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三使勁搖着一條府裡新發的簇新汗巾子,頭上卻仍都是汗,他眯着眼睛望了望中天那顆巨大的火球,又看了看府裡來來回回的全都是哭喪着臉,便朝着大門另一邊的盧四兒抱怨道:“三伏這不都快完了麼?怎麼還這樣熱?”
盧四兒見大門這會兒並無人來,便倚着一邊的門柱偷懶,聽得趙小三一問,便懶懶地回道:“是啊,今年是熱……”
“這鬼天氣,只怕是不叫二老爺安生了……”趙小三嘟囔了一句,又遙望着大街道:“二少爺不回來便罷了,三少爺也不回來,真真是……爲了功名連親祖父也不管了……咦?”趙小三正說着,忽然看見大街外兩人兩騎,飛一般向盧府馳來,登時便驚的沒了言語。
“那……那不是三少爺麼?”盧四兒看見來人,早來了精神,揉了揉眼睛,他又指着落後的一騎興奮地高叫道:“二少爺!是二少爺!哦天哪……三少爺和二少爺一塊兒回來了!”
第十五天的頭上,盧荃和盧茗聯袂回了盧家,盧家登時全家震動,就差闔家歡慶了,只因明天的葬禮,就缺這倆人。
明夏當時還在客院陪着三娘和小郎,在林飛卿的指導下讀書練字,從客院丫環的口中得到消息時,自己的這兩位表哥,早被衆人簇擁到盧家家廟去了,明夏姓杜,自然去不得,便仍是淡定地斥責小郎,那一行字寫的太歪斜……
林飛卿卻放下書本,笑道:“二孃,你這兩位表哥,可都是冀州有名的才子呢,你竟不想先睹爲快?”
明夏失笑一聲,道:“表哥,你這話可說的不對。若說才子,我眼前正有一個,我又何必捨近求遠,去跟那些人擠來擠去?”
林飛卿笑笑,覷了明夏一眼,只得無奈道:“你這丫頭……”
“是真的呢。”明夏強調了一句,見三娘露出傾聽的模樣,便敲了敲她的頭,叫她寫自己的,才轉向林飛卿道:“表哥,你還不知道吧?陶花澗陶老夫子,還對我誇讚你呢!有一回說起咱們信都的學子來,陶夫子說,整個城裡,就數表哥的學問最好了!”
饒是林飛卿這般謙遜的人,也忍不住露出愉悅的笑容,但也只是一笑罷了,林飛卿又搖了搖頭,道:“陶老夫子真是太過譽了……”
其實陶花澗當時說的是,信都學識最好的,是自己的大弟子蘇清河,然後纔是東方阡陌,林飛卿還要排在這二人之下,但東方阡陌出走了,蘇清河又見不得人,於是,明夏便自動將信都學識最好的桂冠,戴在了林飛卿的頭上。
“表妹,我知道京都有一處女學,是極出色的,連皇后都曾經親手題字,又教出了長安一衆淑女,按表妹的學識,進去也是綽綽有餘的……”林飛卿放下手中的課本,望着明夏的目光彷彿春日的暖陽一樣溫柔:“表妹,你若想去,等表哥進京省試的時候,你隨我一道去怎麼樣?”頓了頓又續道:“秀兒也還缺個伴兒……”
明夏一聽,想起昨晚盧思寧的話,不免撫額道:“呀,怎麼又是一個……”
“又是一個什麼?”林飛卿奇道。
明夏便將前幾天盧思寧想要帶小郎走,盧氏捨不得的話說了一遍,林飛卿聽完笑道:“你這個舅舅,果然是個有心的。只是,太急了些……眼下小郎還小,三舅身體又不好……”
“是啊,小郎現在,連穿衣都穿不整齊呢,雖說去了必有丫環服侍,但畢竟是……唉,我和孃親都不放心呢,所以想等到小郎能自理的時候再去,也不麻煩舅舅他們。”
林飛卿點點頭,又道:“小郎小,你可不小呢,難道你就不想去看看長安?長安百業興旺,人口衆多,那裡胡人雲集,有胡姬舞蹈的胡人酒店,有來我朝求學的波斯僧侶,還有新羅百濟前來做生意的商人。東西兩市繁華,有北方各族的奇珍異獸,也有嶺南運來的土特產品,還有阿曼的珠寶,波斯的玩器,品種各異,滿目琳琅。長安又是京城,自有一種富庶,是信都比不了的,城內還有不少的佛寺道觀,名勝古蹟,二孃,你真的不感興趣麼?”
明夏笑笑,收回神往的目光,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
怎麼會不感興趣呢?
她從來都喜歡海闊天空,四海遨遊,那是她的理想。大唐的都城長安,這個見證了封建鼎盛王朝之興衰的城市,一直是明夏心裡的夢,她又怎麼會,不感興趣呢?
“自然是感興趣的……但是,表哥,眼下……卻不行。”明夏嘆了一口氣,看着一旁專心練字的小郎和三娘,有些無奈地笑道:“表哥,我走不開呢……爹爹病着,孃親又理不得作坊和小雅居的事,三娘和小郎還小……我不能走。”她現在是家裡的支柱,又怎能輕易離開?
林飛卿細細查看明夏的神色,覺出她並沒有敷衍的意思,便不以爲然道:“那又何妨?二孃,你若真的想去,小雅居和你那個作坊,我都可以派人打理,三舅舅母,也自有人照應……”這些都是小事情,對他來說,安排妥當只是易如反掌,可表妹,爲何這般爲難呢?
林飛卿不明白。
但明夏卻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她一清二楚。
就好像剛穿越來那會兒,她初來乍到,心灰意懶,也不想融入這個怪異至極的社會,便冷眼旁觀着杜禮爲了家庭付出的一切一切,無動於衷着盧氏那一直蘊含着擔憂與傷痛的眼神……直到杜禮病重,家中幾欲崩潰,做爲長女的她,再也不能袖手看風雲,她只有打起精神,作爲對杜家這兩年無私關懷的回報,也要好好經營酒館,努力賺錢養家。漸漸地,這個迫不得已加諸與她身上的家庭,竟成了她心中最重,此時的她,又怎能拋下病重的父親,孱弱的母親,以及幼小的弟妹,而去追求那般瀟灑自在的生活?
一家人,就要有福同享,有難……她來當。
“多謝表哥,表哥的心意我領了,只是,太麻煩表哥了,我現在也拋不下爹爹和孃親,所以,只能待日後有機會了。”明夏望着林飛卿,真摯地道着歉意。
“如此,就待以後吧……反正長安城就在那裡,一時間也跑不去,表妹日後得了機會,再去看也是一樣的。”林飛卿笑笑地說。
又說了一會兒,便到了例行哭喪的時間,明夏告辭了林飛卿,回到自己院裡穿戴整齊了,帶着小郎和三娘進了靈堂,便見堂中白花花跪着的人羣中,多了兩個陌生的身影。
心知這就是自己那兩位聲名遠播的才子表哥了,明夏便多看了兩眼,只是盧荃和盧茗俱都背對着她,又身着那種不修邊幅的麻布孝服,以至於連背影都不夠明顯,明夏便嘆了一口氣,乖乖地跪在一邊。
偷眼看了看盧氏的位置,見她精神尚好,明夏便放了心,只是低着頭,默默地等着這儀式的結束。
然而,這回的時間卻極長,長的不同凡響,前面上香的一個接着一個,哭喪的一聲高過一聲,竟好似沒完了似的,明夏知道這是下葬前的最後一次,便耐着性子等着,只是三娘卻不耐了,跪在明夏的身邊,身子扭來扭去的,只是亂動。
三娘都堅持不下去了,只怕小郎也是一樣……
小郎是個男孩子,自然不與明夏三娘在一列,明夏看向小郎所在的位置,果見他的小身影軟趴趴地跪着,全沒一點男子漢的硬氣,跟旁邊俱都是直着腰低着頭的身影一比,便分外顯眼。
正當明夏擔心小郎要撐不住的時候,儀式結束了,明夏鬆了一口氣,裝模作樣地拿手絹抹了抹眼睛,便跟着身旁一衆盧家外孫女兒站了起來。
這一晚本不是盧氏值班,但她顧念這是最後一日,便執意要去守靈,明夏無法,交代了落雪多加留意,便陪着三娘和小郎,留在了她的小院子裡。
吃過晚膳,便有幾位這幾日方纔認識的表姐表妹們前來,明夏又坐着跟她們說了一會子話,又去向外祖母請過了安,便準備招呼三娘和小郎歇息了。
“阿姐,嫵媚姐姐——”
正給三娘梳頭的明夏一聽,便轉過了頭,果見嫵媚站在她的身後,冰冷而瑰麗的眉眼間,好似染了一層秋霜,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悲意。
“這是怎麼了?”
嫵媚聞言,卻破天荒地笑了笑,意外的溫暖叫明夏看的驚奇,更加確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便追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雲柏找你。”
“找我?”明夏失笑一聲,道:“現在?”這大晚的天,找她做什麼?
“嗯。”
嫵媚應了一聲卻不再說話,只是看着她的眼神越來越憐憫,明夏心裡咯噔一聲,頓時好似墜了個鉛錘,沉甸甸地生疼。
怎麼?難道是家裡……出事了?
繞過靈堂和守夜的丫環僕婦,明夏跟着嫵媚左拐右拐,終於來到了內外院交接的地方,她住了腳步,探頭一看,便嘆了一口氣。
出來晚了,執夜的王婆子都上班了,那個白天裡走過無數次的小門,現在便成了一道障礙。明夏想了想,便先叫嫵媚跟守門的婆子說一聲,看能不能通融,讓她出去。
這裡畢竟是盧府,她是盧府的親戚,又是位小姐,爲了清譽,只得慎重。
明夏暗暗腹誹着封建害人,卻不得不站在陰影裡,焦急地等着嫵媚回來。
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嫵媚回來,帶回的卻不是好消息,明夏心中焦慮,銀牙一咬,便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王婆子是大老夫人老王氏的陪房,在這盧府也是極有資歷的,又因爲盡忠職守,便被老王氏撥出來專守內院,這些日子因爲二老爺的葬禮,晚間從她這裡出去的人真是數不勝數,從來只是很輕鬆的工作,陡然變得繁忙起來,王婆子便有些不耐煩。
又因爲小王氏親下了命令,叫她看嚴些,畢竟近來內院入住了不少女眷,小姐們也多了十幾個,王婆子便只認大小王氏給的手信,沒有手信想要出入內院的,過了亥時就別想!
“王媽媽——”
王婆子一聽,便知是方纔那位冷丫頭的主子出來了,心中冷笑,面上卻掛了笑意,欠身道:“表小姐喚老奴,何事?”
明夏站在光影之中,望了王婆子一眼,只是淡笑道:“王媽媽好,我有急事,要出去。”
不出所料的,王婆子垂着眼眸笑了,口中卻不容質疑道:“表小姐請回吧,若真有急事,便去大夫人那裡領了手信,我老婆子也好有個交代。”
“好,”明夏毫不遲疑地轉頭向嫵媚道:“嫵媚,煩你即刻去大舅母處,領個手信出來。”說完卻轉了身,看定了王婆子,一字一頓道:“王媽媽,眼下我卻是有急事,可否容我先行?”
王婆子本待說不,一擡眼卻望見往日溫文有禮的表小姐,眼中閃現的竟是清冷的彷彿利劍一般的光,登時便打了個冷戰,口中囁嚅道:“……好。”
“多謝王媽媽。”
明夏走出內院,便見雲柏正在門外,翹首以待的焦急模樣,莫名地就叫她添了一分擔憂……
“雲柏,怎麼了?”
“尹叔傳來口信,說是小雅居走了水,所有的家當都……付之一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