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幃輕搖, 一輛華麗的馬車在巷子深處員外府的側門停下,一擡小轎早早等在門前,那馬車上緩緩下來一個衣飾華豔的女子, 卻面帶病容, 被扶進轎子裡, 擡到了內院。
“你就這樣回來了?”
蒼白修長的手端起玉脂天青茶盞, 淺淺抿了一口, 薄薄的豔脣噙一抹笑,卻生生帶着一絲冷意。
杜萊懶懶斜了跪在地上的紅英一眼,又不動聲色看向一旁粗布短衫的蛇奴。事情經過他已知道。
“請教主……請員外恕罪。”紅英伏下身去, 語調低弱。
“擡頭。”杜萊支着手肘冷眼看着她極爲恭敬之態,不, 若說是恭敬, 不如說是麻木呆滯。
紅英聽話地擡起頭, 面色灰白,下巴上幾道隱約可見的疤痕, 不復昔日豔麗,那眼底的空洞,不帶一絲波瀾,不過一池死水——杜萊皺了皺眉,他可不缺任受擺佈的傀儡, 想不到積蓄了六年的仇恨戾氣轉眼化作烏有。
杜萊心頭一陣惱怒。
那個臭丫頭……一雙精敏不馴的眼睛躍然眼前, 紅馥馥的小嘴兒翹起如菱角, 杜萊哼了一哼, 用力一捏, 彷彿要把那明媚燦爛的笑容捏碎,薄如蛋殼的玉瓷盞應聲成了幾片。
杜萊搓了搓微疼的手指, 他的武功沒有真正恢復,除非用藥才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然而藥物失效,身體恢復元氣卻要更長時間……
他眼神又是一沉,唐溟,唐甜!
“她叫我儘管去找她?”哼,這個丫頭吃了他不少虧,竟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杜萊站起身,瞥了一眼依舊跪着的紅英,淡淡道:“……有趣,是我小瞧了她……那我就玩玩罷,總算不會太沒意思。”
蛇奴躬身上前。
杜萊擺擺手:“還不慌,如今是加深小皇帝信任的好時候,我可不會讓他鑽了空子!五年我都等了,不急在這一時——他不得到,又怎知失去之痛?”他眯起那一雙邪魅的眼,笑容高深莫測。
院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離房門極遠:“大人。”
是府裡的管事來稟事。
“姜媽媽□□的婢女送來了,想請老爺和夫人看看。”
那個鬱敏沒什麼利用價值了,送回鬱家也好,省了他動手。當初她武功廢了,他不過正好拿她做藥偶,可惜試了許多種藥,她不僅不能痊癒,內力也盡失,完全成了個廢物。
於是設法送給了辛家,要藉機控制辛良。誰知又被唐甜破壞了。
王氏就算有所懷疑,也是啞巴吃黃連罷了,絕不敢找他的麻煩或供出他來,不然也不會交給唐家處理。
至於眼前這個女人,他又看了看跪着的女人。
皇帝和太后幾次問起他的家眷來,這個女人今番的模樣雖叫他生厭,但比起其他人,卻沒什麼需要自己隱瞞的麻煩。以後,既可以讓她存在,也可以讓她消失。
西風捲着石徑上的落葉,在空中打着轉兒,連梅花的香氣也涼下來了。唐甜放下手中的筆,屈了屈有些僵硬的手指,放在裹了絲綿裡剪絨的湯婆子上。自受了傷,手是越來越怕冷,還沒入冬時,屋裡已燒起了暖爐。想想很久以前就算是寒露的時節住在破廟裡,似乎熬一熬,也就捱過去了的。是自己身體差了,還是嬌氣了?
她嘆一嘆,再把目光放向窗外,樓下打掃庭院的小丫鬟面朝着院門放下掃帚行禮,接着就見桃枝領着唐憂進來了。她這才一喜。
那一日唐羽抱着她回來,桃枝素兒被喧譁驚醒,見她一身是血,嚇得不輕。自此這位劉府的一等婢女又恢復了最初的刻板執拗,輕易不讓男子接近唐甜的閨房,唐悅唐諳進不去,唐誠宗嚴都只能在門外與她搭個話,或借佔緗傳信。辛良也來過幾趟,直到她能下牀才放心。還好作爲交換,桃枝肯答應她隱瞞,不然按着她每十日去信錢氏彙報的架勢,她這事根本瞞不住。
她當胸那一劍,雖沒傷及要害,卻從左胸往肩上斜穿刺透了背,那劍上還沾了毒,若不是有莫師傅和丘長老在,之前唐羽和唐誠又先點穴拿藥草止住了血,只怕她凶多吉少。
如今過去了兩個多月,中秋重陽她都是在牀上過的,從秋入冬了,她也只是能下牀走走。
桃枝遵莫慈囑咐每日陪着她在後院走一圈,今日天氣晴朗,她多走了半圈,好不容易勸動桃枝讓她見見唐憂。
透過軟煙羅透紗屏,唐憂看着那個益發嬌小的身影,微微一嘆,把唐溟的信交給桃枝遞過去。
唐甜已無大礙之後,唐憂還是將事情經過告訴了唐溟,附上唐甜的信,讓唐溟放心。若是一味瞞着,畢竟那紅藥逃走,杜萊就在皇帝身邊,唐溟總會知道,不能讓他處於被動之地。
桃枝在,唐甜只是默默接過信,先問起了唐羽。
“你把三哥兒勸回來吧,那殘心谷本就寒氣重,現在是冬天了,他怎麼受得了。”
唐甜託佔緗和唐諳去勸過他幾次。
佔緗說起唐羽的情形,實在令人擔憂。唐諳雖一向愛與他作對爭高低,這一回卻拋棄前嫌,常常去陪他,偶爾下棋,多是相對無語,也沒有怨言。
“我已勸過他了,只是要他想得過來,還需些時日,總要慢慢來。他不過是有愧於你,你好了,他自然就會釋懷。”唐憂輕輕笑着,又轉向桃枝和悅道,“桃枝姑娘日日陪着甜娘子,還多勸勸她,讓她放寬了心,好好養着就是。”。
這件事掌門是瞞不住的,好在大家意見一致,都不願唐溟分心擔憂,掩蓋起來也方便得多。而唐羽被掌門罰在殘心谷關一個月,時間早過了他卻不肯回來。
唐憂先前對着唐溟要瞞着唐羽唐甜的事,如今對着唐甜又要瞞着唐羽的事,也極頭疼,因此他對桃枝不許大家探視的態度卻是支持的。桃枝眼中閃過一絲訝色。
唐甜便朝桃枝露出哀求的目光,她猶豫了片刻,輕輕上前,說茶涼了需換,端着茶盞退出去了。
唐憂還沒說話,唐甜忙從屏風後走出來,急不可待問起了唐溟的事。
“中秋前他不是曾說要趕回來,因爲太后有恙,聖上不允。如今加之李順容也病了,我估摸着過年也趕不回來了。”
唐甜一驚:“李順容病了?是不是太后她……”她迅速看一眼半掩着的門。
“不是。”唐憂笑一笑,“只是你看,便是你也這麼想,難免有人會抓着這件事不放。十四他不能離開。”
唐甜有些失望。
她說是不願唐溟知道,心底裡卻又極想見他。幾個月裡,雖是有桃枝素兒陪着,佔緗也是日日都來,可是夢裡幾次見着唐溟那溫和的笑容,還險些叫出他的名兒,醒來欲覺着有些清寂。如今自己算是大半好了,就更想他能回來。
她摩挲着唐溟的信,從袖子裡取掏出一疊信箋給唐憂:“這是我這幾日寫的。”
唐甜能下牀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試着寫字,就算是一日一個字,慢慢攢多了再交給唐憂帶走。
唐憂瞧瞧信封上的字,又捏捏那厚厚一沓,抿嘴笑道:“你傷不過剛剛好,扯動肩臂,還是不要累着爲好。”
“那還不是你們不肯幫忙,十一師叔最擅模仿筆跡,也不肯幫我!”唐甜嘟嘴。
“你那手字也算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十一師兄再厲害,看了你的字也只有認輸的份,他模仿不來!”唐憂笑道。
他們原也考慮過模仿唐甜的筆跡,可無論唐念怎麼揣摩,寫得卻無法總比唐甜的字有體有力,只得作罷。
唐甜橫了一眼,忍不住跟着笑起來,笑的急了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有了些粉霞。
桃枝聞聲進來,給她端了碗熱茶順一順。唐甜放下手裡抱着的湯婆子,那銀紫貂鼠襖裹着,袖子有些寬鬆似的,顯得那手臂更是纖細。
唐憂瞧着心裡嘆氣。
看她也要歇息了,便起身道:“你好好養着,也免得大家擔心。”
唐甜知道他的意思,點點頭。
唐甜走到窗前,目送唐憂離開院子,院子外隱隱有個人站着。光禿禿的枝條遮不住,仔細看去,竟是唐羽。
唐甜有些驚喜,顧不得許多就要下樓。不等她下去,唐憂陪着唐羽已站在廳堂中。
三個月不見,唐羽瘦得比她還厲害,穿一身玄色布袍,簡單束着發,那一雙又長又大的眼就顯得愈加分明,鼻樑高挺,眼裡滿是落寞黯然,昔日的傲氣竟不見了一般。
唐甜見他手上拎着的不是他素日最珍愛的寶劍,卻是一個行囊。
不由一怔。
唐憂笑道:“他臨行來見你一面也好。掌門已準了,讓他到外面遊歷一番。”
唐憂微微示意,桃枝便默默跟着走出去了。
“三哥兒……這上午過去一半了,不如明日再走罷……”唐甜忽而覺得自己嘴笨起來,見唐羽憔悴神色,卻不知如何勸他留下。
唐羽微微搖頭,嘴角動了動,最後道:“……你無事了便好,我這就走。先去京都見師父,向他請罪。”
“請什麼罪!誰怪你了?”唐甜急了。
唐羽卻像沒聽見,繼續道:“你自己保重,我照顧不了你……”
他忽而一苦笑,自嘲道:“我胡說些什麼,我何止照顧不了你,明明就是我傷了你……”
“三哥兒!”唐甜想說什麼,一急卻咳起來。
唐羽黯然看着她,手在身側輕輕攥成了拳。
唐甜緩過氣來,忙道:“你要去遊歷可以,卻說好了,過些日子就回來,好不好?”
唐羽不應。
“三哥兒,你答應我呀!”唐甜眼裡帶了些哀求,咳嗽之後盈盈一雙大眼睛溢滿水光,楚楚生憐。
唐羽盯着昔日兩頰豔如桃瓣如今卻尖瘦的小臉,心裡隱隱一刺,喃喃道:“……師父,我總算知道,只有師父才能保護你。你……珍重。”
他幽然轉開目光,再不看她,大步出了廳堂。
“三哥兒!”唐甜腳步虛浮,哪裡追得上,眼見着他走出遊廊,拐過小院的門,轉眼不見了人影,眼淚奪眶而出。
在偏廳等候的唐憂與桃枝聞聲出來,只好攔住踉蹌的唐甜。
“你放心吧,他是我唐家人,自然會回來的。現在出去見識一番也好,十四師兄對他多少是庇護得過分了。”唐憂安慰唐甜幾句,便讓桃枝和素兒送唐甜回去休息,自己去送唐羽。
唐甜坐在窗前,眼前一幕幕景象閃現,她此時猶能感到唐羽,被她有意無意忽略的東西浮上心頭,淚珠如院中簌簌飄落的碎花,模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