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離心計

唐甜看着施然走來的男人,眼角快速掃了周圍一遍。數十米外的武場人聲鼎沸,賣炊餅、瓤卷果子和花的販兒也被吸引過去了,十幾米外有兩個守着茶水攤打瞌睡的老人而已。

杜萊笑道:“這兒僻靜,唐六姐,我們說說話——你可不好接近呢,唐溟倒是看得你緊。”

唐甜稍稍後退,身後卻有動靜,她回頭一看,那時替杜萊趕車的車伕慢慢走來,擋住了她的去路,這次他穿了單衣,泯然衆人,不顯得突兀了。

“你不要怕,我說了只想和你說說話。”杜萊不知何時竟到了她面前,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唐甜剛要尖叫,他就捂住了她的嘴,低低笑着,“別嚷,你放心,瞧,我一點武功都沒有。”

唐甜沒有掙扎,卻是因爲他的手極冷,一股涼意貼在臉上讓她一噤。他翻過修長蒼白的手來讓唐甜摸他的筋脈——他果然沒有內力,氣脈像是元氣大傷運行得綿軟低緩。

唐甜掙回手,定定神,他們這麼站着,就算有人看到這裡,也不過以爲故人敘舊,要是她嚷起來……

那車伕像猜出了她的心思,森然擡起手,袖子裡一條蜿蜒的蛇探出頭來,吐着信子呲呲作響。

“你想說什麼?”沒有退路,唐甜索性不跑了。

杜萊抿嘴一笑,揹着手側身看她:“六姐兒方纔所用的毒,是不是含了蕁麻汁與硬蜱的毒液制的?”

“你怎麼知道?”唐甜一驚。就算他遠遠看了比武,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弄清纔是,唐溟親見了粉末,才針對症狀想到權宜之計。

“硬蜱的毒可不好取啊,六姐好本事。可惜的是,這毒雖蔓延的快,始終只在皮肉,過了幾個時辰就沒了,若是加上促進血脈運轉的毒,讓它滲進五臟和骨子裡,那時對手全身如萬蟻啃齧,比痛要痛苦百倍,不說認輸求饒,你就是叫他剜肉斷臂,他都會照做。”他不緊不慢繼續說,那雙邪魅長挑的眸子幽然深邃,嘴角笑意不減。

唐甜哼道:“好毒的人!”

杜萊不以爲意,邊笑邊搖頭:“這些癢毒,其實是你自己偷偷制的,唐溟根本就不知道,是不是?你制的毒,連下三濫的人也能辦到,不過動了點心思,裝在細皮瓤裡好叫人難以防備罷了。若是生死之間,對手又比那花興身手好,你恐怕死了十次了!”

唐甜抿抿嘴。

“你是毒門弟子,爲何還要揹着師父製毒?”

唐甜略略一退,不作回答。

初入毒門的弟子一定要先學三個月藥,嚴禁接觸毒物。除了上次要她分辨杜萊身上的氣味,她一直不曾見過那些稀有毒材。這草毒和蟲毒還是她自己趁着採藥空隙蒐集的。

杜萊逼近一步:“唐溟真心將你當弟子指教麼?你不想想,唐溟用毒是江湖第一,又號稱解毒聖手,弟子做出這麼拙劣的毒來,他就這麼罷了?”

唐甜哼一聲,慢吞吞道:“這毒是我自己制的,他不知道。你與唐家有仇,也不關我的事,休想在我面前挑撥離間,我可不會上當!”

杜萊一挑眉,這小娘子竟學他拿話試探,便道:“他們不會告訴你我的事,不過我也不妨承認,我與唐家有仇,更與唐溟有仇,你不也是如此麼?”

唐甜心裡一驚,這人查過她麼?

杜萊見她垂眸沉思的樣兒,悄悄又湊近來,手指輕佻繞起唐甜一縷發兒,低笑道:“六姐兒,你是聰明的,若是跟着我,必會使你成爲勝過唐溟的高手。”

唐甜嫌惡地一手打下來,冷哼一聲:“你有什麼本事,想做我的師父?”

杜萊輕輕一笑:“你現下不服,我自然讓你知道的,只是小甜兒可不要被嚇着了。”

“你要說的話說完了?那我可就走了。”唐甜試着向外走,那御蛇人要攔,杜萊道:“讓她走吧。六姐兒,你可要記住,要想有所得,必要下得了狠心,唐溟慣用假仁義蠱惑,你不要被他手段騙了。”

唐甜一向也是這麼說,可此時聽這人也如此說,想起慈湖尼庵中死的人,不由反駁道:“他就算有手段,也比不上你卑鄙狠毒!”

杜萊微微眯起了眼,再要說話,那御蛇人道:“爺,有人來了!”

杜萊冷冷一笑,道:“唐六姐,若說卑鄙狠毒,你可以去問問唐溟,他曾經做過什麼樣的事。”轉而又道:“我自會再來找你,你若怕了,就告訴他吧。”那御蛇人扶起杜萊,縱身飛過了樹叢。

“六姐兒!”唐羽和唐誠焦急地跑過來。

唐羽出來找他倆,唐誠比試完了出來,卻沒見到唐甜,他們還擔心她賭氣跑了。

唐羽本要訓斥她,見她默不吭聲,比平時安靜許多,以爲她是知錯了。他只用三招就贏了第一局,無意看下去,便遵師命送他們回去受罰。

驛館唐溟的房間,面前的香還有三分之一,唐誠咧咧嘴,小心歪着身子坐下一點。一向嚴厲的師兄這回也疏懶了,竟沒發覺。他忙扯扯唐甜,要她也偷個懶,唐甜將手扯回來,卻死死跪着,理也不理他。唐誠暗想,這下完了,六姐的牛脾氣又來了。

他不知道此刻唐甜心裡卻是翻來覆去在想杜萊的話。

她雖警惕杜萊,心裡卻一直也有疑惑。這懷疑的心思一起來,想得就越來越多。

莫非是唐溟怕她找他報仇,對她有所防備?所以看見她還敢製毒,就大發脾氣了。說起來當初她連累他受了三百龍筋鞭,他都一句重話也沒說過,這一次就爲了一點小毒那麼兇……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又想起那鬱家三個姐妹,還有沒見過的更好看的葉家三娘子,亂七八糟的情緒都涌上來。

唐羽已經喝了三壺茶,那爐子裡的香還沒燃盡,見那唐甜咬着下脣,面色蒼白,淚珠子在眼眶裡轉,想起她前幾日還生病,跪這麼久只怕不好,不由爲難。

唐誠也看出師兄是留了情面了,乾脆鼓着腮幫子替唐甜吹香,眼見唐甜那邊的香快燃盡了,便要她去歇着。

唐甜扭身跑回房間去,把門一關,誰也不理。

傍晚衆人回來,唐諳唐許與佔緗都已勝了第一局,辛良年紀小,輸了也並不算丟臉。

比試是三場同時進行,唐諳唐許和佔緗辛良宗嚴等人分開參賽,把那些值得作爲對手的人暗暗記下來。佔緗看得最是認真,這次參加比試的女子本就不多,勝了第一局的女子更只有寥寥數人,她自然高興。

“對了,鬱家兩兄妹鬱泰和鬱敏,還有那個任大亮,也都過關了!”佔緗嚷道。

她一提及此人,唐甜把嘴一抿。

大家都想起她和唐誠被罰的事,佔緗也訕訕的。

匆匆吃了飯,唐溟又說唐甜和唐誠這兩日禁足,等第二局開賽才能去。晚上接着再跪兩柱香。唐甜一聽還要被罰,嚷道:“是我賴着五師兄做的,要罰只管罰我好了,我多跪兩柱香!”一甩筷子跑回房去。

大家不曾見唐溟這般嚴厲,都不敢求情。氣氛卻有些沉悶。

唐諳哼一聲,道:“這個六姐兒真是任性!若是我爹在,定要抽她幾鞭。”

佔緗是個護短的,立刻道:“詩詩可比她任性多了,師伯可曾動她一個手指兒?”

唐諳被噎着了,暗暗鬱悶自己怎麼總也不能和這佔四姐說到一塊去。

唐憂笑道:“說得也是,六姐兒和你家三姐兒一樣的脾氣,都是大家寵成這樣的,就等她餓了再吃吧。”

大家想起唐詩嬌縱縱霸道的樣子,都看着唐羽笑,把唐羽看得想說什麼附和的話也說不出了。

唐溟若有所思,也微微苦笑。

雖已入春,夜裡寒氣料峭,唐甜還跪在房裡,堅持要跪四柱香,誰勸也不聽。唐溟便讓大家都回去睡,自己守着。

斜陽下去,冥色漸濃,兩人在黑暗裡這麼一個站一個跪,相對無言,只有香末梢一點亮光幽幽,時明時滅。

捱到香燃盡了,唐甜扶地想起來,那腿不像自己的,撐不住身子往後倒,更別提爬起來了。

唐溟默然將她抱起來,唐甜死命掙扎,偏要自己走。唐溟徑直將她抱回房去,讓她躺下。

唐甜的腿此時纔有了知覺,又麻又痛,她哭着將唐溟一推:“你走你走,誰要你假好心,是誰害我這樣的來?”

佔緗和辛良聞訊過來看她,正見她衝着唐溟發脾氣。唐溟拿出紅花油,讓她二人替她揉腿,自己黯然出來。

佔緗將還在吵嚷的唐甜按住,嚷道:“六姐兒,十四師叔是好心,你怎麼這麼說?”

“什麼好心?他怕我害他,就別收我做弟子,這樣假仁假義做給誰看?”唐甜不依不饒。佔緗也是個急脾氣,她一向敬佩十四師叔,容不得別人說他不好,兩人要爭起來。辛良只好兩邊安撫。

這件事一鬧,唐甜重新把唐溟恨在心裡了,和大家一樣有說有笑,就是不肯理唐溟,禁足就苦練彈弓而已。那鬱敏每日都來找唐溟,請他指點武藝,連佔緗都很不看不過去。

三天後,第二日就是比武第二輪的日子,大家早早回去做準備。

唐甜去向唐誠討兩個好使的暗器,唐誠猶猶豫豫一點也不爽利,唐甜就知道一定是唐溟從中作梗,氣惱不已。唐溟正好來找唐甜,帶她到驛館後園,說要教她幾招防身招數。唐甜不買他的帳,堅持不學。

唐溟卻擔心明日上場的都是高手,不像第一場魚龍混雜,她若逞強必吃大虧的,因而要她先學會自保。

他這麼說,唐甜越發執拗:“你若真怕我出事,給我些□□防身豈不更好?爲何又不許我用毒?”

“甜兒,毒物傷人也可能傷及自己,你爹只希望你平平安安,我也不希望你有事……”

“你不希望我有事?你怕我將來會害你纔是!”唐甜一撇嘴,定睛看着他,“我入毒門早過了三個月,宗嚴在幫着三師伯和十七師叔處理事物;辛良進宮拜了師父之後,說過七師伯要她每三日去她那裡學藥,還送了一套砭刀與銀針給她。可我呢,從墨竹軒到京城,都是跟着五哥和佔緗等人玩,你可管過我?你每日裡忙,只會空閒陪着那個鬱敏,陪着什麼葉家三娘子,哪裡半點想到我來?”

唐溟被她一場搶白,說得默然無語。

唐甜見他啞口無言,氣道:“唐溟,你根本就不希望我做你的弟子,是不是?”

唐溟沉默片刻,竟承認了:“是。若不是師父自作主張……我不會收你做弟子。”

唐甜咬着嘴後退兩步,冷冷一笑:“好,你不要我,我還不稀罕你這個師父呢,我的事,都不要你管!”

她忍住淚,轉身衝出去。

“甜兒!”唐溟忙想拉她。

“唐十四爺,你在這裡。”鬱敏驚喜道,她提着劍走出來,似乎剛練完功,俏臉飛紅。那唐溟要去追唐甜,生生被攔住了。

唐甜衝回房間,三兩下栓上門。聽了聽,那唐溟也沒追來。她鬆了口氣,將從他房間偷出來的兩枚藥瓶拿出來瞧瞧,不料一瓶是活血藥,一瓶透着薄荷涼香,大概是醒神膏,她失望地丟到桌上。

“呵,真是可悲啊,做弟子的竟要從師父那裡偷毒麼?”一聲輕笑從牀簾後飄出來。

唐甜回身看到杜萊,惱怒道:“你私自跑進我的房間?”

“噓,小甜兒,我可是一片好心,給你送好東西來了。”杜萊掀起幃簾子走出來,一根手指貼着嘴,輕輕搖搖,示意她小聲,隨即拿出一隻半指高的黑瓷瓶,“這毒乃是飄渺露,一滴就可以使人立刻昏厥。”

他細細說了用法。

唐甜不伸手,審視了半天道:“你不是說用毒要下得狠手麼?這毒只是讓人昏厥,又算什麼奇毒?”

杜萊將小瓶放在桌上,笑道:“這種比武不可傷人命,我又怎會讓甜兒爲難,你且試了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