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扣瓣香

宗嚴有功,特許在弟子比試前回家多留幾天。辛良瞭解了事情原委,爲只有自己什麼都沒做懊惱,便答應她爹回家,想借此多打探些事情。留下唐甜在山上,乾脆哪也不去,在墨竹軒專心練習彈弓。

冬日暖陽,照着院子裡光影斑駁,院牆前一從菊花開得嬌豔。花圃前立了個草靶,唐甜遠遠站在一棵桂樹前,眯着右眼瞄準。

輕輕兒風起,菊香淡淡飄來,恍如一雙伸長的手臂,溫柔又有力環着她,收緊,讓她緊緊貼在寬闊溫暖的胸前,熱熱的氣息在她耳邊拂動:“噓,甜兒輕聲……”

那恬然香氣縈繞的懷抱,她其實是不想掙脫的,可是……

“六姐!六姐!”

唐甜回過神,旁邊唐誠和唐羽都等得不耐煩了,不住催她。

她臉一熱,又有些惱,對準了草人一鬆手,彈丸“嗖”一聲打中靶子右側,唐甜大喜。

唐誠跑過去將彈丸從草靶上取下來,數了數:“中了八個!”

“好,三師兄,你輸了,給錢來!”唐甜得意洋洋朝唐羽伸手。

唐羽笑她練了這麼久,十射中不了五射,所以唐甜和他打賭,唐誠是見證人。

唐羽哼了一哼,纔要摘錢袋,忽想起什麼來,大步走到草靶後面,摸了摸,一下摸出個小木牌,上面寫着“唐溟”二字。他登時大怒:“唐甜,你還敢這麼做!”怒衝衝要教訓她。

唐甜看到他舉動就知不好,尖叫一聲,拔腿就跑。兩個人繞着院子你追我趕。

唐誠站在臺階上哈哈大笑,唐羽轉頭怒道:“她又做這種對師父不敬的事,你還笑?”

唐誠乾脆坐下看熱鬧。唐甜做這種事師父都不介意,他最初生氣的,後來也不氣了。何況唐甜並不曾真對師父用彈弓,對着草靶子泄泄怨氣又有什麼不可。按病理來說,通則不痛嘛。

“五哥,救我!”唐甜哪是唐羽對手,不是唐羽顧惜院子裡的花花草草,她早被抓住了,邊逃邊向唐誠求救。

唐誠懶洋洋也不動。

“五哥,五師兄!好,我上次尋到的玲瓏石歸你了!晚餐雞腿兒也是你的!”唐甜能屈能伸,危急時候,平時半分不讓的好處都獻出來。

唐誠這才笑了,喊道:“三師兄,你的玄鐵翎我都磨好了,還制了個新玩意兒,你要不要看?”

唐羽知道他是幫着唐甜,可還是耐不住誘惑,緩緩停下步子,指着唐甜道:“你若再敢這麼做,我折了你的手!”

唐甜吐吐舌頭,瞧他轉身跟着唐誠要走,又喊道:“錢呢?一事歸一事,你可是輸了!”

唐羽瞪她一眼,乾脆把錢袋取下來砸過去:“好好練習!滿腦子不是吃就是錢!”

訊門。

關於年後參加武舉的事,按唐溟的建議,掌門唐樺決定由各門出一個長輩帶着小一輩弟子去,金門定的唐溟,訊門是唐憂,藥堂只有何菀。分三路出發,順路給其他門派拜年。

唐誠看着唐念依照掌門師伯的交代擬定的名單,還有唐家人的拜年路線,暗暗好笑。

“掌門師伯讓六姐兒跟着師妹走倒沒什麼,怎麼又讓十四師兄去給葉家和鬱劍山莊拜年?這兩處不在一路,豈不是繞了遠路?”

唐念慢條斯理翻閱賬本,悠悠道:“顯而易見,師伯着急十四的婚事了。”

葉家的三娘子是聞名的美人,葉員外十分疼愛,挑女婿比選駙馬還苛刻,據說對唐溟倒是青眼有加;至於鬱家,也有好幾個女兒待字閨中,雖說不是個個拔尖,勝在人多,興許就有十四看中的。

“師伯還真費了一番心呀。”唐憂嘖嘖幾聲。這幾年唐家大小諸事都攤到他們身上,師伯是太輕閒了,就只怕他這苦心要白費。

唐念笑道:“你不必羨慕,明兒我叫師父也替你操操心,也免得你見了四姐就坐立不安。”

唐憂拼命擺手:“師兄,你要害我不如多讓我跑跑腿。得了,我去佈置比試的事,那杜萊的行蹤還是你派人去查。”說完溜之大吉。

唐念捻捻瘦須,笑了一笑,繼續忙。

年後三路人就要往京城出發,因而所有事宜都比往年提前。很快就到了唐家弟子比試的日子。

唐家掌門唐樺、訊門門主張應、藥堂丘長老齊入座,下首一排依次按着師門長幼是唐洌、唐念、唐溟、唐憂、唐悅和何菀。

站着的一排則是唐諳、唐許、唐羽、佔緗、唐誠、唐甜、宗嚴、辛良。

三代人,只有最小一輩到得齊,接受考察的也正是他們。

今年的新弟子先上場。頭一個就是唐甜,那些辨別藥草,診脈開方的,她馬馬虎虎都順利完成了,與宗嚴、辛良旗鼓相當。輪到暗器,這實在是她的弱勢。

握着唐誠替她精心制的鐵木彈弓,唐甜試了一試,頭一丸還中了靶首,第二丸第三丸都是擦着草靶的邊過去的。

唐羽在一邊不免着急,雖說大家爭得不那麼厲害,他也不願毒門落了第二。

另一邊的宗嚴已順利打了十枚鐵線鏢,七個中了靶首,兩個中的肩,一個在下盤。

辛良也在佔緗催促下上場熱熱身。

她從家裡回來,只探到她爹要做香料生意,得人介紹認識了生意做到京城的杜官人,那人的事她爹也知道不多。這都在唐溟等人意料之中。

此刻她雖有些緊張,然而唐甜見識過她的新月弧,還是她娘生前教她的絕技。

唐甜無法,衝着唐誠使個眼色,向唐羽努努嘴。

唐誠也知道沒別的法子了,暗暗拿出一個紙片來,向師兄示意。

唐羽一看,氣得七竅生煙,原來那紙上寫着師父的名,唐誠是要他藉着校正靶的機會把那紙兒塞進靶子裡去。

這事說來也怪,唐甜練射的時候,但凡有唐溟的名字,那一趟射得就格外準,有一次竟是十射十中靶首。

換了平時唐甜可不敢捋虎鬚,然而此刻比試事大,三師兄總該通融吧?

唐羽氣歸氣,也有三分猶豫,他轉頭看看坐在上首的師父,師父正瞧着自己,微微含笑,滿目期許。

唐羽頓時覺得自己動搖的念頭都是大逆不道,嚓嚓兩下把紙撕了,咬牙低聲道:“她落下的我補!”

唐甜有些氣他迂板,本來就技藝不如人,賭了氣更是慘敗,最後怏怏下場來。

她瞪了臉色難看的唐羽一眼,不自主又往上首瞟,見那唐溟穩穩坐着,卻一點也不生氣,倒還衝着自己微微一笑,以示安慰。

她心裡多少又有些不服,自己輸了就在他意料之中不成?

這邊她在心裡嘰嘰咕咕,不知那掌門唐樺把賽場的事放一邊,單隻盯着他們兩個。唐溟朝唐誠頷首,無事;朝唐羽微笑,無事;只有他和唐甜那你一眼我一笑的,讓他心驚肉跳。

接下來就是幾位大弟子的較量,唐諳與唐羽,唐許與佔緗,在長輩面前都拿出自己本事來。

年輕氣盛,往年他們都卯足了勁要比出個高下,這次因有武舉,大家都能參加,便多少收斂些,指望着到京城去揚名立世。

唐羽算了算唐甜落下的分,站開陣勢。長劍如蛟龍出海,劍花如墜地急雨,再加上玄鐵翎神出鬼沒,在一百招內把唐諳唐許和佔緗都拿下了。

唐甜看得目瞪口呆,真心佩服起自己這位師兄來,越發響亮叫好,引得那些來觀賞的試選弟子也放開了膽子喝彩。

唐諳氣得說不出話,佔緗也一臉不甘。

唐憂偷笑,小聲對唐悅道:“六姐來了咱們唐家,可就熱鬧多了。”

唐悅輕咳一聲,示意他九師兄唐洌臉色很不好看。

若是以往,唐樺也要發作,拿這個不進取的唐甜做反例訓訓話,提醒弟子們勤加練習之類;這次怕她太顯眼,只把武舉的準備事宜簡單說了,便草草收場。

隨後,唐樺把唐溟等弟子叫住,將年前年後一派事情交代下去。其中唐溟是金門門主,事情最多,支使得唐溟兩個月裡沒有幾日能回墨竹軒。

這麼一轉眼,就到了過年的時候,下了兩場雪,天晴了。

江湖人過年和平常人家一樣,換了桃符拜了竈神,唐家人一起吃了年飯,唐羽帶着唐誠唐甜到各師伯師叔還有長老家拜了年,很是熱鬧不提。

回到墨竹軒,辛良和佔緗也來了。

正巧唐誠新做了火炮和花炮,白天看不到焰火,所以唐誠、唐甜、辛良還有唐詩都在院子裡點炮仗玩耍。

唐羽和佔緗兩個在廳堂裡研究新的暗器。

炮仗丟得到處炸,桃杏是被他們鬧習慣了,端了炒果子和各色點心照樣進出,佔緗帶過來的丫鬟四喜卻被嚇得到處躲。

桃杏從廳裡出來,看看天色,喊道:“五哥兒,六姐兒,看雪又下起來了,請七姐和唐三姐進來吃點心吧!”

四人意猶未盡,然而雪越下越大,便說晚上再出來放煙火,嘻嘻哈哈在庭前跺跺腳上的雪,掀了簾子擠進小廳。

“唔,還是裡面舒服。”唐詩奔到暖爐前烤手。

炭上烤着的花生板栗香噴噴的,唐甜用鐵鉗夾了幾個出來,回頭看唐羽和佔緗還在比劃着什麼招式,對這兩人挑挑眉頭。

唐詩一向愛纏着唐羽,然而這時也知道過去只會自討沒趣,便和唐甜辛良一起坐下嗑瓜子兒。

“嚴七哥回家過年去了,不然更熱鬧呢。”辛良道。

“你們多好,過幾天就去京城了。留我一個人多沒意思。”唐詩撅嘴,她的兩個兄長也能去,叫她越發懊惱自己試選不過。

辛良和唐甜安慰了她幾句,唐誠也逗她,故意說起京城的熱鬧。

四人說得起勁,門前有說話的聲音。

接着桃杏驚喜的聲音傳來:“門主回來了!”

唐誠跳下凳子掀簾子一瞧,真是師父回了。唐溟已有五六天在外,今日吃了年飯纔算事情忙完。

外面雪下得正大,他穿一件青色鑲邊的長袍,只戴着一頂箬笠。落了兩肩的雪,手上卻拿着幾枝開得正好的紅梅,那清俊的臉上依舊帶着笑意,襯着白茫茫的雪,倒像隱逸山中的仙人入世。

唐甜斜了眼瞧他幾次,聽見桃杏說花好,又聽他說:“桃杏,去洗個好瓶兒,一會把花送到六姐房裡去。”

她記起,自己不過偶爾提過這院子裡有桂樹、木芙蓉,大冬天的到處灰糊糊的不好看。這山上山下她跑遍了,這梅花是他到哪裡尋來的?

她慢慢起身,卻聽唐溟又加了一句:“先留出兩枝,一會讓十九娘帶回去。”

這時大家纔看到十九師叔何菀跟着也進了院門,一起趕着叫“師叔”。

唐甜撅了撅嘴,心裡就有些怪怪的,便走到一邊去給桃杏幫忙。

唐溟上了臺階,拍去肩上的雪,又叫桃杏給十九娘端熱水洗手。

何菀笑道:“不必了,我來接四姐八姐回去的。看看雪越來越大,一會怕要不好走呢。”

她說得有理,唐溟也不好多留。正好唐諳也來接妹妹,唐誠拿出自己新制的防雪蓑衣和木屐,讓他們都換上,又抱了一堆兒煙火炮仗送給他們。

唐溟親自送他們出了門,轉回來,唐羽關了院門,和師父進廳。唐甜幫着桃杏擺上了熱食,師徒幾人圍着暖爐說說笑笑,談着去京城的準備。

夜深了,大家在唐溟催促下才歇息。

唐甜進了房,還沒關門,一縷幽香飄來,只見迎面桌上微弱的燭光下,一瓶綻放的梅花,鐵枝豔蕊,映得一屋子赤華燦爛。

她想起方纔唐溟問她事兒,她還愛理不理的,只和兩個師兄說話。唐誠還說她:“六姐兒和誰都好,怎麼總愛和師父置氣呢。”

她自己也覺着彆扭,隨手拿起那小木人敲兩下,瞅着那密密濃濃的花兒,喃喃怨道:“誰要你對我好的,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