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牆綿延, 殘雪未消,纖長的柳枝上已有了米粒大小的嫩芽,春日將近吶。
唐甜站在廊前, 吩咐樂兒去替她拿皇帝所賜的銀狐裘衣, 見她背影消失在廊盡頭處, 便長長吐了口氣, 掃一眼廊下靜靜侍立的守衛, 轉過身,看向屋內一個眉目清新的小繡娘,低眉順眼捧着一幅繡品。
唐甜走近幾步, 高聲道:“這繡樣不錯,就照着這個樣兒繡幾件吧。”
“是, 夫人。”那繡娘一邊應着, 一邊不慌不忙將懷裡一紮小物遞給唐甜。
唐甜接過來塞進袖中, 又在繡籮中挑了幾個顏色,附到繡娘耳邊悄問道:“三哥兒怎樣了?”
那繡娘頓了一頓, 道:“還在休養。”
唐甜眼裡閃過一絲失望。
她讓樂兒送出去的香料單子,很快就到了唐繡手上。她沒料到他們接了消息來得這樣快。然而來的不是唐羽,卻是青兒,明目張膽扮成了繡娘帶了她要的東西。
不等她再言語,門外響起腳步聲, 唐甜將絲線放回籮中, 道:“……就是這些吧, 繡好了一件先送來我瞧瞧。”
“是, 夫人。”
樂兒進來, 替唐甜披上裘衣,說是湯藥煎好了。
唐甜再看了青兒一眼, 微微笑了笑,道:“你送這個繡娘出去吧,我在園子裡等你賞花。別讓門口侍衛再把她嚇着,不然,京都最好的蘭繡房都不願意做我的生意了。”
樂兒知道這不過是頑話,也不當真,笑着應了送青兒出去。
唐甜走過幾棵梅樹,落英繽紛,看着不疾不徐遠遠隨着她的侍衛,心裡有些惱。
自那日趙禎有反常之舉後,倒沒有如她擔心的頻繁來找她,只賞賜不斷,又因她說蘭繡房的衣裳樣式最好,專許蘭繡房的人來給她量身裁衣。
唐甜打定了主意,這些也就來者不拒,統統接受。如今唯一的顧慮,卻是唐羽。眼下只有他能幫得了她。
錦繡。
“十四夫人一定要唐羽見她?”唐繡輕微皺了皺眉。
她答應幫着唐甜,想不到她還真有些手段,很快劉府解圍,而唐溟也出了天牢,卻被軟禁在宮裡。
青兒見唐繡沉吟,補充道:“我是擔心十四夫人有別的什麼念頭,便推說三小爺還在休養。”
唐繡對她處理穩重頗滿意,點了點頭,卻又一嘆。
趙禎遲遲不放唐溟,心思有些模糊。
往重了想,是因這一回的事而對唐家仍有疑忌;輕了想,會不會是爲了……
想到唐甜,想到唐溟,再想到掌門的反應,唐繡頭疼,若是真如她想的這樣,只怕這輕了也未必輕。
再有,那杜萊也不會甘心這極好的復仇機會就這麼落了空吧?
微弱的風透過窗縫吹進來,燭光搖曳。唐繡目光落在桌上一扇絹紗柳木籠的幾屏上,絹紗上的山水樹影斑駁迷離。
“你說,十四夫人急着見三哥兒,是不是她想到法子救出十四爺了?”唐繡轉身踱了幾步,忽然道。
青兒一怔:“若是十四夫人有什麼法子,自然該向您說,怎麼……”
唐繡擺了擺手,鎖了眉嘆一口氣:“她多半是怕我會反對,相信羽哥兒肯幫着她。十四再三囑咐了不得妄動,其實是顧念太多,總覺着對不起那個杜萊,不然何以被他暗算?我們只能等着了聖上改變主意。唉,只希望再不會節外生枝,不然十四他們二人都有危險……”
青兒疑惑地望着唐繡,不知她爲何如此沮喪,忽然耳邊掠過一絲極細微的聲息,她忙欲轉身,手腕卻被唐繡抓住。
青兒驚異回頭。
唐繡並不看她,只輕輕道:“……我們不好拂了十四的意思,有些事卻總要人去做吧。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她眼中閃過一絲凌厲。
青兒恍然大悟,主人早知道隔牆有耳。
“可是,十七爺來信叮囑過,十四夫人行事未免……”
唐繡搖了搖頭:“如今看,她行事也自有道理。興許出其不意,那杜萊反倒無從防備。你只管小心留意着,不要出事。”
“是!”青兒忙答應。
樓頂,一個輕逸矯健的身影靜默了一會,便毅然向着洪福院所在的方向奔去。
睿思殿中燈火通明。
王德送走太醫,小聲催促宮女端了用過的帕巾水盆出去,這才小心翼翼入了內室。
趙禎側着臉坐在帷帳邊,中官閻文應在旁服侍。
趙禎問道:“杜愛卿可在?”
“回陛下,杜大人仍在書房中候命。”王德答道。
又是一陣沉默。
王德小心擡頭看了看皇帝臉色。
那閻文應在一旁道:“陛下方纔所用的藥膏便是杜大人獻上來的。大人聽說……聽說陛下在御花園中散步被樹枝劃傷,說這藥膏極效,半個時辰便可消腫平復。”
趙禎沉着臉,有些尷尬,停了許久方道:“……傳他進來吧。”
“是。”王德看那閻文應一眼,忙讓小太監去傳話。
趙禎轉過身,頸上赫然兩道血痂,約有半寸長,塗着淡綠色的藥膏。
杜萊進來,低頭叩拜。王德與閻文應悄沒聲息退下了。
趙禎見那杜萊神色如常,心中也緩和了幾分,聽他稟了事,便讓他坐下與自己對弈,權作排遣。
杜萊欣然從命。
然而趙禎自己心神不寧,棋子遲遲不下。
昨日在御花園中發生的事讓他難以釋懷。
他難得在御花園散心,陪同的尚美人說了幾句對皇后郭氏不好的話,這雖是不對,偏巧被那郭氏撞上聽見,竟當着他的面動手。他出手阻攔,竟被她扇出的巴掌劃傷。
雖是誤傷,傳了出去成何體統!
趙禎又想起與王德同爲近侍的閻文應的話,即便是平常百姓之家,妻子也不敢隨意對丈夫動手,自己身爲天子,竟受此大辱!
當時他看那郭氏一臉悔懼之意,當着嬪妃宮人,便不曾發作,如今再想來卻越發惱怒。
那郭氏仗着大娘娘,一向不懂謙讓與寬容,身爲皇后卻無母儀天下的風範。前番日子因劉氏被黜還稍有些收斂,自他恢復了劉氏一門榮華,她又肆無顧忌起來,幾次與其他嬪妃生事,弄得後宮不寧,竟要他去調停。
趙禎想起那一日,他得了空暇去探唐甜,卻因爲郭氏與張貴妃起了糾紛,不得不匆忙趕回去。
一路風寒與想象得到的紛亂爭吵讓他格外留戀那屋中淡淡的幽香溫暖,那怡人的笑容,指尖宛然還有那一絲溫軟柔滑。
趙禎一恍惚,捻在指間的棋子掉落,“啪”一聲。
趙禎醒過神來,以手支額嘆了嘆。
杜萊撿起棋子,微笑道:“陛下日理萬機,還當保重龍體,早些歇息。”
趙禎停了停,黯然苦笑了一聲,起身時牽動頸部,隱隱的疼痛讓他更是心緒不穩,日理萬機,只不過是小小後宮都讓他煩亂,不由感慨道:“……愛卿,古語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朕不及先帝啊……”
“陛下何出此言?”杜萊連忙起身。
趙禎躊躇着,還是將郭氏的事說了。
杜萊聽了忙跪下。
趙禎問他意思。
杜萊道:“此乃陛下家事,自有陛下定奪,何須臣子妄言。”
趙禎嘆了嘆,他確實想到過廢后,然而郭氏雖兇悍無行,卻也沒有大錯,廢后總是有幹清議的事。他難以決定。
杜萊忽然又道:“微臣只想起了莊獻太后娘娘……”
趙禎一怔。
莊獻明肅皇太后是大娘孃的諡號。
他已爲自己生母李氏爭得太后之位,追諡爲莊懿皇太后,與大娘娘一同在另建的奉慈廟中供奉。總算盡了人子一份孝心。
不過他靜靜想來,大娘娘確實是主持有方,不愧是父皇寵信第一人,想她主持後宮之時,六宮井井有條,何曾有過這般混亂?
他不由頷首。
杜萊又跪了道:“微臣斗膽直言,私下以爲,莊獻太后娘娘出身貧寒,因而意志堅定;親近民間,心慈而寬容——正是母儀天下之表率。”
趙禎聽他這麼說,不由一怔。
廢殿。
一名衣着華麗的貴婦人閃身穿過院子,進了正堂。
那堂前幾根合抱大柱,將闊朗的廳分作兩半,裡面一半與內室相連。一名男子盤腿坐在幾前,聞聲轉過頭來,露出一絲驚訝,卻又淡淡一笑:“是你。”
來的人是紅英。
她借了探望生病不適的皇后的機會,到唐溟軟禁的地方來。
看着唐溟淡然神色,她忍住了心中激動,冷笑道:“怎麼,你以爲還會是誰?”
唐溟並不回答,徐徐移開目光。
“你可知道,是杜萊讓我來的!”紅英不滿他這樣的神情,有意要他慌亂。
唐溟微微一笑,那意思是這不必說也知道。不然,就算她有武功,又怎麼能順利穿過重重守衛進來。
紅英又是一冷笑:“那你可知道,杜萊讓我來做什麼?你可知道,你的小妻子又怎樣了?”
紅英看那唐溟果是一怔,眼中立刻有幾分凝重,心裡不知是得逞後的得意還是失落心酸,嫉恨之下,那本欲壓着的話就脫口而出:“如今人家是金屋藏嬌,早把你這唐家棄徒忘了!”
唐溟聽她如此說,反倒心裡一鬆。
他已聽說趙禎將唐甜安頓在洪福院的事,有趙禎在,那杜萊自不好胡亂動作,也免得唐甜四處亂跑;只要不是杜萊抓住了她,唐甜還是能保護自己的,他並不那麼擔心。
所以他囑咐三師姐不必接唐甜出去。等事情一併理順了,趙禎想通了放了他,他親自接了她回去。
紅英沒看到他的失望震驚或傷心,咬了脣道:“怎麼,你不信?”
唐溟輕輕搖頭。
紅英大聲道:“那你知不知道,皇帝爲了那個女人,已經打算廢后?”
唐溟頓時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