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安石榴

怡和殿。

“唐卿的意思, 是讓他們兩個俱留在宮中陪伴官家?”劉太后壓住心底不悅,淡淡看向唐溟。

他明知自己擔心劉氏將來,卻勸自己打消讓劉祝劉祺任太子少保和殿前都指揮使的念頭, 建議只封他們爲光祿大夫和雲麾將軍, 此是從三品散官, 散官沒有實質職缺, 只是好聽罷了。

唐諳和唐羽護衛官家時封爲四品武散官忠武將軍和壯武將軍。

唐溟聽出太后的疑慮, 輕道:“在下斗膽,敢問太后是否有武后之志?”

太后聞言滿面漲得通紅,勃然怒道:“大膽!你竟敢……”

見唐溟淡然鎮定, 目光澄靜,她壓了怒火, 沉默半晌, 惻然道:“先帝於我優厚, 本宮又怎會有此大逆之心?只是……”

外戚干政,少帝親政後必然會有所打壓, 她絕不能眼睜睜看着劉家因此遭禍;卻也不願辜負先帝囑託,揹負千古罵名。不然,怎會有求於江湖世家,求助於唐溟?

“太后心如明鏡,所謂月盈則虧, 水滿則溢。劉氏如日中天, 朝野內外不解太后對聖上庇護之心, 多有不安。雖是聖上允准, 然而二位衙內不過束髮之年, 未有尺寸之功,就加封從二品職官, 太后如此之舉,是爲劉氏着想,還是讓外人更多疑議?”殿中靜寂,唐溟的聲音和緩而懇切,“聖上溫厚心善,二位衙內與他年紀相仿,也是忠赤之臣,相處之間,正可讓聖上明瞭太后一片苦心。”

劉太后沉吟着,似有所動,緩緩離座踱至門前,籠着輕紗的竹簾外,斂聲屏氣的宮人垂首立於角落,蔥蘢的林木花草投下一層層陰影,樹欲靜而風不止。

良久,太后轉過目光,轉了話題道:“唐卿既爲劉氏着想,爲何又請求讓唐六姐回唐家山?”

唐溟微一猶豫,道:“六姐兒自小在山野長大,只怕難受拘束,惹出禍來。”

劉太后笑了一笑,道:“在本宮眼裡,唐卿穩重自持,遇事從容,想不到如今也有這般放心不下……有本宮吩咐,錢氏不曾爲難於她。你這般不放心,可是爲了前幾日相府鬧賊的傳言?本宮已問過錢氏,只不過是六姐兒噩夢魘着了,樓外一干僕婦守着,還有貼身丫鬟在外間,哪有什麼賊人能進去?”

唐溟不語,只做沉默。

太后想起什麼,又沉臉道:“……這不過一件小事,市井小人竟胡亂編造出相府有刺客的話來,傳得滿城風雨,實在可惡……”

她想想唐溟方纔所言,嘆了一嘆,終於道:“也罷,劉祝劉祺之事,本宮依你所言……只是,官家的心意,唐卿亦是知道。若六姐以劉氏之女的身份入宮,也有利於我劉氏。”

劉太后雖不願唐甜入宮,但之所以不對錢氏說明唐甜將來要嫁的是唐家,也是爲了留一條後路。

唐溟明白,劉太后不過是提醒自己與她的約定,從容道:“唐某鄙薄之心,還請太后成全!”

太后淡然一笑:“本宮成全唐卿,只是日後若劉氏有何危急……”

“唐某在一日,便爲劉氏周全一日!”唐溟會心一笑,拱手應道。

“好。本宮知你與呂宰相素來交好,他也多次勸諫本宮……只望你二人將來不負本宮所期。”劉太后微點頭,如釋重負,又嘆了一口氣。

錦繡。

唐溟自後院閃身進了閣樓,早有青兒接着,帶他到了二樓雅間。

推開門,鬱商一人自酌自飲,看着窗外湖光山色。見他進來,也只是笑着指指對面的座兒,替他拿了杯倒酒。

“承你的面子,喝到錦繡最好的醉芙蓉。”鬱商笑道。

唐溟接過酒一口飲盡,也笑道:“鬱二公子的面子已足夠了,這酒我來都不曾喝。”

鬱商哈哈大笑,又道:“我一回來就聽說劉相遇刺的事,什麼義士不滿劉氏把持朝綱而行刺云云,鬧得沸沸揚揚,爲了讓六姐兒回家,你還真夠費心的。”

“也不是單爲此……”唐溟嘆一嘆,“如今劉氏也需些收斂了。”

將來若真有禍事,奪權清算,必會殃及無辜,天下都不安寧。

鬱商點點頭,再飲了一杯,方收了笑道:“那個紅藥要殺六姐兒——如今誰都知道她是你的弱點,這可不是好事,讓她回唐家確實穩妥些。”

唐溟沉默,鬱商看看他,道:“你說的事我去查過了,紅藥確實是在紅英出事後被杜萊接走,所以你一直尋不到她下落。你說她舉止有些蹊蹺……這麼些年她跟着杜萊,那杜萊又存了心要利用她,就算性情大變也不奇怪……”

唐溟苦苦一笑:“我上次勸她跟我走,她不肯……杜萊也必是拿準了這一點才放手讓她找我……何況……”

“十四,你既拿定了主意,相信六姐兒不會害你,我也不說什麼了,只願你們好事得成。你也不必再牽掛其他,不說她不是紅英,就是紅英,你其實對她也不過是……”

鬱商不喜他心事重重,卻知這也不是勸能勸的好的,想了想又道:“……你看六姐兒是容得下人的人麼?當初你多看了葉三娘子一眼,她就一副恨不得挖下你眼珠子的樣兒,把葉娘子好好的衣裳也毀了。若是知道你這樣的事,還不知怎麼鬧。等娶進了門,有你愁的!”

唐溟被他說得笑了,卻真有些爲難,道:“這件事,一直不曾與她說,不過……”

若是他不說,難免不會再被杜萊利用。可是要他說,又從何說起?

那晚紅藥行刺之事,唐甜擔心劉府以後加緊了戒備,唐溟不好再來找她,只說是自己睡魘着了,恍惚覺着有人偷窺,嚇得亂跑,撞倒了屏風,並無其他。

然而外面卻傳開劉府遭賊之事,劉府上下都戰戰兢兢,只怕惹火上身。唐甜察言觀色,也只得老實些。

錢氏唯恐還有什麼意外,後院加派了人手不算,在內室牀榻下鋪了褥子,隔了一扇屏風,吩咐桃枝和另兩個大丫鬟輪番侍候着唐甜安睡。唐甜有苦說不出,和唐溟定的約期都落空了。

轉眼到了端午節,從五月一日開始,京城上下,家家把桃、柳、葵花、薄葉、佛道艾鋪在門首,準備了香糖果子、糉子、五色水團作供養。賓客往來宴飲也極熱鬧。

錢夫人帶着唐甜,指揮丫鬟僕婦佈置府中上下。劉家長子劉禕雖另有府第,節時帶着夫人過來問安,袁氏也陪着婆婆打理。

“烏烏……烏烏……”劉禕一歲多的孩兒,喚作虎哥兒的,被乳孃抱着進了內院賞石榴。剛長了幾顆小牙的嘴大大咧着,口水兒直流,一會兒啃手指,一會兒把身上掛的辟邪小香囊抓進嘴裡,換了誰攔着,他都哭叫,見了唐甜才停住,咿咿呀呀伸着小手要她抱。

那虎哥兒和她有緣,自劉禕的夫人袁氏帶他來這邊見了一次,他瞅着唐甜便笑,竟是認得了她。

唐甜從乳孃手中接過圓頭大腦的虎哥兒,他額上點了雄黃,身上掛着辟邪的靈符、小香囊、五彩絲線結的百索,都是唐甜閒得無趣專替他做制的,連錢氏這回也贊她手巧。

唐甜喜歡他胖乎乎滿身的肉肉兒,折了枝開得豔的石榴花逗他。有袁氏跟着婆婆錢氏忙裡忙外,她乾脆躲懶回了閨樓,抱着虎哥兒在廳堂的軟榻上玩耍,桃枝也不指責她坐姿不端了,乳孃和丫鬟都守在外邊,任他姑侄倆頑。

當唐溟在劉祝引領下,來到這內院,只見不遠處屋子內外靜悄悄的,門口幾個媳婦丫鬟打着盹兒,隔着竹簾看到唐甜倚在榻上睡着了,懷裡一個奶孩兒也睡得香甜。

輕風拂動那竹簾,隱隱看見唐甜頭上簪了兩枝鮮豔的縐紗豆娘,襯着她粉嫩的臉色。懷裡虎哥兒怒了努小嘴,吮得唐甜一臉的涎水兒,唐甜半睡半醒,有一下沒一下拍着。

石榴樹在風裡搖着嫩枝,那綻開了縫的新紅骨朵也隨着輕搖,唐溟恍惚有種錯覺,心裡泛起一陣漣漪,頓時怔然。

“唐十四爺,六姐兒陪着娘忙了幾日,許是累了……我去叫醒她。”劉祝見着這等樣子,便急着上前去喚醒她們。

他的聲音已驚動了那些僕婦,她們揉着眼兒手忙腳亂起身。

唐溟忙扯着他疾步走出後院,過了角門方笑道:“劉小將軍,你怎的把我領進了後院?那裡唐某豈可擅入?”

劉祝如今和唐諳交好,對唐溟也熱心,他聽唐甜說話意思裡想念唐家,正好今日得空,趁着賓客衆多無暇顧及,有心領唐溟與唐甜見一見。唐溟原以爲他是得了太后暗示,如此一看卻不是,只怪自己急着見她,竟衝動跟了進來。

劉祝率性擺擺手道:“唐爺,六姐兒以前是你們唐家人,如今是我的妹子,我妹子是個爽利人,唐爺的爲人我爹都信得過,有什麼不可呢。”

劉相還罷了,唐溟真料不到深沉的劉禕有這樣的兄弟,哭笑不得。再想想太后苦心爲劉氏打算也不是沒有原因的,不禁一嘆。拱手再謝了幾句,還是回了前廳。

唐甜後來知道唐溟來過又走了,懊惱不已。她親手做了香囊,卻錯過親自送他的機會。只好叫劉祝帶了艾草藥枕送進宮去,給唐溟、小師叔何菀和唐諳一人一個。雖是應景家家都有的辟邪之物,但她在紫蘇、菖蒲、木瓜之外,還精心選了最好的香藥相和,氣味清淡些,效用更好。

劉祝看她沮喪,也後悔沒有留住唐溟。便說再瞅着空兒請他來。

然而不等他做到,錢氏從宮裡回來,傳了太后旨意,讓劉府的六姐兒在唐諳護送下到唐家山養病。

劉府上下忙了兩日,匆匆送唐甜踏上了回唐家山的路途。她不知這般倉促是爲了什麼,等見到唐諳,何菀也來相送,也不見唐溟身影,心裡更是不甘。那得知可以回唐家山的喜悅就被這煩擾沖淡了許多。只是有桃枝等人在,她又不得空問問唐諳,心裡焦躁。

因她的身份已是不同,隨行的侍從也有不少。第一日過了晌午,就早早尋了客棧歇下。晚飯後桃枝替她鋪好了牀褥,因明日還要早起趕路,衆人都早早歇下了。

唐甜卻睡不着,桌角微弱的燈火閃爍,她朦朦朧朧看向窗外,一片幽暗。這兒離京城還不遠,可是等到明天啓程,要一年之後才見得着他了……

似一陣風兒吹入,那窗格兒輕響,她心裡一動,掀了帳簾一看,唐溟正站在窗前,青衣錦帶,淺笑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