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軌和楊信之牽了馬匹出宮城西門,上了芳林門大街往南,一口氣馳進佈政坊,在員外散騎侍郎楊愍宅門前下馬。
門閽聽說是親王來訪,倒不敢怠慢,連忙進去通報主人。楊愍也即換服出迎,兩人好一頓揖拜遜謝,進入正堂,分牀坐定,楊愍便問來意。
“實不相瞞。元軌貿然造訪,是想求見令祖慈蕭氏前皇后。”
楊愍字政道,是前隋齊王楊暕的遺腹子,煬帝楊廣唯一還在世的親孫子,生於武德元年,也只是個單薄的弱冠少年。聽李元軌如此說,他臉上浮起戒慎神氣:
“大王光降蓬門,理應閤家拜迎。只是家祖母年老多病,已臥牀逾一月不起,不便見客,祈大王恕罪。”
“啊?蕭皇——蕭老夫人病了?”李元軌一怔,“老夫人也已年過七旬了吧?病情嚴重麼?可曾延請名醫診看?晚輩能入室請安否?”
“內闈不敢污大王耳目。”楊愍答,“已請醫工診治,言家祖母冒了風寒,只需摒絕外客安心攝養,即可望痊癒。”
話雖然說得客氣,“不讓見”的意思卻再明確不過。李元軌一時無語,他沒想到會在楊愍這裡碰一鼻子灰。
隋末離亂中,後主楊廣帶在身邊的所有兒孫被斬殺殆盡,留在東都西京鎮守的兩個長子遺孫,也先後死在王鄭家、李唐家手裡。只這楊愍襁褓中跟着祖母蕭後,在宇文化及、竇建德手中輾轉兩過,又被突厥可汗迎入塞上,封爲“隋王”,擁衆過萬。貞觀四年,唐軍大破定襄後,突厥可汗的親信胡酋康密蘇攜蕭後祖孫投降唐軍,歸回長安。其年楊愍不過十三四歲,天子賜他一個“員外散騎侍郎”的寄祿閒職,又在佈政坊賜宅,祖孫倆便從此住下。
楊愍身份既如此敏感,平日行事也頗恭謹溫順,從不敢輕易忤逆人。李元軌客客氣氣前來求見蕭後,料想應該能隔着屏風帷簾說上幾句話,問一問前隋年間封爲公主、和親吐谷渾王子的宗室女究竟是誰。蕭氏當年貴爲皇后,這涉及後宮宗族譜牒的大事,她斷沒有不知道的理。
此刻見楊愍拒見,李元軌心裡一急,從懷中抽出厚黃紙,翻開了雙手遞出去:
“元軌奉天子手敕,問詢當年隋宮和親細務,詔令可便宜行事。蕭老夫人若病體期瘳,還望賜見爲佳。”
一眼看見紙上滿篇血紅朱字,楊愍頓時肅容起身,一迭聲命家人布香案、擺供果。李元軌再三解釋“此敕未經中書門下並非明詔”也沒用,到底由着楊侍郎正經八擺行了隆重大禮接旨。
然後接了旨……還是沒用。
楊愍再三頓首謝罪,只說祖母實在無法見外客,吳王若着急問事,不如使人傳話進去,看蕭老夫人精神是否好到能應答。李元軌想一想,覺得自己和楊信之就這麼站起來往後院闖,憑着楊鐵塔蠻牛也似的健壯身軀,未必有人敢攔他們……
還是算了。楊愍官位雖沒多高,畢竟是真正的“二王后”,蕭老夫人又是南朝公主前隋皇后,逢年過節進宮朝拜,天子和皇后都要假辭色給顏面的。自己這李唐小親王,跑他家裡鬧事,一頂“驕恣惡少欺侮前朝落難孤丁”的大帽子準落定不移。
只好對楊愍說了前隋與吐谷渾慕容順和親、想查找德化公主生身家世等事,讓他派人進後宅去傳話給蕭後。好在這事也不復雜難纏,三言兩語說明,剩下時間便是坐在正堂上閒話等待。
堂上地面的日影越來越長,李元軌也等得越來越急。忽聽堂外鼓聲隱隱傳來,不由得一驚:
“這是夜禁街鼓?怎麼開撾得這麼早?”
“大王安心,”楊愍臉上第一次出現笑意,顯露些許少年稚氣,“那是對面曲內的胡祆祠。這幾天也不知是他教內的什麼節氣,每天日暮就開始擊鼓吹笛、斗酒賽祆,往往鬧到夜深才罷。”
胡祆祠……怎麼聽着異常耳熟呢……
李元軌剛想起,是一孃的賀拔保母做口供時提過,堂後已轉出楊府家人,奉上一紙,雲是“老夫人手書,答吳王垂問”。
折騰這麼久,終於有個實際回覆了。李元軌大喜過望,忙接過書紙來展開拜讀:
“前罪婦妾蕭氏上覆大唐吳王:
王駕臨牖,蓬蓽生輝。老婦以旬月不豫,病體難迎,有虧儀禮,深慚無地。王所詢前隋德化公主事,彼亦一可憐人矣。自出楊姓,前世種因,移栽帝室,宮變罹難。皮囊既逝,何又追索?唯大唐德化天地,威伏八荒,老婦餘骨得歸故土,日夜供養祈願我佛佑護百姓安樂,人間不復劫禍。妾蕭再拜。”
前隋皇后一筆右軍書體清秀遒媚,可比臨汾縣主的書法好得太多了。但覆信內容——只說德化公主原也是楊姓宗室、在江都宮變中遇難——乾乾脆脆斷絕了找到她的希望。
一棒子打得李元軌眼冒金星,半晌才定下心神。默默一想,果斷起身告辭。
楊愍也不虛留,事實上看神色是巴不得李元軌主僕早點走,送瘟神似的送出大門,恭恭敬敬拜別。
還沒走出兩步,楊信之催促:
“十四郎上馬快走吧!街鼓就要響了,這一坊好在離北門不遠,你我加緊趕路,還來得及出城回家去吃晚飯,不然早上燉的那奧肉拌新韭可全便宜下人了……”
“今晚我們不回十七王院。”李元軌哼了一聲。
“啊?什麼?不回……那要去哪裡過夜?”
“隨我來。”
李元軌領路,兩騎奔這一坊東北隅而去。執掌長安西半城街面治安的“右武候衛府衙”就在佈政坊東北角,李元軌此前也來過。到衙前下馬,出示金魚符進門,找到當值郎將——一個名叫蘇定方的中年漢子。
憑着天子手敕狐假虎威,李元軌很順利地交代安排一番,還混到了兩人份晚飯吃,隨後在直房小憩。
街鼓響過八百聲,眼見天色漸漸黑下來,外出巡夜的武候衛士一隊一隊出動,最早出街的已經返回,李元軌才起身,招呼着楊信之出門上馬,兩人夾雜在一隊巡夜武候裡,向着楊愍宅所在的西南方向迤邐行去。
到得宅前,眼見四下無人,李元軌向領隊衛尉點頭示意,自與楊信之下馬,繞着楊宅潛行半圈,看準後宅一處較矮的牆垣,命楊信之蹲了,自己踏着他肩頭,縱身而上。
這仲子逾牆的把戲,他二人已經不是頭一回耍弄,配合十分默契。李元軌上了牆頭,又回身呲牙咧嘴地把楊肉塔拉上來,兩人跳入牆內。
朝廷賜給蕭後祖孫的宅院不算大,後宅卻也有些假山池塘樹木。此時入夜寂靜,四下裡不見人聲,李元軌估約着地勢,一路向後宅寢堂摸過去。
寢堂之東的小跨院,有一間房內隱約燈火閃爍,李元軌猜度那是楊愍的臥室,且不去驚擾。寢堂正房卻是黑燈瞎火的一片死寂,裡面毫無動靜,也許蕭後和服侍她的下人全都睡了?
李元軌又等了片刻,確定寢堂院裡無人走動,向身後打個手勢,沿着牆根悄悄走到正房門前。他本以爲房門定是從裡面閂住的,沒料到星月光輝下看得清楚,兩扇門緊閉處,門環上赫然一把長形銅鎖緊扣。
房門從外面鎖住……那房內肯定無人啊。難道推斷錯了,蕭後不住這宅子的後堂?
真是奇怪。李元軌搖搖頭,看後堂窗子都是糊了厚紙的直櫺窗,無法開啓,便又在附近廳堂廂房間轉了一圈,哪裡都不象住有家主老夫人的樣子。最後還是回到後堂門前,拈起那銅鎖細瞧,悄聲問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的楊信之:
“你會撬鎖麼?”
楊信之嘴一咧:“信之哪裡學過這個。還以爲十四郎你會。”
我更沒處去學這手藝啊……李元軌嘆一口氣,只想探案真是個精細活計,遠不是聽老仵作講幾夜故事就能照貓畫虎學全的。
“這鎖倒不粗,我來試一試能擰斷不……”楊信之身大力不虧,手勁向來不輕。
“別瞎鬧。你一擰斷,明日可不得鬧得合宅皆知了。”李元軌本意是趁夜暗探,如果趕上蕭後神智清楚能說話,便在牀帳外問一問事,料想這男子夜入後宅的勾當,他自己不願提,蕭老夫人更不願聲張。如若不遂,就悄悄退走,儘量不驚動人鬧出事。
既被小小一個銅鎖困住,那就只能用笨辦法了——命楊信之繼續當墊腳樁,他爬上屋頂,輕輕揭開一組瓦片,自己從破洞裡猱身而下,順着樑柱落到後堂室內。
室內果然一個人都沒有。
過了好一陣,李元軌的眼睛才漸漸適應黑暗,影影綽綽能看清些許物事了。這寢堂陳列傢俱齊全,只是牀帳、坐褥、鏡臺妝奩等零碎全收了起來,象是日常並無人居住,炭爐裡也是空的。幾隻大衣箱也沒上鎖,李元軌揭起一隻箱蓋,伸手進去摸了摸,滿滿的衣服觸手滑涼,繡紋細緻,料子頗貴重,象是蕭後的朝服禮衣之類。
他又揭起另一隻較小的箱子,這回摸到的是一大團蓬鬆鬆的毛髮,嚇他一跳。
他趕緊把箱蓋全撩開,瞪大眼睛,藉着微光仔細反覆察看,最終確定箱子裡沒有人頭,只是一堆假髮而已——當世女子用假髻的不少,這倒沒什麼,而且箱子裡還有一頂花樹冠子,跟禮衣箱放在一起,挺正常的。
幾隻箱子都摸過,沒再有什麼發現。後堂裡塵土沒積得太厚,想是經常有人打掃。李元軌想不出還能在這空屋裡做什麼,只好原路返回,爬到屋頂上蓋好瓦片,跳下去落地,站在原處的楊信之還伸手託了他一把。
二人低聲議論幾句,都猜想不出蕭後究竟在哪裡。李元軌還不死心,又在楊宅裡躡着腳步轉悠,連楊愍的臥室也覷探過,屋內已熄燈,一片沉寂。
李元軌又向廚院摸過去,但沒進門,只站在門邊用力嗅了一會兒。除了家家都有的柴炭薰燎氣味,也沒什麼異狀。
“你在宅子裡聞到藥味沒有?”他壓低聲音問楊信之,後者搖頭:“沒啊。”
這就怪了。楊家這孫子白天口口聲聲說“祖母病臥已久”,滿院裡卻連個熬藥氣味都沒有。前隋皇孫這等小氣,都捨不得給久病的祖母買藥服藥麼?
蕭後傍晚送出來的手書,對於德化公主下落輕飄飄一句“宮變罹難”帶過,他總覺得古怪不實。他原本問的是德化公主出身誰家,這個蕭後完全迴避不答。而且一個大活人,就算遇難,總也有個時間地點、前因後果,被誰殺的,誰親眼見了,被殺後屍首如何處置、她身邊人去向如何,最重要的,德化公主和慕容順未滿月的兒子是一起死了還是怎麼樣——這些都得細細詢問,最好是當面問答才說得清。
可這前隋蕭皇后,到底躲哪裡去了呢?
確定楊宅裡沒什麼可看了的,李元軌回到入院爬牆處,又踩在楊信之肩頭上了牆,伸手扯他上來。二人剛跳落牆外,忽然唏裡嘩啦一陣崩塌落土聲。李元軌暗叫不妙,果然有人叫喊起來:
“爬牆小賊!別動!說你吶!放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