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感業寺大火

東方漸亮的天光,終於映照到一大片斷瓦殘垣上,焦黑廢墟間青煙處處。

感業寺原本宏大的院落裡,幾乎所有房屋都燒坍毀杞,只剩最高的正堂還有幾根樑柱勉強支撐着原有形狀。冬末春初時節,草木乾燥,寺內外又十分荒蕪,大火燒起來後,簡直沒法撲救,基本是任憑它自己燒透熄滅的。快天亮時,天上還飄起了小雪花,也算老天助力。

寺外本有駐軍,火訊傳開後,北衙七營也派了兵士過來,頭一件大事是控制火勢不讓蔓延到別處,特別是不能延燒進大內;其次是進去救人,自然先救身份重要的王妃縣主們。

大火熊熊,燒了整夜。東方露出曙光後,屯衛們點檢救出來的人:息王妃鄭氏和四個女兒都安然無恙,海陵王的六個女兒中也有四女完好,只是海陵王妃楊氏和她親生的兩女卻找尋不着。一個王妃帶着八個少女,還有一幫侍娘婢僕,被臨時安置在寺外一處空地上,支了營帳暫時休息安神。

魏叔玢、柴瓔珞和李元軌清早騎馬過來看視,就直接進了安置營地。仍在不停飄落的小雪花當中,不少人橫七豎八露天躺着,有燒傷了頭髮手臉的,有逃命扭傷腿腳磕破膝蓋的,有衣不蔽體靠着破布氈勉強掩蓋的,腥臭瀰漫,呻吟哭號不絕。

九位皇室婦女都在營帳裡暫歇。她們看上去還好,樣子不象外面奴僕衛士那樣狼狽,大都頭臉衣裙整齊,圍着一個鐵火盆,跪坐在地氈上休息低語,幾個幼齡稚女靠在母親姐姐身上睡着了。

“大舅母……”

柴瓔珞直趨坐在正中地席上的鄭觀音。她懷裡摟着自己的小女兒,眼眸容顏冷漠依舊,除了鬢邊有幾絲亂髮,半點看不出來剛經歷了逃命驚魂一夜。

“我這邊都沒事。火從後院燒起,我們母女都及時逃生。東院那邊三娘扭了腳,上真師給瞧瞧——海陵王妃和她兩個親女,還有服侍她們的幾個婢子,都沒逃出來。”

魏叔玢心裡一沉。昨夜他們正在議論楊妃傳聞故事的時候,她母女三人,竟是被活活燒死在自己房內了?

在她身後,李元軌忽然出了一聲:

“大阿嫂,我沒看見一娘那個賀拔保母。她逃出來了麼?”

鄭觀音微怔,似是纔想起來還有這麼個人,搖搖頭:“我不知道。她一直被關在後院柴房裡,昨夜那麼亂,想必無幸。”

李元軌點點頭,沒再多話,一轉身邁開長腿走出帳外。這時柴瓔珞已過去瞧了瞧海陵王第三女扭傷的腳,說是沒甚關係,將養兩日就好。這三娘年已十五六歲,跟魏叔玢差不多大,皮色黑粗容貌較醜,卻也懂事,強忍着腳疼一聲不吭,懷裡還摟着個小妹子拍她睡覺。

帳簾一掀,有個年紀較大的侍娘走進來,向鄭觀音和柴瓔珞稟報:

“奴婢等引着當值校尉去了東院,在楊娘子的上房裡細細翻找,並沒有一具燒屍。樑柱屏風箱櫃都推開掀開了,應該再沒有能藏人之處。昨夜起火時,楊娘子她們不象在房裡。”

這麼說,楊妃母女和侍婢並不是被燒死,而是失蹤了?

帳中諸女聞言都十分驚訝,低聲議論起來。柴瓔珞問鄭觀音:“大舅母,昨夜起火前,你見過四舅母麼?”

鄭觀音搖頭:“我上回見她,還是去佛堂回你們問話的時候,跟她擦身而過打了招呼。此後各歸各院,沒再走動見面。”

那都是一兩天之前的事了。柴瓔珞皺着眉,又問了帳中海陵王四個女兒,回話是昨日早上楊妃還帶着她們一起進餐,叮囑了些“聽話不要惹事”之類的言語,此後就沒人見過她和她親生的四娘六娘了。

“娘子帶着四妹六妹住東院正屋,和我們所住的偏院隔着一道月洞牆,不象西院大伯母那樣都住同一個院裡。”海陵王李元吉的庶出長女解釋,“一般她不召喚,我們都不去她房裡攪。”

所以那母女三人是起火前就預知離去了、還是趁着火勢逃出院外,或者是被燒得骨頭都不剩化成了黑渣,目前還不知道。

鄭觀音又恢復了她一貫漠不關心的模樣,柴瓔珞又問她幾句話,她答得心不在焉,連這場大火是怎麼燒起來的都“沒理論、你們自去查”。女道士也有點氣結,搖搖頭走出營帳外。

魏叔玢也跟了出來,見柴瓔珞正問一個屯營衛士:“你們昨日在感業寺值崗的長官是哪位?我要跟他說話。”那衛士還沒回答,營地遠處忽然一陣騷動,有人氣喘吁吁地跑來報訊:

“皇……皇后鳳輦……駕到!”

長孫皇后只坐着常用的捲棚帷窗宮車,隨從也沒持舉各種儀仗,應該是得知感業寺大火的消息就趕來了,沒時間做準備。她也直趨入安置營地,下車進營帳,先探視鄭觀音等九位皇室命婦。柴瓔珞魏叔玢都跟進帳內,一番跪拜行禮安撫,交談數句,皇后的關注也迅速轉向海陵王妃楊氏母女的下落。

這時負責禁苑守衛的右屯衛大將軍張士貴已到場,在帳門外隔着門簾向皇后行禮問安謝罪,自承“守宮不謹罪該萬死”。皇后打斷他說“將軍們的職守議罪,自有朝廷法度處置,我不干預。只是楊妃母女……”

皇后的氣色本不太好,臉頰蒼白少血色,眉頭微蹙着沉思時,愈顯憔悴瘦弱。柴瓔珞上前兩步扶住舅母手肘,在她耳邊低聲提示:

“感業寺外有角樓、有值崗,內外出入都能看清。海陵王妃母女的行蹤,昨日當值的衛士應該知道。”

魏叔玢想起前天在立政殿,自己父親魏徵曾向駙馬柴紹、衛士楊信之等人詢問感業寺的衛禁佈置,果然如此。當時皇后也是聽到了的,經柴瓔珞提醒,便向帳外的張士貴問起。張士貴又問左右,帳外喧騰了一陣,才找到個昨天的番上衛士過來回話。

“昨日臣在、在東北角、角樓上站、站着,午後看看看看見……”

那衛士也不知是緊張過度還是天生結巴,跪在帳外吭哧了半天,才大致說清楚:午飯過後,他看到感業寺門外停了兩輛車,幾個男女帶了些包袱物事上車而去。不過寺門是有崗的,寺內人出門要查公驗符信。他在角樓上站崗,離得頗遠,再詳細具體的情形就看不清了。

那麼昨天中午在感業寺門外站崗的衛士呢——張士貴過來稟報,他查問出來,昨天帶班的長上軍頭曹欽,在晚上發現寺內失火時,率先帶了身邊幾個下番的衛士衝進院裡救人,不幸被煙氣薰倒至今奄奄一息。而他帶在身邊的就有中午值門崗的那兩個衛士,一死一傷,傷者也在昏迷。

也就是說,大概能確定楊妃母女三人是昨天中午離開感業寺的,但如何離開、去了哪裡,目前還弄不清楚。

先是臨汾縣主李婉昔在婚禮上暴斃,然後是海陵王妃楊氏母女悄然離開,當晚又一場大火燒房毀舍,這感業寺裡,也不知還埋藏着多少詭異秘密……都無所謂了,反正也燒得不剩什麼了。

皇后又問起火原因,張士貴在帳外回:只能確定是從後院荒草叢中開始燒起的。當時夜裡西北角樓上有衛士看到院牆外微光閃爍,喝問一聲,那大火便騰地一聲爆成火球,象是預先在草叢間澆了的油的模樣。角樓上的衛士沒看清放火者的形像,只對着他們方向射了一陣弩箭,就去滅火救人,只有待後仔細調查追兇了。

站着隔簾與帳外男子說話這麼久,皇后現出疲態,柴瓔珞攙着她勸說:“這裡事態初定,餘下的讓臣下慢慢處置罷了。皇后玉體要緊,這就回宮去休息吧。”

“我心裡很不安穩,”皇后搖搖頭,“總覺得這場火,跟一孃的命案,跟四弟妹失蹤,甚至跟你們昨晚搶出十七妹,都勾連着似的。唉,主上正在全神操心西北戰事,我卻不能靖安後宮,實在無能慚愧……”

“皇后……”柴瓔珞正待安慰,帳外忽又傳來一聲呼喚:“瓔娘!”

是李元軌的聲音。他消失有一陣子了,回來先找柴瓔珞,不過喊了一聲便住口,似是聽張士貴說了兩句話,興沖沖的語調換成沉穩小心:

“臣元軌參見皇后。臣在火場裡找到了一娘那賀拔氏保母的屍體,她吞下去的那枚玉指環……也找到了。”

原來他是幹這個去了。

想到李元軌在賀拔屍體裡“找到”玉指環的過程,魏叔玢一陣噁心。長孫皇后也皺了下眉,開言:“吳王進來說話。”

李元軌挑簾子進帳,規規矩矩跪地行禮。他的襆頭和肩上都落了一層薄雪。原本緊貼在皇后身側的柴瓔珞稍稍鬆開手,向旁邊挪了一小步,避免正面承受親王小舅的跪拜。皇后瞟了外甥女一眼,讚賞地一笑,向李元軌道:

“十四弟別多禮了,快起來。你說那什麼指環,就是在一娘妝奩裡發現的男子信物麼?”

“是。”李元軌從懷裡取出一個用手巾裹住的細物,打開,猶豫着又用手巾擦了下,才雙手呈給皇后。

這正是魏叔玢前天早上在李婉昔房裡看過的那枚形制高古的玉環,又大又厚,一壁斜聳出坡、坡下刻缺口、另一邊穿孔可系絲絛,通體爲淡青色,只是繞壁的那一抹血色似乎比原先又擴大加深了些。李元軌從賀拔氏遺體內取出它後,顯然是擦洗過了,玉面很乾淨,色澤仍然純瑩柔膩。

長孫皇后緩緩擡起手,自李元軌掌中拈起玉指環,拿到自己眼下仔細看。她細瘦的手指很穩定,臉上漠無表情,微微咬着下脣,只不住顫動的睫毛透出疲憊力竭感。柴瓔珞又扶住她,低聲勸說:“舅母就算不回宮,也先回車上去坐坐罷,在這氣悶地方站太久了。”

皇后又怔了一會兒,才點點頭,扶着外甥女往外走。李元軌搶先挑簾子出帳,招呼外面男子退避、將宮車駕過來,女道士和幾個宮婢一起扶皇后上車坐定。

“十四弟,”隔着窗帷,皇后又將李元軌招過來問:“一娘那保母說,她九年從未出寺門一步,此話當真?除了賀拔氏,還有沒有旁人如此說?”

“回皇后,臣等也曾詢問過其餘婢婦,以及息王鄭妃。沒人提過一娘曾出寺,大都說她十分安靜守貞,不與外人來往。”

“那麼婚禮之前,也沒有男子進過感業寺了?”

“呃……”李元軌想了想,“除了整修院落房屋的工匠腳伕,曾進感業寺的男子大概只有……臣等。”

他被硬逼着去給一娘主婚,那婚禮前就有一堆雜務要辦,進寺是必然的。皇后在車內說:“你懂我的意思,不是指這個。禁苑守衛嚴密,我本來沒什麼可懷疑,但十四弟你也知道,從貞觀四年到去年,每年聖上都在外遊幸數月,扈從禁衛也跟抽走大半……”

李元軌點頭不語。魏叔玢在旁邊聽着,也明白皇后的意思。近兩三年天子夫婦出外避暑時,總得帶走大批禁軍,連太極宮、東宮的衛士都人數不足。禁苑裡這些宮圃寺觀,除了太上皇居住的大安宮不敢有疏忽,其餘地方上值衛士都似有若無。如果說有外男趁那時候偷入感業寺與一娘……還真的不敢說絕無這等事。

但是從另一面來看,真會有人與一娘私相曖昧?

李婉昔顯然沒有她四叔母那樣的絕世美貌。前宮孤女,雖然給了縣主封號和不少陪嫁,可就算明媒正娶回家,指望能在權勢財富上沾她多大光也是做夢,只怕還不如受她身份拖累得多。

如果是私相曖昧,那男方是連她封號和陪嫁都沾不上的,二人的風險也大得驚人。一娘到底有什麼好處,能讓男子對她如此一往情深、見她要出嫁甚至下手殺人呢?

想來想去,李婉昔有別於他人的一點,大概也就只有她的特殊身份。前廢死太子李建成之女,楚楚可憐的落難公主,世間頗有男子愛對這等女子想入非非,幻想自己是拯救薄命紅顏的大英雄……

魏叔玢又想起她和柴瓔珞在一娘舊居找出的那些情詩,看筆跡與一娘遺書十分近似。如果那些情詩豔歌是一孃親筆抄錄的,那這身世可憐的少女確實也曾春心萌動,甚至豔詩的原書卷,都有可能是她的情郎偷偷帶進來給她的……

“這案子……我想,到此爲止吧。不再查了。”

第十章前保母與肥獵豹(上)第十七章半路殺出程咬金(下)第五章程咬金逼婚(下)第十八章附註:第二十六章冤家路窄(下)第九章附註:第五章失蹤的豹奴第十六章塵埃不見咸陽橋(下)第二十章忽夢少年事(上)第十三章塵世樊籠(上)第二十七章套馬的漢子(下)第十四章雙心壺第七章洗不掉的血污(下)第二十三章選擇弒君殺父第二十九章玄武門(下)第十章天家父子兄弟第九章附註:第三十八章皇帝持刀強(上)第二章人間不如意事(上)第二十一章宮人斜第二十章忽夢少年事(上)第十七章半路殺出程咬金(上)第三十八章皇帝持刀強(上)第十四章十年前的東宮毒酒案第二十五章血玉韘第九章咸陽渡西市(下)第一章魏叔玢定親(下)第十四章李元吉遺孀第八章渭水寒(下)第二十二章感業寺大火第二十六章冤家路窄(上)第四十章真兇(下)第二十三章選擇弒君殺父第十二章“天子賜賻光耀門楣”第十章長孫皇后第十七章奇技啥巧碾壓(上)第五章李一娘遺情書第一章魏叔玢賣友(上)第十八章東宮之夜第三十六章馬球與毒酒(下)第二十一章附註:第八章大唐親王入贅蕃邦(下)第七章附註:第二十七章萬善尼寺(下)第九章附註:第二章魏叔玢的姻緣第二十一章長空之戀(下)第三十七章投生帝王家(上)第十九章李元軌的謀劃第三十一章楊信之的身份(上)第六章找王子?找公主?第十章天家父子兄弟第二十八章太子妃的生日賀禮(上)第十六章塵埃不見咸陽橋(下)第十一章附註:第二十五章李元軌束手(上)第二十一章貞觀之治(下)第二十一章附註:第十三章李建成遺孀第四章翠雲峰望樓(下)第二十八章楊家有女(上)第三十四章吐谷渾遺孤的掙扎(下)第三章三味真火煉靈藥(上)第十六章塵埃不見咸陽橋(下)第二十九章玄武門(上)第九章眼睛深似湘江水第七章前隋蕭皇后第十八章大安宮第十六章平陽長公主駙馬第二章人間不如意事(下)第十八章天子之私(上)第二十三章附註:第十九章女道士的仙丹第二十二章新入宮的魏妃(上)第二十八章楊家有女(上)第六章李元軌殉葬(下)第二十一章趙氏孤兒第二十四章誰家子弟誰家院(上)第九章舌戰羣臣攻略(上)第十九章女道士的仙丹第九章舌戰羣臣攻略(下)第四十四章尾章(4)第四十章真兇(上)第二十五章李元軌束手(上)第二十四章龍馬鎏金壺(下)第十六章一隻叫“阿豚”的猛獸第三十一章楊信之的身份(下)第三十一章楊信之的身份(上)第九章舌戰羣臣攻略(下)第二十五章李元軌的父親們(上)第二章人間不如意事(下)第十七章半路殺出程咬金(上)第十七章奇技啥巧碾壓(下)第二十七章萬善尼寺(上)第四十二章尾章(2)第二十四章誰家子弟誰家院(上)第十五章皇弟與皇子第二十七章套馬的漢子(上)第二十五章李元軌的父親們(上)第二十四章誰家子弟誰家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