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玉龍筋

唐家議事廳。

唐樺沉着臉一語不發。

他下首坐着師弟張應,無酒不歡的他,在那裡有滋有味品茶。

三位長老之中,唐林與丘千兩位唐家長老都叫人帶話來說新弟子之事任由掌門定奪,來也不曾來。還有另一位長老師伯莫非,學着他師父唐寶去雲遊四海,也不知在哪。

唐門新弟子宗嚴與辛良,已是毫無爭議了。偏偏冒出個唐甜闖入瘴地之事,卻叫人犯難。

唐樺再次瞪一瞪低眉順眼的唐溟,礙於有張應在,他不好罵他只好悻悻看一眼站在唐溟對面默然不做聲的唐洌。

唐洌身爲唐溟師兄,對唐溟掌管金門向來心裡不平,瞅着機會便要刁難。他故意叫他來,正是要借他阻撓唐溟,不想他這次竟一言不發。

唐溟上前一步,再求情道:“師父,十八派去監視的人已可作證,金蟾是十二姐從瘴地帶出來的,她並未犯禁,是我自作主張去救她,先將它用了。若是要罰,還是徒兒的錯。”

張應咳了一聲。

唐樺氣得要死,暗想你就打定了主意我不會罰你?

唐溟原先事事無不依從他的,爲了這個丫頭,和他僵了不止一回。這次唐樺把試選日子提前,就是想趁他不在,讓那個丫頭死在暗林裡,卻怎麼也想不到她有本事走出來,還敢闖進瘴地;更想不到唐溟得了消息把所有事放下,星夜兼程趕回來救她。

這麼想着,越發覺得這個丫頭留不得,然而物極必反,他不好強行把這丫頭弄死。

唐溟小心看一眼師父,又看了看張應。

張應明白唐溟央求他來,是爲了保這小丫頭的命,可是徒弟唐念勸過他,這件事能不管就別管,他咳了咳,放下茶碗道:“我說十四啊,雖說旁人以爲唐甜是自己走出來的,然而你救她確實違了規,公正起見,還是要做出個樣子來服衆。”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唐樺與唐溟都藉此有話說,被唐溟搶了先,大聲道:“師叔說的是!十四請掌門責罰,那唐十二姐,就趕下山去吧!”

“不行!”唐樺一拍桌子,只差說你想得美。

他以前就以爲任這唐甜自生自滅,或者是有個什麼安穩歸宿,唐溟就撒手不管了。沒想到唐甜野慣了,活得好好的,連孃親也不依戀,卻讓唐溟不能安心留在唐家。

這個唐甜,如果不死,還是在自己眼皮底下看管着放心,也好藉此斷了唐溟離開唐家的念頭。

他盤算一番,打定了主意,嚴肅道:“長老們不說話,這事越發要從嚴處理。唐甜真從瘴地取了金蟾,自然要承認她的身份,讓她入唐門。然而十四,你身爲金門門主,做出徇私之事,定要重罰不可!鞭笞三百,再到殘心谷思過一個月!”

“掌門……師兄使不得!”

“師父!”

張應一聽大驚,就連作壁上觀的唐洌也料不到師父罰得這麼重。

反而唐溟心裡安定不少,這麼罰他,唐甜就沒有干係了。師父承認她唐家弟子身份,至少以後不會公然對她不利。若真把她趕下山,他也不放心的。

“師兄,罰他去殘心谷禁閉,就減免鞭笞吧,不然他的傷……”張應道。

唐洌也跪下求情。

可這回唐樺是鐵了心要唐溟知道教訓,不肯鬆口。

“師父,徒兒認罰。”唐溟不願再生枝節,忙領下責罰。

唐樺看着跪着的唐溟,冷冷道:“此事休教外人議論,門內事宜交與你九師兄代管;京城的事,就讓十八去收尾。”

“是。”

“唐九,鞭刑由你來,就在院裡。”

一旁唐洌遲疑着,看那唐溟一眼:“十四……”

唐溟歉然一笑:“有勞師兄了。”

此事已定,張應也沒辦法,嘆嘆氣,藉故先走了。

墨竹軒。

喝空的藥碗還在桌上,唐甜坐在屋裡。

她可不是乖乖聽唐溟的話,而是唐羽在廳堂裡焦躁地踱來踱去,活像困在木籠裡的小獸,誰沾上了誰要惹禍上身,她便躲上來了。

過不多久,院門一開,就聽桃杏一聲尖叫剛起又似乎被捂住了嘴,接着是唐羽衝進院子迎上一羣人,口裡喊着“師父”。

隔了一棵鬱鬱蔥蔥的桂樹看不真切,唐甜不由自主溜下樓去看個究竟。

下來時那一羣人已進了廳,放下一個竹擔架。

“輕些。”說話的不知是唐憂還是唐悅,另一個也在,身後站着的還有唐洌,臉色都沉重。

唐羽跪在趴着的人身旁,小心翼翼掀開蓋在他身上的布衫,瞧見他背上情形,衆人都吸了一口涼氣。

唐甜走近點,從人縫裡看去,那人背上密密麻麻一道道紫黑色的血棱,縱橫交錯,彷彿無數鼓起的蚓蟲;又有許多綻開的血口子,深可見骨,整個背上無一塊好肉,看得人頭皮發麻。

唐家鞭笞之刑分死刑與活刑。

死刑,即使以真氣護住心脈,也能在五十鞭之內斷骨裂五臟,這就罷了,橫豎是死。那活刑的鞭叫做龍筋,不知用什麼做的,極細而韌,抽一下不見血,卻是叫人生不如死,活受罪。唐甜聽說,曾有唐家弟子被罰三十鞭,竟痛得一口氣上不來痛死了。

方纔說話的是唐悅,唐憂是才趕過來的,他皺一皺眉,將布衫重新蓋上,命在門外等候的桃杏快去準備紗布傷藥。

唐羽低頭跪在唐溟身邊,眼裡隱有淚光,面色發白,竟像他也受了刑而爬不起來。

屋子裡一羣人鬧哄哄,唐溟似乎清醒了些,微微擡起頭來,面上一層冷汗,脣色泛白,對着唐羽卻是一笑:“……無事,未傷到筋骨。”

他吃力轉頭尋了尋,看到唐甜站在人後,卻輕道:“這裡不好待的,讓她出去罷。”

唐憂早知唐甜來了,故意要她看個清楚,聽到唐溟說,才轉身叫她出去,又道:“需把淤血放出來,不然化成膿毒更有罪受。”

唐甜心口像堵了氣,默不作聲走出來,桃杏端着早準備好的熱水傷藥進屋,又有兩個小廝擡進去一個大火爐。

那桃杏與小廝退出來,關上廳門。

唐甜在院子裡晃了幾步。看見桃杏哭喪着臉,低頭在門邊等着,她也不由心煩,便繞回來湊到門旁,戳破了窗紙偷看。

唐羽還是跪着,地上放着盛熱水的銅盆,他擰乾了紗布,先輕輕將唐溟背上血污拭乾淨,唐憂在他另一邊,將藥粉細細抹在傷處;而唐悅取出幾枚三棱砭刀,在燒得旺旺的火爐上烤熱。

唐甜看見那刀,想起昨晚唐溟救她的事來。

一旁唐洌低聲與他們說了兩句什麼,就往外走,推開門看到讓在一邊的唐甜,微微哼了一聲。

唐洌再看了一眼屋內,掩上門。唐甜以爲他要走,他卻停了一停,走近唐甜打量着她,忽然壓低了聲音道:“……你果然是個惹事的,仔細禍從口出。”

唐甜愕然擡頭,這位一臉嚴肅的器局門主眼裡滿是威脅與不屑,說完見她發怔,想着她是知道怕了,便拂了拂袖,出了院子。

唐甜明白過來,他是要她不說唐詩私藏九魂丹的事。哼,真是小人之心,莫說她偷了那丹,就算沒偷,她也不必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她可不怕什麼威脅。

趴到門上再看,唐羽拿着一塊月桂木讓師父含進嘴裡,大概是怕他太疼了誤咬到舌,唐溟輕輕搖頭,示意唐悅動手。

唐悅沿着腫起的血棱下刀放血,淤血隨着他的刀涌出來,鮮血淋漓,唐羽拿着紗布吸拭,轉眼手中一大團紗布都成了紅色。

鞭笞三百,也許就要割開三百個口子。

唐甜打個寒戰,覺着自己背上也細細密密刺痛起來。

她縮回脖子,晃晃腦袋,她又沒逼他求他救自己。大概他也以爲他的師父一向對自己言聽計從,懲罰不過做給旁人看的,哪知這一次掌門也嫌他犯了大錯讓唐家丟面子,所以纔不饒他。

再說習武之人,這也算不得什麼吧。

上樓去,可是樓上一個人呆着也沒意思,她晃來晃去又下來,只看着桃杏進去出來,端出一盆盆血水,換了三趟。

掌門手下卻已有人來催了,要人快去收拾殘心谷的石屋,一個時辰內需搬過去。

唐羽紅着眼睛衝出來,吩咐桃杏收拾了些衣物,就與唐憂唐悅兩個師叔一起親自送唐溟過去。

唐溟被擡出來時,依然趴着,身上蓋着薄褥,似乎睡着了,看不見臉色。

唐憂走到唐甜面前,嘆嘆氣,道:“師兄囑咐你,你身上毒雖解了,然而兩毒相激對身體極有損害,這段日子已安排好了飲食調理,要你不得挑食。”

唐甜聽着這些話,做不得聲。

等他們都走了,唐甜在桂子樹下站了半天,纔想起唐溟還沒告訴她她爹怎麼死的。

院子裡靜悄悄的,地上鋪了一層細碎的花瓣,甜甜的香氣被風一卷便散了。

唐家行事雷厲風行,第二天便讓新弟子拜了師父。

宗言拜訊門唐念爲師;辛良拜藥門唐思爲師,因唐思暫留京都,便先跟着師祖與小師叔;唐甜自然只能拜唐溟爲師,因唐溟被罰禁閉,也是連拜師禮都省了。

成爲唐門弟子,不再按族譜排序,而是按唐家子弟入門先後來算。說起來唐溟還有個二弟子,比她還小,卻是她師兄。一同入門的三個人,她比宗嚴大半歲,比辛良大了一歲多,所以她排第六,唐家上下改叫她六姐,宗嚴第七,辛良第八。

三人拜了師,又一一拜見過掌門、師叔祖、師伯師叔,便正式開始了唐門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