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呆了足有五秒,才認出眼前這位冷峻如山嶽的男子是誰,一把抓住龍朔的手,歡喜得手指哆嗦,淚水唰地一下流了出來:“朔少爺,是你?真的是你?你……終於回來了?”
語畢纔想到自己的樣子太過失禮,連忙倒退一步,顫顫地想要跪下。龍朔一把拉住他:“辛管家,不必多禮,請立刻帶我去見老爺。”
辛夷被那聲“老爺”怔到,心瞬間涼了一半。可想到朔少爺終於回來了,其它一切都可以拋在一邊。他急急引着龍朔往裡走,因爲太過激動,腳步有些踉蹌。
“朔少爺回來了,朔少爺回來了。”辛夷的喊聲一路響進來,牀前的唐玦與孤鴻猛地擡起頭來,彼此眼裡都煥發出閃亮的光彩。而牀上的唐傲也驀然睜開眼睛,眸子中很快浮起一層淚光。
孤鴻站起來,退到牀側,低眉垂首,放在身側的手指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指尖微顫,顯見他內心有多麼激動與惶恐。
唐玦從裡面奔出來,剛到門口,就被闖進來的人逼退兩步。
“大哥?”唐玦剛剛喚出一聲,就被迎面襲來的凌厲掌風擊到。清脆響亮的巴掌聲響徹整個房間,唐玦身子一晃,幾乎跌倒。辛夷大吃一驚,連忙伸手去扶他:“大公子……”
孤鴻也嚇得一抖,惶然擡頭,看着一臉盛怒的父親,只覺得父親那張臉比冰山還要冷。他猛地咬住嘴脣,爹……叔叔沒有做錯什麼,你爲什麼要打他?
龍朔甩了唐玦一掌,理都不理他,直接往牀邊走。唐玦捂着臉,嘴裡嚐到血腥味,半邊臉疼得麻木,他扯了扯嘴角,暗暗吸氣。難道大哥知道了什麼?怎麼會啊!
“大哥……”他跟過來,小心翼翼地在龍朔身邊叫。
“滾到一邊去跪着,我們的賬待會兒再算!”龍朔頭也不回地吼。
“可是,大哥,小弟做錯了什麼?”
龍朔猛地回頭,揮了揮手,差點又是一巴掌:“這半年裡我有多少次叫你回家,你卻死活賴着不走?你若在家,老爺怎麼會傷成這樣,我打錯你了麼?!”
唐玦從他的話裡聽到濃濃的關懷,一顆心頓時雀躍起來,捂着的半邊臉上偷偷露出一個笑容,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順勢跪下去:“是,小弟錯了,大哥打得對。”
“朔兒……”牀上的唐傲發出微弱的聲音,側頭看向龍朔,一滴眼淚從眼角滑下來,“不怪玦兒……他是爲了…….勸你回來……”
龍朔聽到唐傲的聲音,身軀驀然僵住,呆了半晌,慢慢扭過頭來,看着牀上的唐傲。十四年,十四年了,當年神采飛揚、龍行虎步的唐家家主,此刻面色灰白、目光呆滯,嘴脣微微翕合着,卻只能發出沙啞的、虛弱的聲音,頭髮散亂地披在枕上,鬢邊已經染上了斑斑霜華。看到他,他顯然激動起來,想要向他伸出手來,可是身子卻不聽使喚。急得臉上泛起病態的嫣紅,眼裡閃動着淚花。
一瞬間,龍朔的心像被一隻巨手狠狠揉了一把,劇烈的疼痛如電流般襲遍全身,五腑六腑都痛得縮起來。他艱難地舉步,一步步走到牀前:“老爺,你……還好麼?”聲音從喉嚨裡憋出來,撕扯着聲帶,聽來像破了聲的笛子,喑啞得可怕。
唐傲閉上眼睛,更多的淚水從眼角滑下來,脣邊露出一絲苦笑:“朔兒,你……非要這樣慪我麼?這麼多年,你還不肯原諒我?要怎樣……你才能原諒爹?”
龍朔避開唐傲的目光,心痛難抑,努力吸口氣,澀聲道:“我不知道……你……先活下去,好麼?”
唐玦膝行過來,從側面看着龍朔,眼裡是滿滿的哀求:“大哥,你是心疼爹、關心爹的,不是麼?否則爲什麼要從京城趕回來?爹已經這樣了,你還那麼狠心,不肯叫他一聲爹麼?你在怨爹虧待了雪姨和弟弟,沒有爲他們報仇。可是,五叔來過了,他已經徹底悔悟……小弟看到了瑢兒,他已經長大成人,他很懂事……大哥,冤冤相報何時了?爹若殺了五叔,將來瑢兒會來爲五叔報仇,這骨肉相殘的慘劇要演到什麼時候才結束?大哥,你是那樣有情有義的人,你與爹一樣不忍的,是不是?
他們已經受到了良心的譴責,這樣的懲罰,已經夠了……”
龍朔握緊拳頭,垂下目光,臉色一片蒼白,可是嘴脣緊抿着,脣角的線條越發深刻。
就在這時,站在一邊的孤鴻忽然撲通跪下來,向龍朔叩下頭去,低低地喚了聲:“朔少爺……”
唐玦怔住,這孩子,他想幹什麼?
“你是誰?”龍朔把目光移向孤鴻,心驀然震動了一下。這孩子……爲什麼讓他覺得那麼熟悉?
“奴才是老爺新招的小廝。”孤鴻擡起頭,直直地看着龍朔,用少年特有的清朗聲音,字字清晰地道,“奴才放肆,想斗膽說幾句話。”
“好,你說。”
“朔少爺剛纔打了大公子,責罵大公子不聽話,不肯回來,才導致老爺今日受傷。可奴才斗膽問朔少爺一句話,什麼叫父母在,不遠遊?”
龍朔怔住。
“奴才沒有讀過幾年書,可尚且知道這個道理。還有,奴才也知道,爲人子者,父母喪,須得守孝三年。可朔少爺呢?雪衣夫人新喪,少爺卻離家出走,置哀痛中的老爺於不顧,置唐家於不顧,置母親於不顧。朔少爺如此不孝,雪衣夫人在九泉下豈能瞑目?奴才聽府中人說,雪衣夫人對老爺癡情不悔,若是雪衣夫人知道朔少爺離家十四年,不守孝道,如今老爺命在旦夕,朔少爺還要拿話刺激老爺,雪衣夫人泉下有知,一定會痛恨朔少爺忤逆不孝。
朔少爺怪大公子離家半年,可朔少爺離家十四載,難道比大公子短?若是無涯谷的人來尋仇時,朔少爺你在家中,老爺是否也可避免受傷?”
唐玦的眼睛溼潤了,胸中瞬間涌滿喜悅。鴻兒這孩子,真是好勇氣、好膽識。自己在大哥面前不敢說的話,都被他說了出來。大哥那張臉越來越冷,可這孩子竟然一點都不害怕。
“論長幼,朔少爺爲兄,大公子爲弟,誰的責任更大些?朔少爺責罵大公子,難道就不覺得自己有錯麼?”孤鴻講完最後一句話,像壯志斷腕一般,揚起頭看着龍朔,毫無畏懼。
龍朔整個人僵在那兒,石化成像。牀上的唐傲眼裡還滾動着淚水,脣邊卻露出欣慰的笑容。管家辛夷悄悄退後,暗暗微笑。
就在這時,唐傲忽然急速地喘息起來,身子在牀上顫慄,抖得牀板都跟着顫動。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唐玦返身看着父親,急聲喚道:“爹,爹,你怎麼樣?”
孤鴻也跪過來,扶着牀沿:“老爺,老爺!”他扭頭,衝辛夷喊,“快請神醫過來,快快!”
龍朔雙膝一軟,直直地跪落在牀前,眼淚瞬間涌進眼睛裡:“……爹!爹!朔兒知錯了,朔兒再也不計較什麼,只求你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爹……”
一陣腳步聲從屋外傳來,雷威的聲音喊道:“大公子,靖王殿下來了,他說他是來爲老爺療傷的。”
唐玦眼睛一亮:“快快有請!”一把拉起龍朔:“大哥,小王爺來了,爹有救了。”
蕭然從外面奔進來,顧不上打招呼,直接撲到牀前,伸手搭上唐傲的脈門。眉頭深鎖,沉吟片刻,回頭道:“唐大哥,龍大哥,伯父受了極重的內傷,那股掌力十分霸道兇狠,伯父心脈俱損。不過我可以救他,你們先出去好麼?容我在此爲伯父醫治。”
“小兄弟,你……你有把握麼?”唐玦仍不放心。
“相信我,你們先出去吧。”
龍朔將信將疑地看蕭然一眼,心中覺得奇怪,小王爺爲何突然來了?唐玦拉他一把,向孤鴻點點頭,三人出來到外堂。
唐玦拉了拉龍朔的袖子,討好地笑道:“大哥,小王爺來了,爹有救了,大哥就免了小弟的責罰吧。”
龍朔看着他高高腫起的半邊臉,心中有些後悔,不該下這麼重的手。苦笑道:“只要小王爺能救爹,大哥既往不咎。”
唐玦欣喜若狂,拉了龍朔坐下。
孤鴻走到龍朔面前,雙膝跪下,垂首道:“朔少爺,奴才冒犯了少爺,請少爺責罰。”
唐玦看着侄兒,忍俊不禁:“傻孩子,到現在還不肯說麼?”
龍朔狐疑地看弟弟一眼。
唐玦眼裡是滿滿的笑意:“大哥,你的兒子,到底與衆不同。”
龍朔幾乎跳起來:“你說什麼?”
“小弟是說,這孩子,他是丁香爲你生的兒子,他叫孤鴻。”唐玦鼓勵地看着孤鴻,“鴻兒,快叫爹啊,你爹找了你十一年,你還不快認他麼?”
龍朔的身子晃了晃,有瞬間的暈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看着眼前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那張清瘦俊美的臉上堅強倔強的表情,他好像被當頭棒喝,剎那間清醒過來。難怪看着如此眼熟,這孩子活脫脫就是自己的樣子啊!
“鴻兒?”帶着不確定的語氣,他試探地叫了聲,聲音輕柔得彷彿怕嚇着眼前的孩子。
“爹!”孤鴻膝行過來,一頭撲進龍朔懷裡,淚如決堤,“爹,爹,孩兒還怕爹不認我,爹…….孩兒等得你好苦……”
龍朔把兒子緊緊摟在懷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一直在眼睛裡打轉。
孤鴻泣不成聲道:“爹好狠心,回來了都不肯認爺爺,爺爺好想你,孩兒也好想爹爹……”他自己都不知道,聲音裡有多少撒嬌的味道。
龍朔顫抖地伸手去撫摸他的頭,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鴻兒,爹終於找到你了……”脣角緩緩勾起,戲謔地笑道,“你真厲害,見面第一天,就把爹罵得體無完膚。”
孤鴻身子一顫,跪着退出龍朔的懷抱,重重磕頭:“孩兒死罪,請爹責罰。”
龍朔伸手,一把將他拉起來,再次抱進懷裡,笑道:“傻小子,你罵得好,像我龍朔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