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黃花瘦

錦幃輕搖, 一輛華麗的馬車在巷子深處員外府的側門停下,一擡小轎早早等在門前,那馬車上緩緩下來一個衣飾華豔的女子, 卻面帶病容, 被扶進轎子裡, 擡到了內院。

“你就這樣回來了?”

蒼白修長的手端起玉脂天青茶盞, 淺淺抿了一口, 薄薄的豔脣噙一抹笑,卻生生帶着一絲冷意。

杜萊懶懶斜了跪在地上的紅英一眼,又不動聲色看向一旁粗布短衫的蛇奴。事情經過他已知道。

“請教主……請員外恕罪。”紅英伏下身去, 語調低弱。

“擡頭。”杜萊支着手肘冷眼看着她極爲恭敬之態,不, 若說是恭敬, 不如說是麻木呆滯。

紅英聽話地擡起頭, 面色灰白,下巴上幾道隱約可見的疤痕, 不復昔日豔麗,那眼底的空洞,不帶一絲波瀾,不過一池死水——杜萊皺了皺眉,他可不缺任受擺佈的傀儡, 想不到積蓄了六年的仇恨戾氣轉眼化作烏有。

杜萊心頭一陣惱怒。

那個臭丫頭……一雙精敏不馴的眼睛躍然眼前, 紅馥馥的小嘴兒翹起如菱角, 杜萊哼了一哼, 用力一捏, 彷彿要把那明媚燦爛的笑容捏碎,薄如蛋殼的玉瓷盞應聲成了幾片。

杜萊搓了搓微疼的手指, 他的武功沒有真正恢復,除非用藥才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然而藥物失效,身體恢復元氣卻要更長時間……

他眼神又是一沉,唐溟,唐甜!

“她叫我儘管去找她?”哼,這個丫頭吃了他不少虧,竟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杜萊站起身,瞥了一眼依舊跪着的紅英,淡淡道:“……有趣,是我小瞧了她……那我就玩玩罷,總算不會太沒意思。”

蛇奴躬身上前。

杜萊擺擺手:“還不慌,如今是加深小皇帝信任的好時候,我可不會讓他鑽了空子!五年我都等了,不急在這一時——他不得到,又怎知失去之痛?”他眯起那一雙邪魅的眼,笑容高深莫測。

院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離房門極遠:“大人。”

是府裡的管事來稟事。

“姜媽媽□□的婢女送來了,想請老爺和夫人看看。”

那個鬱敏沒什麼利用價值了,送回鬱家也好,省了他動手。當初她武功廢了,他不過正好拿她做藥偶,可惜試了許多種藥,她不僅不能痊癒,內力也盡失,完全成了個廢物。

於是設法送給了辛家,要藉機控制辛良。誰知又被唐甜破壞了。

王氏就算有所懷疑,也是啞巴吃黃連罷了,絕不敢找他的麻煩或供出他來,不然也不會交給唐家處理。

至於眼前這個女人,他又看了看跪着的女人。

皇帝和太后幾次問起他的家眷來,這個女人今番的模樣雖叫他生厭,但比起其他人,卻沒什麼需要自己隱瞞的麻煩。以後,既可以讓她存在,也可以讓她消失。

西風捲着石徑上的落葉,在空中打着轉兒,連梅花的香氣也涼下來了。唐甜放下手中的筆,屈了屈有些僵硬的手指,放在裹了絲綿裡剪絨的湯婆子上。自受了傷,手是越來越怕冷,還沒入冬時,屋裡已燒起了暖爐。想想很久以前就算是寒露的時節住在破廟裡,似乎熬一熬,也就捱過去了的。是自己身體差了,還是嬌氣了?

她嘆一嘆,再把目光放向窗外,樓下打掃庭院的小丫鬟面朝着院門放下掃帚行禮,接着就見桃枝領着唐憂進來了。她這才一喜。

那一日唐羽抱着她回來,桃枝素兒被喧譁驚醒,見她一身是血,嚇得不輕。自此這位劉府的一等婢女又恢復了最初的刻板執拗,輕易不讓男子接近唐甜的閨房,唐悅唐諳進不去,唐誠宗嚴都只能在門外與她搭個話,或借佔緗傳信。辛良也來過幾趟,直到她能下牀才放心。還好作爲交換,桃枝肯答應她隱瞞,不然按着她每十日去信錢氏彙報的架勢,她這事根本瞞不住。

她當胸那一劍,雖沒傷及要害,卻從左胸往肩上斜穿刺透了背,那劍上還沾了毒,若不是有莫師傅和丘長老在,之前唐羽和唐誠又先點穴拿藥草止住了血,只怕她凶多吉少。

如今過去了兩個多月,中秋重陽她都是在牀上過的,從秋入冬了,她也只是能下牀走走。

桃枝遵莫慈囑咐每日陪着她在後院走一圈,今日天氣晴朗,她多走了半圈,好不容易勸動桃枝讓她見見唐憂。

透過軟煙羅透紗屏,唐憂看着那個益發嬌小的身影,微微一嘆,把唐溟的信交給桃枝遞過去。

唐甜已無大礙之後,唐憂還是將事情經過告訴了唐溟,附上唐甜的信,讓唐溟放心。若是一味瞞着,畢竟那紅藥逃走,杜萊就在皇帝身邊,唐溟總會知道,不能讓他處於被動之地。

桃枝在,唐甜只是默默接過信,先問起了唐羽。

“你把三哥兒勸回來吧,那殘心谷本就寒氣重,現在是冬天了,他怎麼受得了。”

唐甜託佔緗和唐諳去勸過他幾次。

佔緗說起唐羽的情形,實在令人擔憂。唐諳雖一向愛與他作對爭高低,這一回卻拋棄前嫌,常常去陪他,偶爾下棋,多是相對無語,也沒有怨言。

“我已勸過他了,只是要他想得過來,還需些時日,總要慢慢來。他不過是有愧於你,你好了,他自然就會釋懷。”唐憂輕輕笑着,又轉向桃枝和悅道,“桃枝姑娘日日陪着甜娘子,還多勸勸她,讓她放寬了心,好好養着就是。”。

這件事掌門是瞞不住的,好在大家意見一致,都不願唐溟分心擔憂,掩蓋起來也方便得多。而唐羽被掌門罰在殘心谷關一個月,時間早過了他卻不肯回來。

唐憂先前對着唐溟要瞞着唐羽唐甜的事,如今對着唐甜又要瞞着唐羽的事,也極頭疼,因此他對桃枝不許大家探視的態度卻是支持的。桃枝眼中閃過一絲訝色。

唐甜便朝桃枝露出哀求的目光,她猶豫了片刻,輕輕上前,說茶涼了需換,端着茶盞退出去了。

唐憂還沒說話,唐甜忙從屏風後走出來,急不可待問起了唐溟的事。

“中秋前他不是曾說要趕回來,因爲太后有恙,聖上不允。如今加之李順容也病了,我估摸着過年也趕不回來了。”

唐甜一驚:“李順容病了?是不是太后她……”她迅速看一眼半掩着的門。

“不是。”唐憂笑一笑,“只是你看,便是你也這麼想,難免有人會抓着這件事不放。十四他不能離開。”

唐甜有些失望。

她說是不願唐溟知道,心底裡卻又極想見他。幾個月裡,雖是有桃枝素兒陪着,佔緗也是日日都來,可是夢裡幾次見着唐溟那溫和的笑容,還險些叫出他的名兒,醒來欲覺着有些清寂。如今自己算是大半好了,就更想他能回來。

她摩挲着唐溟的信,從袖子裡取掏出一疊信箋給唐憂:“這是我這幾日寫的。”

唐甜能下牀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試着寫字,就算是一日一個字,慢慢攢多了再交給唐憂帶走。

唐憂瞧瞧信封上的字,又捏捏那厚厚一沓,抿嘴笑道:“你傷不過剛剛好,扯動肩臂,還是不要累着爲好。”

“那還不是你們不肯幫忙,十一師叔最擅模仿筆跡,也不肯幫我!”唐甜嘟嘴。

“你那手字也算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十一師兄再厲害,看了你的字也只有認輸的份,他模仿不來!”唐憂笑道。

他們原也考慮過模仿唐甜的筆跡,可無論唐念怎麼揣摩,寫得卻無法總比唐甜的字有體有力,只得作罷。

唐甜橫了一眼,忍不住跟着笑起來,笑的急了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有了些粉霞。

桃枝聞聲進來,給她端了碗熱茶順一順。唐甜放下手裡抱着的湯婆子,那銀紫貂鼠襖裹着,袖子有些寬鬆似的,顯得那手臂更是纖細。

唐憂瞧着心裡嘆氣。

看她也要歇息了,便起身道:“你好好養着,也免得大家擔心。”

唐甜知道他的意思,點點頭。

唐甜走到窗前,目送唐憂離開院子,院子外隱隱有個人站着。光禿禿的枝條遮不住,仔細看去,竟是唐羽。

唐甜有些驚喜,顧不得許多就要下樓。不等她下去,唐憂陪着唐羽已站在廳堂中。

三個月不見,唐羽瘦得比她還厲害,穿一身玄色布袍,簡單束着發,那一雙又長又大的眼就顯得愈加分明,鼻樑高挺,眼裡滿是落寞黯然,昔日的傲氣竟不見了一般。

唐甜見他手上拎着的不是他素日最珍愛的寶劍,卻是一個行囊。

不由一怔。

唐憂笑道:“他臨行來見你一面也好。掌門已準了,讓他到外面遊歷一番。”

唐憂微微示意,桃枝便默默跟着走出去了。

“三哥兒……這上午過去一半了,不如明日再走罷……”唐甜忽而覺得自己嘴笨起來,見唐羽憔悴神色,卻不知如何勸他留下。

唐羽微微搖頭,嘴角動了動,最後道:“……你無事了便好,我這就走。先去京都見師父,向他請罪。”

“請什麼罪!誰怪你了?”唐甜急了。

唐羽卻像沒聽見,繼續道:“你自己保重,我照顧不了你……”

他忽而一苦笑,自嘲道:“我胡說些什麼,我何止照顧不了你,明明就是我傷了你……”

“三哥兒!”唐甜想說什麼,一急卻咳起來。

唐羽黯然看着她,手在身側輕輕攥成了拳。

唐甜緩過氣來,忙道:“你要去遊歷可以,卻說好了,過些日子就回來,好不好?”

唐羽不應。

“三哥兒,你答應我呀!”唐甜眼裡帶了些哀求,咳嗽之後盈盈一雙大眼睛溢滿水光,楚楚生憐。

唐羽盯着昔日兩頰豔如桃瓣如今卻尖瘦的小臉,心裡隱隱一刺,喃喃道:“……師父,我總算知道,只有師父才能保護你。你……珍重。”

他幽然轉開目光,再不看她,大步出了廳堂。

“三哥兒!”唐甜腳步虛浮,哪裡追得上,眼見着他走出遊廊,拐過小院的門,轉眼不見了人影,眼淚奪眶而出。

在偏廳等候的唐憂與桃枝聞聲出來,只好攔住踉蹌的唐甜。

“你放心吧,他是我唐家人,自然會回來的。現在出去見識一番也好,十四師兄對他多少是庇護得過分了。”唐憂安慰唐甜幾句,便讓桃枝和素兒送唐甜回去休息,自己去送唐羽。

唐甜坐在窗前,眼前一幕幕景象閃現,她此時猶能感到唐羽,被她有意無意忽略的東西浮上心頭,淚珠如院中簌簌飄落的碎花,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