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金芍藥

陰暗的角落裡, 兩人隔着牢柵相依,潮冷的周遭渾然不在眼中。

“甜兒……”唐溟嗅着唐甜柔軟髮絲的清香,微微一嘆。

唐甜擡頭抹去了眼淚, 直了直身子, 笑道:“好不好看?”她來時特意梳了一彎墮馬髻, 簪了一朵金色絹芍藥, 配着兩根珍珠攢花簪, 身上是疊花翠雲錦緞小襖,外罩銀貂裘,秀眉烏眸, 尖尖的下頜,粉嫩的小臉明媚妖嬈。

“好看。”唐溟目不轉睛, 看着耀眼嬌媚的妻子, 笑容裡也滿溢柔情, 緩緩伸出手去,習慣地要捋起唐甜垂在肩上的一縷髮絲。

“噹啷”, 唐溟手臂上的鎖鏈被牽動,在靜寂的走道里分明而刺耳。

唐甜細看去,唐溟雙手雙腳上俱鎖着手指粗細的鎖鏈,牢牢固定在地板中。

她面色一沉,撲到他面前, 瞪得圓圓的眼盯着他, 眸中盈盈水光, 卻忍着了淚, 惡狠狠低聲道:“你等着, 我一定想法子救你出去!”

“甜兒……”

唐甜不許他說話,握着他的手, 那眼裡帶着倔強,執拗道:“那封和離文書我已經燒了!我不許你離開我,丟下我一個人!”

說話帶着兇悍,淚水卻如雨下:“……以前我小,沒有本事,救不了爹……我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我不會讓你死,誰也休想害你!”

唐溟怔怔說不出話來。

他眼前閃現的是她六歲的樣子,惡狠狠咬着他的手,拼盡她全力,那眼中,和現在一樣灼然的目光,帶着仇恨。

他曾經那般羨慕唐柏,世上有一個這樣在意他的人,不顧一切,拋卻世俗顧念,只爲他。

也許這時,他才真懂得唐甜那時的絕望與痛苦,才理解唐柏臨死的放不下。

唐甜成全了他所一直渴望卻不敢奢望的心意,可他除了欣喜,更多是擔憂,不是爲自己,而是爲唐甜——如果自己真有不測,他絕不願唐甜爲了自己而放棄她已擁有的一切,回到當初流浪無依只抱着仇恨的日子。

唐溟忽然意識到,他不是單爲了自己活下去,更是爲了她,他絕不能再讓她經歷過去那種痛苦。

他緊緊回握着唐甜的手,微微一笑,緩而有力地點點頭,星眸異彩流轉,熠熠生輝,唐甜抹抹淚,哽咽着,卻鬆了一口氣,抓着他的手不放:“你答應我了,不許離開我,你若……你若死了,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她不喜歡進來時看到的唐溟,超脫淡然,遺世獨立,彷彿世上一切已與他無關,彷彿隨時要離她而去。

唐溟拂着她的發,心裡百般感觸。

若是可以,他真不願把她捲進來,然而這也許是天意——他以爲趙禎會親自審他,誰料遲遲不得召見;他以爲再難見到唐甜,不想趙禎居然放她到這裡來。

看來趙禎也不至狠心絕情,那麼,他之前的準備也不算白費了。

唐溟不動聲色掃了一眼站在壁角的獄監和更遠處那名緊隨而來的中官,低下頭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

唐甜瞪大了眼。

京郊離宮洪福院。

“陛下,唐夫人到了。”

唐甜在王公公引領下進入暖閣。這裡雖是比外面強些,卻不過是防住了風,屋子裡並沒有生地龍。

難怪王公公會讓她先提個暖爐進來。唐甜輕輕將暖爐放在几案旁,俯身行禮,擡頭只見趙禎眼中帶着審視,便微微低眸,思忖着怎麼說話。

趙禎久久凝視着唐甜,那齊整的額髮梳攏上去,露出飽滿秀氣的額,濃密烏髻上一朵明媚的芍藥,茸茸裘衣託着晶瑩雪膚透,明麗中添了嫵媚——他還是第一次見她婦人打扮。

她與唐溟成親後入宮拜謝太后的那一天,他還藉故去了一趟怡和殿。然而她已嫁作人婦,從今往後便要回避,那時他暗暗惆悵了許久。

好在什麼都能淡去的,人也是易變的。

就如他一向視爲臣友或師長的唐溟,也會爲了私利背叛自己,替太后欺瞞自己,甚至害死自己的生母。

就如唐甜,那般天真爛漫的女子,爲了她的丈夫四處拋頭露面,對自己不再如以往的坦率,疏離而防範……

趙禎倏然起身,壓下心頭煩躁。

王德派去的中官回來把唐甜在獄中的情形一五一十稟報了來,然而唐溟對唐甜私語那番話卻無從得知。

“陛下……”

“你不必多言,唐溟定是要你勸朕放過劉家吧?”趙禎冷冷打斷她,語調淡漠,“太后縱有千般不是,她畢竟擁扶朕繼位有功,父皇臨終也要朕謹進孝道,所以朕就不能對劉家施以懲罰了是不是?”

唐甜從不曾見趙禎臉色這般難看,那站在角落的王德身子微震了震,卻是小心看了唐甜一眼。

似是憋在心間許久的憤恨要有所釋放,他重重一拍扶手:“那些臣子,眼中何曾有朕?要朕爲了這皇位,就無視生母屈死之事,莫非朕是這般忘恩負義、無心無恥之人麼?”

“陛下!”王德撲通跪了下去,面如土色。

唐甜也跟着跪下。

趙禎冷冷道:“你下去吧!”

王德如蒙大赦,偷偷看了一眼唐甜,面帶驚異,躬身退了出去。

趙禎看向唐甜,見她臉上竟帶着笑容,絲毫也未被他的嚴詞厲色所嚇倒。

“你笑什麼!”趙禎皺眉。

唐甜連忙叩首:“陛下恕罪!妾身是爲大宋子民而歡喜。”

她見趙禎疑惑,微笑道:“陛下念念不忘生恩,恪守孝義,有這樣仁德的君王,天下子民難道不是有洪福麼?若是陛下明知李娘娘屈死卻無動於衷,忌憚劉氏,我大宋才真是不幸!”

趙禎面色緩解,見那唐甜春風般的笑,眉頭卻又一皺:“是唐溟教你這般說話麼?”

唐甜搖搖頭,抿了抿嘴,爲難道:“拙夫以前提及過什麼君臣父子什麼的,說是仁義王道,可惜妾身聽不大懂,心裡怎麼想,便直說罷了。”

“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趙禎忍不住糾正道。

這句話是說,君主、臣子、父親、兒子都必須儘自己所應盡的責任。

君爲人君,則臣爲忠臣;父爲慈父,則必有孝子。

不錯,這是唐溟會說的話。

趙禎心裡一動,走近唐甜道:“……你既認爲朕是仁君,你可會是忠誠之人?”

唐甜頓了一頓,點點頭。

“那麼,你可會把唐溟說過的話老老實實告訴朕?”趙禎緊逼一步。

唐甜垂眼,停了一停。偷眼看了看屋角梨木角几上的沙漏,她進宮已過了一個時辰。

靠呂夷簡周旋,杜萊被派去負責京郊撫慰饑民老軍之事,兩日而後返。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難免夜長夢多。

“這麼說你……”趙禎微微一退,眼中俱是冷意。

唐甜忙跪下道:“陛下,妾身不敢有瞞陛下!拙夫他說他心中無愧,陛下查明真相,一定會釋放他;還說李娘娘她,她……”

“她什麼?”趙禎急上前一步。

“說李娘娘的死,與太后娘娘無關。還說,眼見爲實,耳聽爲虛,讓妾身不要胡亂擔心!”

趙禎顯然有些失望,喃喃重複道:“無關?眼見爲實耳聽爲虛……”

唐甜見自己咬得極重的八個字得了趙禎重視,暗暗一喜。

暮色沉沉,空闊的離宮亭臺四面蒼茫,陷入冷寂。

唐甜坐在洪福院的內室,悄悄開了一線窗扇朝外看,出了一排排白茫茫的天地,厚厚的雪壓得許多柔軟的枝條垂落於地,樹上冰凌透着鐵冷暗淡的光。

回想趙禎盤桓再三,毅然下令讓李宸妃之弟李用和領命前去的樣子,,她心裡七上八下。

她有意照着唐溟所言,拿話引着趙禎查李宸妃的死因,卻因唐溟的主意太過大膽而忐忑。

她此時纔想到,唐溟遲遲不動手,也是有所顧慮,而今要這麼做,一定是擔心她貿然亂來。

她想辦法脫離了干係,可若是趙禎沒有發覺什麼異常,必然遷怒唐溟。這事雖是瞞得緊,真能保證杜萊那廝沒有暗中使壞麼?

“唐夫人!唐夫人!”王德在室外高聲叫着,竟不顧禮儀直闖了進來,“陛下令夫人速速前去!”

唐甜看着滿頭大汗的王德,想問問究竟,咬了咬脣,緊緊身上的裘衣,大步衝入了冷峭的風裡。

王德趕上前來帶路,向着洪福院中堂奔去,踏上石徑,走入佈置成靈堂的堂院,唐甜才緩下腳步。

聽說李宸妃的棺槨原先是停放在側堂,趙禎得知真情後便移到了中堂這裡。

趙禎身邊的侍從竟全都立在堂外,就連趙禎專召來的李宸妃之弟李用和也在屋外,那大門緊閉,不聞絲毫聲響。

唐甜攥緊了拳,今日之事,若成,唐溟和劉家都可無事;若有誤,只怕……

“夫人,陛下只命你一人進去。”王德低聲道。

唐甜定了定心神,輕輕推開門,滿目蒼白,素幡被門縫裡的風捲起飛揚,唐甜閉了閉眼,身後的門已關上了,在燭燈白慘慘的光下,唐甜拐過香臺,走入內室。

丈高的赤漆棺槨躍入眼簾,一陣奇異的香氣若有若無,唐甜不覺嗅了嗅,不等她辨出什麼來,一個聲音喚道:“六姐兒……”

唐甜嚇了一跳,聽出是趙禎的聲音,遲疑了片刻,循聲走近,只見趙禎靜靜立在打開的棺木旁,看着棺中,背影僵硬,動也不動。

唐甜壓下懼怕,走過去一看,頓時也驚得呆住了。

金絲楠木的棺中,李宸妃頭戴鳳冠,身穿金繡鳳袍,雙手疊合放在腹前,神情安詳,面色如生,竟似睡着了一般,誰能相信她是一年前已死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