何分解。
秦少游顯得正氣凜然,厲聲道:“在此之前,周文曾遞了狀紙入衙,狀告草民欠賬不還,反而抵賴;這狀紙就在衙內,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問劉推事。”
柳縣令看了劉推事一眼,劉推事朝他點頭。
按照律令,所有遞入衙內的狀紙,都需妥善保存,誰都不可輕易損毀,否則就是重罪。
秦少游又道:“那麼草民要問周文。”他看向周文,見周文還在錯愕之中,冷笑着繼續道:“我可欠你的錢麼?”
“這……”周文老半天沒回過神來,下意識地道:“欠了。”
秦少游笑得更冷:“你既污我欠你銀錢,那麼敢問,可有憑據?”
周文倒吸一口氣,看向柳縣令和劉推事:“方纔交還你了,二位大人可以做見證。”
秦少游笑了,笑得很是輕鬆,他朝柳縣令拱了拱手道:“大人,這周文說草民欠了他的銀錢,他卻是將欠條奉還給了我,哈哈……真是可笑,這個世上可有人借了人銀子,跑去告別人欠賬不還,卻又將欠條無故奉還的麼?這裡有這麼多人,若有這樣的蠢物,就請站出來,讓大家看看。”
“有麼?”
“有沒有?”
無人響應!
秦少游的臉上依然是帶着笑,卻顯得很滿意現場的效果,“固然是我怏怏大周的子民大多豪放不羈,可是這樣的神經病,畢竟和那聖人一樣,怕都是三百年才能出一次。”
周文猛地冒出了冷汗來,他年紀不小,此時身子不禁有些發虛,張了張口:“可是,二位大人都是親見。”
“親見?”秦少游又笑了,道:“你是說柳縣令親見?”
“不錯。”
而柳縣令則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周文還欠條給秦少游,還是他的主意。可是方纔那個案子,他已經捂着了,因爲牽涉到的乃是先太子李弘,若是柳縣令承認這是自己要求周文奉還欠條,那麼秦少游必定要追根問底,爲何自己堂堂縣令,竟要周文無故還秦少游欠條呢?那該怎麼答?眼下是衆目睽睽,一旦追根問底,先太子的事就要抖落出來,這一抖落,自己此前的功夫不就白費了麼?
更可怕的是,事情敗露,那麼自己和稀泥的事就要大白於天下,堂堂洛陽縣令,一個案子都不敢審,卻是拼命的捂蓋子,竟還要苦主倒貼欠條出去,豈不是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到時御使驚聞,少不得要像蒼蠅一樣,往他這顆臭蛋上叮幾口,他的烏紗帽還保得住嗎?
秦少游這時候彷彿不散陰魂,他面向柳縣令道:“周文口口聲聲說大人親見他將欠條給草民,大人自然是不會騙人的,那麼敢問大人,大人可曾見過麼?”
柳縣令突然發現自己的老臉沒處擱了,老半天,他只得冷哼一聲,把臉別到一邊去。
柳縣令雖然態度很不好,不置可否,可是他不曾說是,那麼自然也就沒有親見了。
秦少游便又朝劉推事行禮,朗聲道:“那麼這位大人呢?”
劉推事面露難色,他自然想跳出來支持周文,可柳縣令不做聲,若是自己貿然出頭,那麼就等於將自己這上官徹底得罪死了,在這縣衙裡,他連佐貳官都算不上,得罪縣令會是什麼結果,可想而知。
眼看着周文殷殷期盼地看着自己,劉推事老臉一紅,卻還是把眼睛落到一邊去。
“哈哈……”秦少游放蕩不羈的大笑,猖獗無比,他步步緊逼,目光落在周文的身上:“周文,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你說二位大人親見,可是他們沒有親見;你說我欠你銀子,又沒有欠條,可是就在今早,你狀告我賴賬不還,這是不是誣告?”
秦少游冷冷地盯着周文繼續道:“你可知道,你這一誣告,自此之後,我聲名掃地,家中的經營將無人再敢光顧,損失幾何?”
秦少游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又繼續道:“你可知道,我尚未娶妻,被你誣告之後,從此再無良家女子肯與我結爲連理,沒有媳婦就沒有兒子,沒有兒子就沒有孫子,子子孫孫盡都被你這匹夫斬盡殺絕,你這等老賊,殺我全家,這倒也罷了,我是知書達理之人,不與你計較,可是竟還信口雌黃,衆目睽睽,誣賴兩位大人親見你給我欠條,到了公堂之上,還顛倒黑白,指鹿爲馬,我秦少游活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周文氣得想要吐血,他雖非官紳,卻也是財大氣粗之人,有偌大的家業,數家酒樓,平時誰敢這樣對他這樣說話?
可是今日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秦少游一通痛罵,不但使他無地自容,老臉不知往哪兒擱,最重要的是,他感覺到不妙了。
大周承襲的乃是唐律,誣告的量刑很重,比如誣告人謀反,則一律除以‘斬’‘絞’之刑,若只是一般的誣告,凡誣告三四人者,杖一百,徒三年;五六人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所誣重者,從重論,誣告十人以七者,凌遲處死,梟首其鄉,家屬遷化外。
周文這誣告,雖只是一人,不至於徒三年,或是流三千里,可是一旦量刑,卻也不輕。
再加上秦少游買一送一,還送了一頂在公堂上顛倒黑白的高帽,這傢伙是要把自己往死裡整啊!
周文正待分辨,秦少游卻是不理他了,轉而向柳縣令道:“大人,事實就在眼前,難道還不清楚麼?草民蒙受不白之冤,久聞大人素來秉公直斷,剛正不阿,如今周文誣告於我,懇請大人公斷!”
柳縣令只覺得後脊生髮涼,滿是錯愕。
這個書呆子,好厲害。
一開始,柳縣令斡旋二人的時候,絕沒有想到秦少游會殺一個回馬槍,這倒不是柳縣令糊塗,而是作爲父母親民官,對於一般的草民,大抵都抱有某種等閒之心,尋常的百姓,哪個見了自己不是唯唯諾諾?誰曉得這秦少游不但膽大,而且還心細,也正因爲如此,讓秦少游這傢伙翻雲覆雨,瞬間翻盤。
柳縣令現在是騎虎難下,事實如何,他比誰都清楚,只是這些事實決不可透露出去,他還得繼續捂着蓋子,可一旦不能推翻秦少游的論斷,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爲周文開脫,就極有可能引發自己審判不公的議論。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