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龍朔久久不能入眠,在黑暗中睜着眼睛,看着窗外滲入的月光,前塵往事又一齊涌上心來。腦子裡有無數人影飄過,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最後又暗暗勾畫起一個少年的輪廓。十四歲,和小王爺一般大,會像誰呢?像我還是丁香?丁香會不會對那段往事羞於啓齒,所以隱瞞他的身世?可是,疏影只是說丁香逃出府去了,當年那具溺水的女屍不是她。至於後來,她再也沒有她的消息。這些年,她還活着麼?孩子也還活着麼?
自從梅疏影說出那個秘密,他的心中就有了一份牽掛。習慣了孤獨的人,突然知道自己還有孩子,那份酸楚與甜蜜,以及對未知的惶惑、猜測、擔憂、期盼,如同蛛絲織成的網,將他的心層層纏繞。
而今日,在見到唐玦之後,他的心變得更加柔軟了。遙想那個不知道在何處的孩子,他的渴盼更加強烈起來。我的孩子,你在哪裡?丁香,你還好麼?這些年,你過着怎樣的生活?顛沛流離還是平靜安寧?如果孩子活着,而且已經長大,你將他教成了怎樣的人?
“大哥……”熟睡中的唐玦動了動身子,伸手摸索着,嘴裡發出模糊的囈語,“回來,別走…….”
龍朔輕輕下牀,點了燈,放在牀頭,藉着燈光打量着弟弟的睡顏。因爲臀上帶着傷,他是趴着睡的,可是側着臉,朝着他的方向。表情好像還是十二歲時的樣子,眉間有淡淡的哀傷與委屈。
龍朔輕輕嘆口氣,傻小子,怕是夢見當年自己離家時的情形了。他伸手摸摸他的頭,喃喃低語:“我在這裡,玦兒,我在這裡。”
唐玦捉住他的手,往他身邊靠了靠,脣邊隱隱浮起一絲安心的笑意。龍朔又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玦兒,幸好你已經長大,已經成爲赫赫有名的“酆都浪子”,已經撐起唐家半邊天,是人人敬仰的唐家少主,我再也不用爲你擔心了。
第二天早上,唐玦推門走進蕭然的房間,蕭然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彆扭,聯想到昨晚聽到的那聲慘叫,上前扶住他,問道:“唐大哥,是不是龍大哥他…….?”
唐玦聳聳肩,輕鬆地笑道:“沒事,大哥當我是兄弟,纔會出手教訓我。”
蕭然斂眉,一絲黯淡之色從他眼底掠過。唐玦連忙岔開話題:“我本想回家一趟,讓家裡人爲我送信給爹,可我騎不得馬,只好拜託你了。你一會兒要與我大哥進宮,回來的時候順便去趟我家,好不好?”
“好。”蕭然二話不說,拿出客房中的紙筆,讓唐玦寫信。
龍朔帶着司馬縱橫與“冷溶”進宮見駕時,蕭潼的氣色仍然很差,沒有去鳳清宮,只在寢宮批閱奏摺。
龍朔行過君臣之禮,恭敬地道:“皇上命臣昨日下午就帶兩位護法進宮,可臣臨時有事,未曾脫開身,還請皇上恕罪。”
蕭潼微微一笑:“無妨,朕這身子也未見康復,無法立刻動身。”他擺手命龍朔起來,“這兩位便是龍翼的兩大護法?”
“正是。”
“臣司馬縱橫(冷溶)叩見皇上。”兩人雙雙上前叩拜。
“擡起頭來。”
蕭然擡頭,見大哥臉色暗黃,那雙平日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看來朦朧黯淡,滿臉疲憊。他只覺得心頭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痠痛的感覺直衝到喉間。大哥,對不起,是我害你生氣、害你傷心失望了。你病着,我本該在你身邊侍候你,可我現在只能借用別人的身份出現在你面前。現在我扮做冷溶,待會兒我還要變回潛淵,躲在暗處守候你。
我要監視蔓蘿公主,看她這幾日有沒有什麼動靜。依我猜測,她不可能隻身前來穆國,宮外必定還有她的人,與她裡應外合、傳遞消息。我要看看這個人是誰,我一定要查出她的目的。
他看到蕭潼的目光投向他,那雙黯淡的眼睛似乎亮了亮。他連忙垂下眼簾,唯恐自己的眼睛泄露了心事。
只是那麼一瞬間,蕭潼已被他的眼睛吸引了。這雙眼睛像一泓泉水,乾淨澄澈,又帶着暖暖的關懷。想不到龍翼那個冷冰冰的地方,竟然有冷溶這樣清秀俊美又溫潤如水的人。蕭潼不禁微笑,帶着戲謔的口氣對龍朔道:“龍愛卿,怎麼你的手下會有冷護法這樣風度翩翩、文人雅士一般的角色?朕還當你們龍翼的人不是粗獷豪放、冷峻威武,就是像你送進宮的那般侍衛、影衛,一個個形同木頭。”
龍朔掃了皇帝一眼,淡淡地道:“冷溶的確是龍翼的異類,可他只是外表風流倜儻而已,殺起人來可絕不手軟。至於龍翼訓練的侍衛麼……若他們個個識情解趣,皇上就不怕皇宮天天發生風流韻事?皇上這宮中可多的是宮女……”
司馬縱橫瞠目結舌,偷偷瞥了龍朔一眼,暗暗捏把冷汗。老大,你的膽子可真不是一般的大啊,敢拿皇上開涮。要知道皇宮中不僅多宮女,還有那些千嬌百媚的嬪妃,這風流韻事…….可不單單會發生在宮女侍衛身上啊。
九五之尊哈哈大笑,完全不以爲忤:“好啊,龍愛卿,雖然你訓練的侍衛無趣,可你倒是越來越有趣了。”
龍朔微笑:“臣可以將皇上的話當作誇獎麼?”
蕭潼橫他一眼:“朕是希望愛卿什麼時候開了竅,解決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
司馬縱橫憋着笑,嘴角有些抽搐。
蕭然見大哥臉上終於露出晴色,心裡說不出是喜悅還是酸楚。恍惚記起小時候大哥也曾與龍朔這樣親密無間地說話,完全沒有君臣之別。大哥,你對龍大哥尚且如此,可爲什麼對我……
龍朔呆了呆,苦笑:“謝皇上厚愛,臣此生只有憑欄一位妻子,有她……便夠了。”
蕭潼嘆氣:“朕明白。”
“皇上龍體有恙,還需安心靜養,臣就不打擾了。臣請告退,待皇上決定北行之時,臣再應詔前來。”
蕭潼點頭。
蕭然沒有隨龍朔回龍翼,他先是去新豐裡五號唐宅,將唐玦寫的信交於他手下侍衛,命他立刻快馬趕回蓉城,將信交給唐傲。
然後他回到皇宮,再次化身爲潛淵,潛伏在蔓蘿公主所住的瑤華宮,監視她的動向。
兩日後,蕭潼病體好轉,立刻安排大隊人馬啓程趕赴烏桓,一場鬥智鬥勇的戰爭揭開了帷幕。蕭然與唐玦一直在影衛潛淵與龍翼二護法冷溶之間互換身份,爲了查清烏桓聯姻的真正目的,兩人配合默契,聯手演了一場又一場戲。
原來這場陰謀的策劃者是烏桓王郝日與烏桓國師長孫瀾。長孫瀾本是穆國人,三年前到烏桓,以其在江南的雄厚資財,與烏桓之間開通經商渠道,爲烏桓帶去穆國文化、經濟的薰陶,被郝日倚爲左右手。
郝日覬覦穆國江山,而長孫瀾又懷着特殊目的,兩人共同設下圈套,借用蔓蘿公主的婚姻,挑撥蕭潼與蕭然之間的關係。因爲他們知道,蕭然將是他們進犯穆國的最大障礙,這位十四歲的美少年,猶如一柄絕世名劍,一旦出鞘,便有橫掃千軍之勢。
而蕭潼早就看出事情蹊蹺,於是順水推舟,將蕭然趕出宮去。憑他對蕭然的瞭解,他相信弟弟不會棄他於不顧,他一定會回來,保護他、捍衛穆國江山。
他果然沒有料錯,蕭然並未走遠,他一直在他身邊,與龍朔、唐玦三人一起,抽絲剝繭,將事情的經過了解了七七八八。
還未抵達穆國與烏桓相鄰的邊塞盧龍時,蕭潼再次“病倒”了,而且病勢沉重。於是蔓蘿被迫修書給自己的父王,郝日無奈,答應趕往盧龍塞,在盧龍與蕭潼共商聯姻之事。
郝日來了,在當晚的宴會中,所有赴宴之人都中毒昏迷,被郝日劫往烏桓邊關嶗泉。就在那個晚上,嶗泉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原來蕭潼乃是蕭然假扮,而龍朔、司馬縱橫、假扮冷溶的唐玦,包括盧龍關守將駱文軒都是假裝中毒,被郝日擒入關中。
夜深人靜時,他們發起進攻,擒獲郝日與長孫瀾,殺進關內,打開城門,城外穆國兵蜂擁而入。眼見嶗泉將破,蔓蘿竟在蕭然面前揮劍自吻,而郝日的長子、烏桓王子郝凌,一位頂天立地、傲骨錚錚的男子,博得蕭然惺惺相惜。
蕭然一聲令下,全軍撤退,放棄唾手可得的嶗泉關。爲此抗旨之罪,蕭潼一怒之下下令將其斬首,幸得衆臣子求情,才免過蕭然一死。
身負重傷的郝凌王子,趕到盧龍求見蕭潼,用自己換回他的父親,求得兩國太平。蕭潼淡淡一笑,他冷眼看郝日,心中斷定,郝日不會顧念兒子的性命,他會爲自己的野心再次發動戰爭。
果然不出他所料,郝日回去後調兵遣將,利用自己患有瘋病但武功超羣的兒子郝厲,再次對穆國發動戰爭。
蕭然領命出征,長驅直入,從嶗泉關直接打到烏桓王城蒙闐。他在戰爭中贏得“美修羅”的赫赫威名,而他嚴明軍紀、對百姓秋毫無犯,仁者之心感動天下,連敵人都對他敬佩不已。
那場戰爭結束,郝厲死,郝日被擒。直到最後,郝日才良心發現,爲自己做下的事懺悔,向蕭潼哀求,用自己的死贖罪,放過郝凌與其餘王室成員。
蕭潼知道自己的三弟一心保全郝凌的性命,於是他放過郝凌,將郝凌交給龍朔,命他給他服下龍翼的“前塵如夢”,令其喪失記憶。
待郝凌醒來,他已成了龍朔的徒弟、龍翼的四護法凌落。
而長孫瀾仍然被關在天牢,蕭潼等待他的同夥前來劫獄,一舉將其殲滅,並趁機查出長孫瀾的真實身份。(這段故事詳見《一劍霜寒之雛鷹展翅》第二、第三卷,在此不再贅述。其中涉及龍朔與唐玦兄弟之間的情節,也請參看該文)
蓉城,唐府,唐傲書房。管家辛夷進來稟道:“老爺,新招的幾名男僕,奴才已經過初選,剩下五人,請老爺親自過目,再作定奪。”
唐傲站起身,輕輕甩袖,鳳眸微挑,威而不露:“帶他們到前廳,我親自挑選。”
一排五名應徵者齊刷刷站在廳前,等候唐傲的審覈。唐傲在廳中緩緩坐定,目光從五人身上一一掃過。五人年紀大小不一,從十三四歲到二十左右,看穿着打扮,顯然都是貧窮人家出身。
唐傲的目光停在其中一位少年身上,有些許愣神。那少年大約十三四歲,身上衣衫染滿灰塵,有的地方已經殘破,看來經過了長途跋涉,腳上的鞋子已經開口,看起來十分狼狽。
可能辛夷已讓他洗過臉,那張臉倒是乾乾淨淨的,鼻樑高挺,眉毛很黑,輕抿的嘴脣棱角分明,那雙烏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唐傲,沒有絲毫畏懼之色,也沒有其他人那種忐忑、期盼的樣子。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不卑不亢,這樣鎮定從容的神態,與他身上狼狽的打扮形成鮮明的對比。
唐傲不禁笑了,是個有趣的孩子,長得也很漂亮,那雙眼睛給他似曾相識的感覺,沒來由地讓他生出好感。
他的身子微微前傾,和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老爺,我叫孤鴻。”
“孤鴻?你沒有姓麼?”
孤鴻呆了呆,輕輕搖頭:“沒有,我是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