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朕指望你接掌江山,朕將滿腔希望寄託在你身上,從小讓你學習治國之道、帝王之策,朕給你指定最好的老師,請龍小卿家教你強身健體之術,朕親自督導你的學業……可是你……你……朕一番心血,竟教出你這樣一個不忠不孝、狂悖倨傲的逆子!”雞毛撣子挾着怒氣,胡亂地抽在蕭潼身上。蕭潼不敢躲閃,可是每一下重擊都給他帶來刺骨的灼痛。他的身子微微顫慄,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努力跪直身子,不讓自己亂動。
比起身上的痛,父親的斥責更像滾油一樣澆在他心上,疼得他恨不得縮緊自己的身軀。
以往父親考自己功課,答得好了會誇獎,答的不好就會懲罰。可沒有哪一次,他說出“不忠不孝、狂悖倨傲”這八個字。父親的聲音已經壓抑而沉悶,沒有像剛纔那樣咆哮,可是這八個字猶如驚天之雷,炸響在他耳邊,震得他心魂俱裂。
“父皇,兒臣不敢……兒臣對父皇沒有半點不敬之意,更沒有借古諷今……”少年仰起疼得蒼白的臉,額頭已冒出細密的汗水,深邃的瞳孔中沒有乞求,卻有如水的純淨、如山的堅毅。刻意收斂起眸底的痛楚,他讓目光變得平靜而坦然。
沒有麼?蕭衍眼裡噴出陰鬱的火焰,昨日的心悸仍未消歇,今天就看到了兒子對自己赤_裸_裸的挑釁。他本是帶着自己一家,低調出京,沒有驚動朝臣,只是像尋常百姓一樣,一家人出來遊玩。沒有奢華、沒有鋪張,甚至沒有用到儀仗。而蕭潼寫下的《狩獵記》,開篇就以夏太康爲喻,批判皇家狩獵爲“逸豫享樂”,這怎能不讓蕭衍震怒?
若是換作普通朝臣,此刻他已一聲令下,將他拖出去五馬分屍,可這是自己的兒子,是未來的太子,是要爲他接替江山之人啊!
所有的怒意都在心底燃成火焰,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已焦裂。他繃緊的面容挾着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沉悶,一言不發,只是不斷將雞毛撣子打在蕭潼身上。
蕭潼終於不可遏制地流下眼淚。與生俱來的驕傲,令他不願在父親面前失態。他垂下頭,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的模樣。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童音響起:“父皇!”一個雪白的小人兒像風一般衝進來,撲跪到蕭衍腳下,帶着哭音喊:“父皇開恩,父皇開恩,饒了大哥吧!”細嫩的額頭一下下砸到地上,發出砰砰的聲音。
窗外,龍清嘯與龍朔二人相視一眼,悄悄退去。
蕭衍大驚失色,來的竟是蕭然!他舉起的手僵在半空,眼裡的利芒倏然收攏,俯身扶起蕭然,見他額角已經磕得發青,又急又痛:“然兒,是你?你怎麼來了?”
“兒臣來給父皇請安……”蕭然再次跪下,膽怯地看着自己的父親,昨日還是如沐春風,今日爲何大發雷霆?見大哥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雖然垂着頭,可蕭然比他矮,兩人同樣跪着,從他的角度看上去,正看到大哥半邊臉腫着,脖子裡有一條紫紅的傷痕,臉上還掛着淚水。
他只覺得心痛如絞,擡頭看着父親,囁嚅道:“父皇……大哥做錯了什麼,父皇爲何要責罰他?”
蕭衍從小兒子眼裡看出恐懼,心頭微微一沉。嚇着這孩子了麼?他那樣心善,連大雁都不忍傷害,更何況見自己大哥受罰?
“然兒,你還小,你不懂。你回你母后那兒去,陪你母后還有二哥用膳吧。”蕭衍的聲音溫和下來,卻仍然讓人聽出乾澀的味道。
蕭然的目光觸及飄落在地上的兩張紙,一眼看到《狩獵記》三個字。他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擡頭看着父親:“是爲了《狩獵記》的事麼?”
蕭衍一怔:“你如何知道?”
“昨晚兒臣有去看大哥,可大哥忙於寫《狩獵記》,兒臣便沒有打擾他。”蕭然膝行過去,撿起地上的那份文稿,重又退回到父親面前,捧在手裡,像捧着一件極珍貴的寶物,“父皇,大哥寫得很認真,每個字都是他的心血。請父皇暫息雷霆之怒,聽兒臣讀給父皇聽,給兒臣一個機會,學習大哥的策論,好麼?”
“然兒,你……”從小兒子眼裡看到小心翼翼的、哀求的味道,蕭衍的心不覺軟下來,可是另一種隱憂從心底泛起。傻小子啊,你天性善良、至情至性,不管你大哥如何對你,你始終這樣護着他。可他會一如既往地對你麼?將來有朝一日,當他成爲天子,而你成爲臣子,你那樣聰慧,假如你的光芒蓋過他,他還會容你麼?
天家無骨肉,朕自己親身經歷過了。朕再也不想看到同樣的歷史在朕的兒子身上重演,而你大哥,他甚至比朕當年還要強勢、還要桀驁。朕當年得到父皇寵愛,爲朕甚至廢長立幼。可是,朕在他面前從未如此膽大包天……
“好,你起來,念給朕聽。朕正好考考你,這些字是否都認識了。”
“是,多謝父皇。”蕭然略顯喜色,站起身來,稚嫩的童音字字清晰地念起大哥的文章:“…….《史記-齊太公世家》載:周文王獵渭水之濱,遇高人呂尚,奉爲太師。遂輔佐姬昌,修德振武,以興周邦……唐時以經世致用爲道,賦狩獵以政治功利。《尚書-畢命》曰:道洽政治,澤潤生民。謂君主之道,民生之道也。唐太宗《出獵》詩云:‘所爲除民瘼,非是悅林叢。’,《冬狩》詩稱:‘心非洛汭逸,意在渭濱遊。禽荒非所樂,撫轡更招憂。’故帝王之狩,若圖享受,則國亡;若利民意、得臣心,則國興……”
洋洋灑灑的文章,蕭然讀來字字流暢,竟似他自己親筆所寫。蕭潼聽在耳裡,心中不覺升起一絲驕傲。我的三弟,真是驚才豔豔、天下無雙。將來等我稱帝,他便是我股肱之臣、朝廷棟樑。我們兄弟攜手,共創穆國盛世,何其快哉!
“帝勤勉政事,戒奢華、棄逸樂。今秋苑之獵,非關禽荒,乃以尋常之心,體察民情,與臣同樂……”
蕭然放慢速度,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念過去,從眼角偷窺着自己的父親。父皇,大哥明明在誇你啊,你爲何還會發怒?
蕭衍身軀一震,冰山般的面容瞬間瓦解,就好像所有冰屑層層剝落,目光顫動了兩下,猛地從蕭然手中搶過那篇《狩獵記》,從頭至尾又細看了一遍。
蕭然苦笑,大哥,你要是把最後一句話寫在前面該多好啊!父皇一看到那幾句話,所有的怒氣都消了。大哥啊大哥,原來你比我還要笨……
呆呆地攥着那份薄薄的文稿,蕭衍心中掀起了萬丈波瀾。平日身在朝堂,是何等沉穩冷靜,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可爲什麼一遇到潼兒的事,朕會如此急躁?連然兒那麼小都能明辨是非,而朕卻輕下斷言,冤屈潼兒,朕這是怎麼了?
他站起身,起到蕭潼面前,伸手,聲音裡夾雜着嘆息:“潼兒……起來吧,父皇……錯怪你了。是父皇太過急躁,委屈你了。”
蕭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擡頭看着父親,蕭衍眼裡閃過一絲歉意:“起來,讓朕看看,傷得如何。”
“父皇,兒臣沒事。”蕭潼平靜的面容也起了波動,面對父親的責罰,他可以挺直脊背,坦然去承受。可現在父親這樣溫和,他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這傻小子,爲什麼不跟朕解釋?”蕭衍擡手,輕輕敲了蕭潼一個暴慄,這個動作令蕭潼鼻子一酸,幾乎忍不住掉下淚來。是因爲然兒麼?父皇變得這麼和藹可親了?
蕭然笑吟吟地看着父親撩起大哥的衣襟,爲他檢查身上的傷痕。可是看到大哥身上那一道道紫紅的痕跡,他又忍不住心痛起來。
蕭衍喚來侍衛,拿了傷藥,爲蕭潼塗在傷處。蕭然看着這溫馨的一幕,脣邊又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悄悄蹭過來,討好地笑道:“父皇冤枉了大哥,可不可以補償他啊?”
“哦?”蕭衍挑眉,“你倒說說,要朕如何補償?”
蕭然黑寶石般的眸子轉了轉:“我們在此討父皇一頓早膳,然後父皇準大哥去休息,好麼?”
蕭衍點頭。
吃完早飯,蕭然自然地跟大哥到他房間,看他坐下,乖乖爲他倒了杯茶來,踮起腳尖,把茶杯放到桌上,攀着蕭潼的膝蓋,道:“大哥,是不是很疼?”
蕭潼伸手摸摸他的頭,心中百感交集,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想到父親責罰他時複雜的眼神,那種眼神讓他讀不懂。一絲陰霾籠罩在他心上,揮之不去。可是看到弟弟那雙飽含關注的溫潤的眼睛,他的心又化作了一池春水。
“我沒事,父皇打得不疼。然兒,你怎麼會突然來了?”
“是龍護法來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那位冷漠的少年,他的關心從來不會放在嘴上,卻悄悄從行動中流露出來。
連龍朔都看出父親對然兒的寵溺麼?知道只有他求情纔有用?一念至此,蕭潼舌尖品嚐到苦澀的滋味。卻又暗暗嘲笑自己,蕭潼啊蕭潼,你已經十歲,然兒不過三歲,他在父皇面前自然可以討巧賣乖。若換作是你,父皇恐怕大耳刮子就抽上來了。
從小父皇就對他說,你是太子,你所受的一切教育都是爲你將來登上帝位做準備的。你是強者,你不能流淚、不能示弱,這世上沒有什麼事能夠打垮你。
所以,他必須堅強、必須學會喜怒不形於色,必須謹慎持重……
“大哥,父皇性急了點,你不要怪他,好麼?”蕭然像個小大人一般鄭重的神情倒令蕭潼不覺笑出來:“我們的命都是父皇給的,就算父皇殺了我,我也不會有怨言,何況只是小小捶楚?”
“可是,大哥爲什麼不解釋?”蕭然心痛地看着他,“大哥身上疼,然兒會心疼。大哥,你不是對然兒說,要學會保護自己麼?可大哥爲什麼不懂保護自己?不該你受的,你爲什麼要受?”
“是我不好,一開始就觸了父皇的逆鱗,父皇責罰是應該的。從此,我也記得這個教訓。”蕭潼微笑,淡淡地安慰他,然後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摸摸他的屁股:“還疼麼?”
“不疼。”蕭然甜甜地笑,“大哥心疼然兒,纔沒有下重手呢。”
“哦,不疼麼?”蕭潼揚了揚眉,輕笑道“那你剛纔走路時搖搖擺擺的幹什麼?”
“我……”蕭然有些難爲情,小臉微微泛紅,卻馬上眨眨眼睛,促狹地笑道,“我這是邯鄲學步哦。”
兄弟倆一起笑了出來。
因爲兩人身上都帶着傷,於是今天他們躲在行館裡休養生息。而蕭衍、晏舒、龍清嘯三人則依舊出去狩獵,順便體察周圍民情。
龍朔被皇后叫了去,皇后準備了兩輛馬車,一輛馬車中坐着她與蕭翔,還有一名宮女,另一輛馬車中坐着晏倚樓。一行人出去兜風,然後野餐。龍朔帶着兩名侍衛保護他們。奇怪的是,晏倚樓好像有意在避着他,一直躲在車裡,即使出來,也避免與他目光相撞。
他感覺到晏倚樓的馬車中還坐着另一個人,他猜想會是晏倚樓的侍女。可自始至終,那個人都沒有露面。他心中疑雲重重,可是自知無論皇上賜婚晏家哪位千金,他都不會同意這門婚事,所以就乾脆丟開了不去想任何與晏家有關的事。
“你說什麼?你想朕爲龍小卿家指婚的是你家長女,不是倚樓郡主?”馬車裡,蕭衍驚愕地看着面前的晏舒,“惡狠狠”地道,“你竟敢欺君?”
“欺君?”晏舒好像比他更冤,卻無奈地陪着笑臉道,“皇上,這麼大的帽子壓下來,臣非被皇上壓死不可。自始至終,皇上哪有問過臣想嫁哪位女兒?”
“你……”蕭衍氣結,“可你明明帶了倚樓過來……”
“倚樓貪玩,所以臣才帶她出來玩。憑欄可是深閨淑女,比不得倚樓這個野丫頭。”
“可是……”蕭衍一想不對,“朕從來沒有聽說愛卿有兩位女兒。”
“皇上深居九重宮闕,哪裡管得了民間之事?朝中那麼多大臣,誰家有兒,誰家有女,皇上管得過來麼?”晏舒從容優雅,不急不緩,“臣這女兒自小體弱,極少拋頭露面,曾有一名和尚爲她算過命,說她活不過十八歲。前年她正好十八,遇到一位神醫,爲她用過無數靈丹妙藥,終於治好了她與生俱來的心疾。如今她已二十,所以臣才迫不及待地要將她嫁出去。皇上賞識龍朔,臣也正有此意,所以才求皇上指婚。”
蕭衍看着他,有些威脅的意思:“若敢欺瞞朕……”
“臣怎敢?”晏舒低眉斂目,一副恭敬狀,“皇上的龍翼是幹什麼的?想要調查臣的底細還不容易?臣將女兒嫁給龍朔,不正好將自己置於皇上眼皮子底下麼?”
“你……你什麼意思?”蕭衍眉宇間涌起危險的氣息,“朕會懷疑你?當初若不是你幫忙,朕恐怕無法輕易坐上皇位,你是朕的功臣,朕還會猜忌你?”
晏舒趕緊投降:“臣失言了,臣是想與皇上開個玩笑。請皇上千萬玉成此事,臣感激不盡。”
蕭衍皺眉,頗爲爲難的樣子:“可朕這位小愛卿,卻是固執得很。若是逼急了,朕怕失了一位人才啊!”
晏舒沉吟:“若是如此,我們只好從長計議了……”
秋苑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回京的日子。龍朔一直提心吊膽,唯恐皇帝提起賜婚的事。誰知直到回到京城,蕭衍都閉口不談此事。龍朔心中暗暗高興,心道皇上莫非想通了,不再逼自己?
歧門路,明仁堂藥店。兩名夥計正聊得起勁,絲毫沒有注意到店門口站着一位身穿灰衣的少年。許是那少年身上有着一種縹緲、清冷的氣息,即使在日光下,也彷彿淡得像一個影子,所以他們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少主來京城了,這次聽說帶了位美女過來,不知道這女孩是誰。長得雪膚花貌、嬌俏可愛……”
“你怎麼知道?你見到她了?”
“是啊,前天你不在店裡,我可是親眼見到的。兩人一起進來,我看着眼前一亮,真是金童玉女、一對璧人。不知道這女孩是誰,看起來年歲跟少主差不多,笑起來明媚如花,可是那雙眼睛又像天上的月亮,彎彎的、亮亮的,不是那種……呃,怎麼形容呢?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美……是那種,是那種……”
“哈哈,形容不出來了?瞧你笨的!”
“誰說的?我只是想說,她是那種可人兒般的姑娘,跟我們少主最般配了。我猜想,這姑娘肯定是未來的少夫人。”
“說得這麼好,我真想見見。”
“好啊,少主住在新豐裡五號,你偷偷去瞧一眼,興許就見上了。”
新豐裡五號麼……玦兒,你原來已經到京城來了,而且在京城安了家,我竟然不知道……灰衣少年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