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人人都是演戲高手。
初一早晨,傅寒聲在餐桌上提出要回山水居,溫月華不喜進屋,當時傅寒聲在,周曼文也在,溫月華當着周曼文的面,希望傅寒聲能夠鬆口留下莊顏母女。
傅寒聲不接腔,是因爲他了解母親的性子,母親要做那個好人,他就只能當那個惡人。
那場留人戲,是溫月華有意演給周曼文看的。
1995年,傅寒聲爲莊顏受傷,臨了莊顏愛的不堅定,最終選擇了傅宜喬,這對心高氣傲的溫月華來說,怎不是心頭傷?
不錯,周曼文母女確實對溫月華照顧有加,但一碼歸一碼,恩是恩,怨是怨侃。
在這件事情上,溫母無疑對莊顏是心存失望的,但她並不表現出來。一旦表現出來,只會凸顯她的小家子氣,所以傅宜喬和莊顏訂婚那日,溫月華抱以微笑,回以祝福。
若干年後的今天,溫月華終於明白,錯開的姻緣並非盡是遺憾,比如說履善和阿嬀。
溫月華不糊塗,活到她這把歲數,世事通透。
2007年12月那天,周曼文冒失走進履善臥室,下樓後就一直心不在焉,溫月華看到了只是笑笑不語,撫摸着家貓,心裡暗歎:事到如今,曼文還在心存奢念嗎?
羊脂白玉鐲,她若有心給蕭瀟,何至於從8月份,一直拖到12月份?莊顏污了那塊玉的情,她也心知履善不會讓蕭瀟佩戴,所以溫月華那天把羊脂白玉鐲送給蕭瀟,是當着周曼文的面,爲的就是要讓周曼文死心。
周曼文伴她多年,因爲那份感激,所以有些話溫月華不宜說的太直白,否則只會傷了和氣。
好比說莊顏母女是否能留在國內……
私底下,周曼文希望溫月華能幫忙勸勸傅寒聲。溫月華不便拒絕,於是當着周曼文的面把這事說給了傅寒聲,她“盡心”了,可履善不鬆口,她又有什麼法子呢?
溫月華很清楚,莊顏不能留下。四月中旬是周曼文的六十大壽,一旦周曼文過完壽,莊顏必須走。
莊顏對履善心意不死,這事明眼人都知道,更何況是履善本人?但有些話,母子倆心知肚明,卻不能出言冷漠。
莊顏之於傅寒聲,除了是青梅竹馬,救命恩人,更曾在他最灰暗的人生裡給過他溫暖,同時莊顏和其母更是幫傅寒聲照顧溫月華多年。基於以上種種,能隱忍就隱忍吧。
春節談話,母子庭院慢行,溫月華爲了安全起見,有曾問過傅寒聲:“履善,你心裡是否還有莊顏?”
溫月華的問題,傅寒聲不好答。
他對莊顏的感情是比較複雜的,兒時深交,感情自然親厚,那時候多是玩伴,多是兄妹之情;後來傅宗偉上位,他處境艱難,她像小尾巴一樣每天都跟在他的身後,轉身回頭間就能看到她的笑臉,他在感受到溫暖的同時,心裡是喜歡她的。
這份喜歡,至於是跟少男少女懵懂情愫有關,還是跟溫暖貼心有關,他一直未曾深究過。
電梯被困,在他最絕望之際,莊顏救了他一命,他那時候便在想,假以時日,他一定要加倍對莊顏好。所以母親把羊脂白玉交給莊顏,默認她是兒媳婦時,他並未反對。
又何需反對呢?莊家待傅家有恩,他和莊顏又自小熟知,而他人生裡也從未出現過怦然心動,所以和莊顏結婚,皆大歡喜,倒也合適。
美國讀書,他把莊顏當未婚妻,當親人一樣來對待,誰料還有一個傅宜喬。
對於這事,他有些後知後覺了,他在美國每天居安思危,每天忙着賺錢,每天忙着演戲僞裝,實在是沒有心力窺探男女情愛之事。
傅姑姑勸他暫時疏離莊顏,別在節骨眼上橫生枝節,他知道如此一來會虧欠莊顏,但僅是“暫時”,以後彌補也是一樣的。
誰讓計劃永遠都趕不上變化呢?
他的疏遠,開始讓莊顏捕風捉影,胡思亂想。傅姑姑生日那晚,莊顏說喜歡他,他註定無法回饋給她任何語言。歸根究底,放眼全世界,除了傅姑姑、寧承恩,還有他的母親,他始終無法完全信任他人,包括莊顏。
有些事情,不宜太多人知曉,人心隔肚皮,世事難料。
那是1995年,莊顏醉酒險釀車禍,千鈞一髮之際,傅宜喬恐懼的喊了一聲“阿顏”,而他下意識扭轉方向盤以車體相撞的力道,試圖助她脫險。
當時沒想那麼多,也沒時間讓他想那麼多,一切無非是遵循本能。
多年感情,怎能不救?
這事發生後,傅宜喬沒有道出實情,他沒想到行事向來光明磊落的兄長,竟然爲了得到莊顏不惜撒謊隱瞞。
傅宜喬說,那是因爲愛。
多年以後,傅寒聲再看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此,爲了得到蕭瀟,竟然處心積慮,不惜以“兩年婚約”做幌子,試圖把她困守在身邊一輩子。
傅家兄弟,爲愛算計,彼此行徑何其相似。
莊
tang顏選擇了傅宜喬。
他尊重莊顏的選擇,是因爲他知道傅宜喬一定不會虧待莊顏。換句話說,如果莊顏沒有選擇傅宜喬的話,他依然會按原計劃假以時日迎娶莊顏。
可這世上沒有如果。
驅逐傅宗偉離開博達,傅宜喬自此視他如陌生人。可不管怎樣,他一輩子都難忘傅宜喬給予他的好。
傅宜喬和莊顏原本可以很幸福的,但獲知真相的莊顏,卻把婚姻折騰的面目全非,連帶也折騰死了傅宜喬。
兄長死了,他那天看着莊顏說:“你怎麼還活着?你怎麼沒死呢?”
莊顏哭得嗓子都啞了:“我不知道他有抑鬱症,我如果知道的話,我絕對不會跟他鬧,我不知道……”
傅宜喬的死,致使他對莊顏心懷怨氣,更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傅宜喬,那樣的死相,他一輩子都不願意再記起。
不讓莊顏回國,是每一次看到她那張臉,都會不期然想起傅宜喬。但怨氣是怨氣,縱使沒有傅宜喬的遺言,他也不可能不理會莊顏母女在國外的死活。
2008年春節,莊顏回國,初一早晨私自走進臥室,文殊在場,他不便發作,也不能發作。她曾救他一命,他在美國還她一命;周曼文在傅宅陪伴老太太,他負擔她和文殊的日常開銷;但有些東西是還不清的……
再者,自小一起長大的點點滴滴,牽制了他的不悅。都是傅家人,表面融洽和諧很重要,至少面子上要過得去。
是幾日前的事情了,母親問他心裡是否還有莊顏?
他的面前正好有幾株茉莉花,他記得他是這麼告訴母親的:“喜歡一朵花,會用欣賞的眼光去看待它,澆灌它,至於誰是澆花人無關緊要,或我或別人都可以,只要能維持那份美好就足夠了;愛一朵花,那是疊加在喜歡上的欲~望,你見它開得嬌豔,會忍不住想要摘走它,把它供在花瓶裡佔爲己有,哪怕有朝一日它會枯萎,你也要獨佔它的美。”
莊顏是前者,蕭瀟是後者。
他以前沒深究過什麼是喜歡,什麼是愛。喜歡不就是愛,愛不就是喜歡嗎?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他在最該滋生愛情的年紀裡,每天被金錢操控,處境磨難也斷然不允許他擁有少男少女的情懷戀事。
他跟莊顏在一起,所有的情緒起伏都是淡淡的,但蕭瀟不一樣,他的情緒會因她起伏不定,像個初嘗情事的年輕人。
他在2005年對蕭瀟泥足深陷,直到那一刻方纔幡然醒悟傅宜喬的話。傅宜喬說:“算計和欺騙,那是因爲我愛她。”
莊顏和傅宜喬在一起,後來又結婚,他頂多是悵然。
蕭瀟和蕭暮雨在一起,僅是牽手擁抱,他就憤怒交加,恨不得在他們中間修一面城牆生生的隔開“他”和她。看到她對他視而不見,他無比失落。看到她和蕭暮雨接吻,他窒息的手指發抖……
若不是愛,他怎會一步步退讓,即便是退到死巷也無妨。不退讓,還能怎樣呢?
再來說說莊顏吧!
他對莊顏縱使沒有男女之愛,但擁有感情基礎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基於這份感情,以及她少時給予的溫情,所以有些事情,不宜做的太決絕。
再過些時日吧,等周曼文過完六十大壽,就讓人送莊顏母女離開,必須離開。
當然,這已經是幾日前的事情了。
任傅寒聲再如何城府深沉,又怎會想到情人節當日,除了莊顏在傅宅興風作浪之外,就連一貫對他畢恭畢敬的女秘書也不甘寂寞,玩起了反間計。
他看到的蕭瀟,是心懷蕭暮雨的蕭瀟。
蕭瀟看到的傅寒聲,是舊情銘心的傅寒聲。
情人節,由紙飛機引起的風波,被扼殺在傅寒聲的退讓裡。這是情人之夜,同牀共枕,本該耳鬢廝磨,歡愛繾綣,不管是哪一種,都不該是眼下這一種。
這晚,同牀異夢。
……
睡了一夜,翌日蕭瀟又是往日姿容,樓下餐廳裡,傅寒聲已經準備好了早餐,正拿着報紙坐在椅子上等她。
坐下用餐,蕭瀟知道傅寒聲在看她,沒有擡眸對視,兀自低頭吃着早餐,嘴角卻帶着一抹笑。
這笑,意味着和好。
傅寒聲看出來了,笑着翻閱報紙:“春假前,博達擱置了好幾個項目,所以近段時間我會比較忙。一個人在家,會不會無聊?”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意思是不無聊。
傅寒聲打量了她一眼,面帶笑意。是這樣的,他太太縱使一個人獨處,也可以自得其樂,每日看書、吃飯、小睡、練習書法、查看股票走勢,或是跟她的舍友打打電話。
她很忙,在他不參與,看不見的時間裡,比他還要忙。
所以他僅是笑笑,不言語。
這天黃昏,傅寒聲回到錦繡園,他有家門鑰匙,但他不開門,故意按門鈴讓蕭瀟過來幫他開。
門開了,
夕陽餘暉蔓延蕭瀟全身,一大束鮮花出現在蕭瀟的面前,她呆了一下,鮮花後是傅寒聲俊雅含笑的臉。
“傅太太,肯賞臉一起吃頓晚餐嗎?”
夕陽太過耀目,傅寒聲全身上下披滿了晚霞,周身發光,近乎不真實。
微風吹過花束,蕭瀟伸手接過,垂眸間笑了,她聽見自己的心顫歪歪的跳了起來……
……
2月16日下午,錦繡園門鈴響了三次。
那天風大,蕭瀟坐在臥室裡看日記,風從陽臺吹進來,蕭瀟覺得有點冷,從椅子上坐起身,去更衣室取了一條披肩,下樓開門。
她知道來人是誰,門鈴第一次響起時,她站在陽臺上朝下看了一眼,回房靜坐,她承認她不願開門會“客”,但她沒想到,門鈴竟接連響了三次。
打開門,風一吹,花園香氣迎面撲鼻,披着深藍色披肩的蕭瀟,不僅見到了唐瑛,也見到了兩名隨行律師,其中一人就是紀薇薇。
唐瑛是來交接唐氏10%股份的,那天她們具體說了些什麼,蕭瀟已經忘了,她只是望着窗外,室內沒有開暖氣,她又沒有穿襪子,所以雙腳麻木的沒有知覺。
離開的時候,唐瑛把文件留了下來,讓蕭瀟好好想想,走了幾步,她又回頭看着蕭瀟:“小心着涼,要記得穿襪子。”
唐瑛離開後,紀薇薇在錦繡園停留了半個多小時才離開,她把股份文件遞給蕭瀟:“你看一看。”
蕭瀟不接。
紀薇薇放下文件,嘆了口氣:“你這人啊!看似淡漠,其實比誰都狠心殘忍。”
蕭瀟不接腔,問紀薇薇是什麼時候任職唐氏法律顧問的。
“原本唐氏法律顧問是我舅舅,我回國後,跟我舅舅數次出入唐氏,後來唐董專門約我吃過飯,說要聘請我……”紀薇薇淡淡的說着話,卻有些心不在焉,所以話題未完,就轉口問蕭瀟:“蘇越最近有跟你聯繫嗎?”
“沒有。”細算下來,已有數十日沒有聯繫了。
紀薇薇憂心忡忡道:“大年三十那天,我和蘇越通過話,蘇越弟弟在美國跟人動手打架,蘇父乘坐當天的飛機匆匆趕回美國善後,蘇越說他已經打聽到介紹人的地址。這原本是好事,但最近幾天卻一直打不通他的手機,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蕭瀟不語,她和紀薇薇一樣,既憂心又焦急,但只能等,再過幾天,如果依然沒有蘇越的消息,她怕是要設法聯繫蘇父了。
紀薇薇離開後,蕭瀟回到臥室,之前翻看的日記靜靜的躺在躺椅上。父親的日記,她已經看到了第14本,眼看馬上就是第15本了,她是越看越焦躁,依然沒有線索,依然沒有……
她已不抱希望,卻在這天下午,邂逅了一場措手不及——
2002年3月5日,這天是瀟瀟16歲生日。
兩個孩子玩瘋了,臉上、身上、髮梢上全是奶油。瀟瀟酒醉回房躺着,有電話打來,我交代暮雨把醒酒湯端給瀟瀟。
打完電話,我在瀟瀟臥室門口止了步,不能再進去了。
暮雨坐在牀上,正在低頭吻瀟瀟。
剎那間,似乎有一件很尖銳的利器,精準的刺穿了我的心臟。
是我太后知後覺了,暮雨18歲,瀟瀟16歲,兩個孩子自小一起長大,若是日久生情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正常嗎?我問自己正常嗎?
我對暮雨有着說不出道不明的心疼,但我從未想過他們會互生情愫。作爲父親,我該怎麼做?放任他們不管,還是快刀斬亂麻。
……
蕭瀟快速的翻閱着日記,一頁頁的三月,讓蕭瀟想起了暮雨曾親自種植的杜鵑花。那些杜鵑花在三月開得花紅似血,燙紅了她的眼睛,也燙紅了過往回憶。
蕭瀟手指在2002年4月5日那一頁猝然停留。
2002年4月5日,清明節。
今天去給莫老太太上墳,墓碑很安靜。其實很多時候,我們都擁有一張和墓碑一樣的臉,或喜或悲只是起伏情緒,跟隨我們最久的,往往是沒有情緒的一張臉。
墓碑也沒有情緒。
如果前來拜祭的那個人是之涵,老太太是否會用其他情緒待之?看到女兒回來祭拜,老太太在九泉之下,是否會滿心歡喜,是否會笑起滿臉的褶子?
轉眼間暮雨已經18歲了,我養育他14年,每每看到他,心裡就沉甸甸的,它一日日下墜,以至於演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阿瑛,我今生負了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方之涵。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寧願高考作罷,此生不入C大校門,不遇之涵,更不曾認識你。
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依然會離開你,只因我和你在一起,卻對方之涵充滿了負疚感,苦了你,也苦了我……
你不曾知道,暮雨他其實是之涵的孩子。
我在孤兒院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暮雨那麼小,他就那麼孤零零的坐着,我心裡實在是太難過了。
你幸福,百年之後,我也可以告慰此生,但之涵呢?
我是否還能在有生之年見到方之涵,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如果還能再見,我想告訴之涵,暮雨也好,暮雨哥哥也罷,他們都是這世上最美好,最溫暖的孩子。
對了,暮雨哥哥……
老太太臨終前告訴我,暮雨還有一位雙胞胎哥哥,但這麼多年了,我一直無法找到那個孩子,聽說養父母家境殷實,都是好人,那個孩子想必也不會受多大的苦。倒是暮雨,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
如果你是我,面對兩個孩子互生情愫,你會怎麼做?如果你知道實情,你會允許兩個孩子相愛嗎?
……
不知不覺,晚霞沉默,天色已暗。
蕭瀟的面容隱藏在隱晦的光線裡,再然後被一寸寸的吞噬殆盡,呆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
她的心在激烈的跳動着,胸腔裡壓着一口氣,呼吸艱難。
莫老太太的女兒叫方之涵,方之涵是暮雨和蘇越的母親。
方之涵?
哪個方之涵?
此刻的蕭瀟,她承認自己完全懵了,她反覆想着她所認識的方之涵,試圖和父親筆下的方之涵聯繫在一起。
其一:融信方之涵和父親、母親都是同系同學,屬於故交。這一點和父親落筆內容吻合。
其二:融信方之涵是南京人,父親筆下方之涵也是南京人。
其三:年三十機場邂逅融信方之涵,言談間方之涵說她回南京是爲了祭拜父母;那天,她去給莫老太太上香,墳前花束紙錢,足以說明有人前來拜祭過……
蕭瀟呼吸止了。
她不敢置信,但心裡卻有一道聲音瘋狂咆哮着:“原來如此,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