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鴻張了張嘴,請求的話幾乎要脫口而出。可只是剎那,他心裡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否定了自己。不,不能提……閉上眼睛,彷彿能看到母親灰白憔悴的臉,以及她近乎乞求的目光。
“鴻兒,娘是罪人,娘當初爲了報恩,做下違心之事,陷害你爹,娘不顧廉恥,是個壞女人……可是你沒有錯,你不該跟着娘受苦,不該爲娘揹負這個罪過……這些年,是娘害了你,你應該回去,回去認祖歸宗。如果你爹憐惜你,肯認你,你一定要好好孝順他,永遠不要忤逆他……就當爲娘贖罪,好麼?”母親顫抖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臉頰上彷彿仍然帶着那隻冰涼的手留下的觸覺。
孤鴻的心疼得翻絞過來。
“對不起,孩子,對不起……是娘對不起你,不是你爹。不要奢求什麼,只要他認你,娘就含笑九泉了……”
是不是,那時候娘就知道我今天會有這個打算?母子連心,所以她知道我會爲她求得爹的認可,她叫我不要奢求,叫我好好孝順爹,永遠不要違逆他。她不希望我向爹提什麼要求,不希望我惹爹生氣。
可是,娘,我怎麼忍心讓你的孤魂遊蕩在荒野中,永遠沒有棲息之地?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擡起頭,看着父親面沉似水的樣子,他竟突然失去了勇氣。不要,不要在這個時候試探父親的心,我們相認的時間還那麼短,我還觸摸不到父親的心,再等等,再等等……
“孩兒沒想什麼,孩兒只是昨晚沒睡好,所以纔不能集中精神……”訥訥地垂下頭,避開父親的目光,卻因爲撒謊而臉上發燙。
昨晚沒睡好?眼睛還那麼明亮,也不見黑眼圈。鴻兒,你跟爹顧左右而言它,你以爲爹是那麼好哄的?
唐朔氣得幾乎發抖,盯着兒子的臉看了半晌。孤鴻心跳如擂鼓,卻不敢回視父親。忽然聽到刷的一聲,竟是父親隨手砍斷一根竹枝,三兩下削淨枝杈,成了一根稱手的竹棍。
“精神不能集中是吧?好,爹就讓這竹枝幫你清醒!”呼的一聲,竹枝在空中舞了一下,猛地抽到孤鴻背上,“趴好,去衣!”
突然襲來的疼痛昭示着父親的怒氣,孤鴻還來不及感受,臉上就轟的一下燒了起來。去衣?是要脫去褲子捱打麼?在唐門中做爺爺的小廝,不是沒見過唐門弟子受罰的樣子,可是自己卻從來沒有經歷過。
母親從來只會對自己溫言軟語,連句重話都沒說過。跟了爹以後,雖然有時自己做得不好,也會受到爹的責罰,可爹無非拿竹枝或劍柄抽自己兩下,或罰自己在梅花樁上蹲馬步,或罰自己跪着反省,卻從來沒有命令他去衣受罰。
看來今天爹是真的生氣了,本來就那麼冷峻的臉,此刻更見威嚴。
“爹……孩兒……”他跪着的身軀微微瑟縮了一下,語聲輕顫,帶着求恕之意,“孩兒已經……”
“怎麼?想說你已經長大了,是不是?”唐朔沒有絲毫動容,看着兒子的目光越發深沉,聲音也跟着沉下去,“從小到大,你不在爹的身邊,爹從來沒有管過你,是爹沒有盡到責任,是爹的錯。”
孤鴻心頭一顫,一股溼氣涌進眼睛裡,可他努力忍着,一動不動地盯着地面,唯恐眼睛一眨,淚水就會滑落下來。
爹,不是你的錯,你不知道我在哪裡,如何對我盡到父親的責任?這是命運的安排,我從沒怪過你。
“現在,既然你回來了,不管你是五歲還是十五歲,你都是我唐朔的兒子。爹管不得你麼?還是爹這樣管你,讓你覺得羞恥了?”
說一出口,唐朔忽然愣住了。恍惚中,想起自己年少時,父親也曾這樣責罰過自己。曾經有過恥辱的念頭,曾經用隱忍的沉默去抵抗父親的責罰。而如今,歷史重演,自己卻在扮演着父親的角色。
心裡忽然百感交集,原來,從兒子成長爲父親,反過來對待自己的兒子時,才明白什麼是父親的苦心。
那些責罰,原來寄託着深深的期盼,期盼着兒子成長、成熟,期盼着兒子向自己暢開胸懷,期盼着父子間無拘無束地相處。內心深處是那樣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彷彿兒子是自己最珍視的寶貝,愛他疼他,卻仍然要用嚴厲的方式打磨他。
生氣,是因爲他不懂自己的心,罰他,是因爲他對自己撒謊。父子之間,爲什麼沒有足夠的信任?兒子,你到底在想什麼?爲什麼不肯對爹講?
對兒子說的這些話,細細想來,竟然似曾相識。是不是也聽自己的父親講過?沉默中,一些記憶如潮水般涌進腦子裡,翻騰不息。
爹,原來朔兒當初太不懂事,一直在傷你的心。你也曾像我現在這樣,懷着忐忑不安的心,一面渴望兒子的靠近,一面用自己的方式教育兒子、盼他成材。而我,卻根本不瞭解你,甚至一直排斥你……十四年的分離,把無數個錐心刺骨的夜晚留給你,讓你煎熬、讓你憂心,讓你愁白了頭髮……
爹,對不起……
看到父親臉上露出的黯然之色,孤鴻的心好像被那根竹枝輕輕戳了一下,痠疼的感覺涌上來,涌進喉嚨裡,左胸某個地方悄悄變得酸脹。
他向前膝行兩步,仰起臉來,漆黑的眸子中涌滿歉意:“爹,孩兒知錯了,爹別生氣,孩兒願意受罰。”一邊說,一邊已迅速解開腰帶,身子跪趴下去,將自己的臀腿露出來。
早晨的風還是清涼的,可吹在身上,卻讓他覺得一陣燥熱。
他羞紅了臉,可羞澀中卻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種感覺很微妙,是該叫做……幸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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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在姑蘇城裡的那些尋常巷陌,住着很多人家,有很多孩子。他經常聽到隔壁人家父母呼兒喚女的聲音,看到人家屋頂升起的裊裊炊煙。那些人家好熱鬧,一家幾口人,孩子們在門口跳來跳去,調皮闖禍了,就被自家大人抓回來,狠揍一頓屁股。孩子們哭着撒嬌、求饒的聲音經常讓他的心裡癢癢的,他睜着渴慕的眼睛,看着人家的父親。每一個在他眼裡都那麼高大、那麼威風。
他當時想,有父親多好啊,可以爲家人遮風擋雨,撐起一片天空。有父親的孩子,會覺得安全、覺得踏實。而他沒有,他的母親常常會陷入沉思中,神不守舍。好幾次,她喃喃地對他說:“鴻兒,你也有爹,你爹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可是爹在哪裡?爹是什麼人?娘卻什麼也不肯說。於是,無數個夜晚,他看着窗外的月亮,一遍遍地在心裡勾畫父親的形象。父親,在他心目中猶如天神:英挺、健碩、昂藏七尺、鐵骨錚錚……
臉上的紅暈漸漸褪去,孤鴻端正了姿態,一動不動地等着父親手中的刑具落下,低聲卻又堅定地道:“爹是孩兒的父親,孩兒做錯什麼,請爹只管教訓,孩兒沒有覺得羞恥……”
“嗖——啪”,挾着風聲的竹枝猛地抽到孤鴻臀上,孤鴻的身子幾乎承受不住那股衝擊力,死命用手扒着地,才狠狠穩住身形。
唐朔看到兒子的身軀輕輕顫抖了一下,頭垂下,撐地的手指緊摳地面,卻忍着沒有發出呻吟。那一瞬間,他幾乎心軟了。這孩子,多像自己當年在唐家的樣子啊!
可再想到他剛纔對自己睜着眼睛說瞎話的樣子,心裡的怒氣又飆升起來。
“啪啪啪啪”,竹枝一次次揚起,一次次落下,節奏不緊不慢。孤鴻感覺到自己臀部的肌肉一下下顫動,每一下顫動,都將一波疼痛注入肌肉中。然後灼人的疼痛猶如星火燎原一般,由線到面,迅速蔓延到整個臀部。
隨着擊打的次數增多,父親的手勁在慢慢變小,是不是自己臀上的傷痕令父親產生了不忍?
孤鴻心中暗暗揣測着,可是又馬上罵自己。孤鴻,你怎能存着偷奸耍滑的心理?你這樣不孝,惹爹生氣,理該由爹狠狠責罰,好讓爹消了氣。
儘管唐朔的力氣在減小,可臀上的傷痕卻在層層疊加,寸寸腫脹,鮮紅的傷痕慢慢因爲淤血而變得紫紅。孤鴻用盡全身力氣抵抗着腦子裡叫囂的神經,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記父親責打的次數。
不知道捱了多少下,他聽到竹枝揚起的風聲,卻沒有聽它落下。耳邊響起父親低沉而嚴厲的聲音:“爹這樣罰你,你究竟知錯了沒有?”
“是……”孤鴻調整着呼吸,努力讓自己聲音平穩,恭敬地回道,“孩兒在練功時走神,孩兒知錯,下次再也不敢了……”
“啪”,又一下挾着凌厲的風聲毫無預兆地打下來,唐朔用足了力氣。
“啊——”,孤鴻一聲痛呼,冷汗唰地流了下來,面色發白。痛,好痛,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回頭看着父親,求饒的話脫口而出:“爹……爹……孩兒錯了,求爹饒了孩兒吧。疼……好疼……”
唐朔一震,慢慢擡起竹枝,愕然發現竹枝上已經染上幾縷血痕。
心,好像突然被一隻巨手揉了一把,疼痛如水紋般擴散出去。唐朔,你竟然也會有一天對兒子發這麼大的火,真的是歷史重演麼?當初爹也是懷着這樣既痛又恨的心情責罰我的吧?只因爲我的倔強、我對你的不理解、我的冷漠抗拒,以及,我對你隱瞞我的心?
默默低下頭,看到兒子冷汗淋漓的臉,還有那雙求恕的、痛楚的眼睛,他的手有些發顫。丟下竹枝,俯身扶起兒子,他一言不發地將他抱起來。
“爹?”孤鴻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親,這樣寵溺的姿勢,父親從來沒有對自己做過。可是……這種姿勢就好像三四歲的孩子被父親抱在懷裡,孤鴻的臉又不覺紅了。
可是父親沉默着,沒有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起伏,猶如月光下的潮水,讓他看不真切。
他縮在父親懷裡,一動也不敢動。聽到父親的心臟在胸腔內有力地跳動,他驀然又有了那種安心的感覺。
孤鴻,你真沒用,這麼大的男人,淨跟小孩一樣的心思!他暗暗唾棄自己,可是心裡卻覺得暖暖的,甚至忘了臀上那持續煎熬着他的疼痛。
“爹……”他喃喃開口,想爲自己剛纔的失態道歉,卻被父親一個皺眉的動作把話逼了回去。
唐朔把他抱回房間,幸好一路上沒有下人看見,孤鴻暗暗鬆口氣。
把他放到牀上,唐朔拿了傷藥來,爲他輕輕塗在臀上,他一直沉默着,臉上也沒有什麼變化,可他的動作那樣輕柔,令孤鴻莫名地紅了眼圈。
上完藥,他站起身,對趴在牀上的兒子道:“爹命人給你拿早飯來,你自己好好反省,今日究竟錯在哪裡,爹爲什麼打你。”
孤鴻趴着,沒有看到父親的表情,可是聽他語聲低沉,聲音裡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彷彿失落、彷彿惆悵、又彷彿是鬱悶。
他急忙扭頭去看,卻只看到父親一個背影。那一瞬間,他懷疑自己眼花了,一向高大挺拔的父親,爲什麼背影顯得那樣孤獨,甚至,有一種脆弱的感覺?
他跪起身,呆呆地看着那個背影穿過庭院,漸行漸遠。半晌,他緩緩叩下頭去,爹,是孩兒不乖,讓你生氣了。我再也不會讓孃的事分心了,我會等,等到最好的時機跟你提孃的事。
爹,你消消氣,原諒孩兒,好麼?
因爲臀上傷着,孤鴻只能安安靜靜地趴在牀上看書,可是心亂如麻,又如何看得進去?近午時,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在外面響起,管家的聲音帶着欣喜喊:“少爺,少爺,老太爺來了!”
孤鴻騰地一下從牀上爬起來,牽動背後的傷,疼得呲牙咧嘴。然後手腳並爬地從牀上下來,還未來得及穿好褲子,唐傲已經一陣風似地衝了進來。
孤鴻心中暗暗叫苦。爺爺,你都快五十了,怎麼行動還這麼迅捷?
“鴻兒,鴻兒,你受傷了?”唐傲一臉黑雲,上前一把扶住孫子,不由分說去檢查他的臀部。
“爺爺,鴻兒沒事……”孤鴻用手捂住臀部,想要阻止唐傲的動作,卻被唐傲把手扯開。
等看清孫子臀上的傷,唐傲身子一僵,嘴角的肌肉開始抽搐。
“爺爺?”孤鴻被他的樣子嚇住,“爺爺,是鴻兒不乖,鴻兒惹爹生氣了。”下意識地爲父親辯解。
“你說,你做錯了什麼?”唐傲沉聲,鳳眼眯起,一股霸氣油然而生。
“早上爹教鴻兒練功,鴻兒不專心,走神了……”孤鴻的聲音越來越小。
“嗄?就爲這點事,他將你打成這樣?”唐傲氣得鬍子發顫,咬牙切齒地道,“當初他連唐門秘術都不肯學,還離家出走那麼多年,爺爺也沒拿他怎麼樣。現在他當爹了,就爲這點小事罰你!這個畜生,不是自己養大的兒子,他就不知道心疼!等他回來,爺爺饒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