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開始關注他,又開始躲着他。譬如每天她去往廁所總要在走廊碰到一字排開的男生們,她總是偷偷盯着,發現他總是跟人熱切地聊着天,再久,她會觀察他站在走廊哪邊,儘量跟蕭垚繞開,左邊她就靠右走,站右她就靠左,再例如有一次體育課,她知道參與不進去那些八卦聊天,班上又不準回教室,帶了本數學書下去做題,好死不死最後集合時落在了樹墩上,等回到教室發現後下樓拿時,她發現自己的書正被蕭垚攢在手裡,她看到是蕭垚,書也顧不上了,徑直跑回教室,回頭跑的時候她聽見了蕭垚的聲音,大聲叫着蘇沐雅三個字,就像是那一天的那個老教授在門前叫一般,她拼命跑,不敢回頭,害怕回頭他就說着老教授。那一節課由於沒有書被叫到教室後面罰站,直到下節課纔有一個常常在蕭垚旁邊的男生送了回來,她這才放下心來。
時間一天天過去,她依然是那個全副武裝的面具人,她有時又常常會覺得其實蕭垚當天沒有認出她來,不然爲何沒有來問她,可是這一猜測在今天全打亂了。
“你猜我在哪裡見過你?”蕭垚拋給她的問題,比死刑更折磨的是用自己的手來執行死刑。
這是一道比數學最後面那到圓錐曲線還複雜,導數還難解答的題,蘇沐雅沉默不回答,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你不說我就回答了,就是有次體育課啊,我撿了你的數學書,可惜我怎麼叫你你都不回答,你是故意不回頭還是耳朵聾啊。”蕭垚一邊說着,一邊還想上手撥弄蘇沐雅的頭髮,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你爲什麼聽不見了,你看看你的頭髮,這麼長,這麼厚,你不能紮起來嗎,怪不得你聽不見你跟我說什麼,而且這劉海都遮到了你的眼睛,我都看不清你的表情,聽我的,放了學去把頭髮剪了,這上課都聽不見看不清了。”蕭垚越說越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蘇沐雅愣了一下,她沒想到蕭垚說的竟然是這件事,是故意試探,存心捉弄她還是別有目的,蘇沐雅不清楚,不清楚就又繼續沉默,不說話,鴕鳥精神她要貫徹到底。
蕭垚見她又不說話了,一陣哀嚎:“真無聊啊,你不會冬眠了吧。”蘇沐雅只是動了動,還是沒說話。真無聊這詞她聽得多了,以前她覺得是別人失望的話語,現在她把它當作自己的保護符。從小到大,很多人說過更毒的詞,叫真賤啊,小時她住在縣城裡,縣城裡她母親做小三的事沸沸揚揚,畢竟原配是縣城裡有名的大美女,更不要說後來幾年還賺了錢嫁了一個有錢老公發達了,給縣裡修了幾所學校,於是這對狼心狗肺,道德敗壞的一家就更加被排擠了,還有很多人也說這做小三的基因有遺傳,生的孩子也有,那些年蘇沐雅就像是一個垃圾堆裡的破布娃娃,任何人對她都可以唾棄兩嘴。父親受不了了,他們終於在蘇沐雅高中時將蘇沐雅從縣城轉來了城市,然而轉來是有代價的,首先就是經濟水平直線下降,他們以前開個小店經營,後來由於出了這檔風流之事,生意做不下去,就關了店。母親在老家沒有工作,種種田謀生,來了縣城更是隻能做最低級的兼職。父親也只是做做建築的散工,城市的圖書費與消費,住宿費成了開支的一大問題,蘇沐雅只能省吃儉用。
她恨父母嗎?有時她問自己,她是恨過的,恨了很久,她常常想爲什麼生在一個被唾棄的家庭,生下來就帶了原罪,小時她吞過毛線就爲了要錢出去跟正常孩子一起旅遊,她偷過家裡爲數不多的首飾品變賣就是爲了買一件還像樣的東西,她忘不了母親揭發她偷東西時的神情,那是一種憤怒,又不捨,最後自憐的神情,她知道母親擔心什麼,是不是擔心她也真應驗了那句話,小偷的基因會繼承,成爲了一個小偷,偷東西,偷男人。蘇沐雅終於也知道自己是一個多麼糟糕的人,是世間不幸的化身,於是開始察言觀色,隱藏自己的情感,最後沉默自卑。
蘇沐雅在這爲着蕭垚的一個詞而悲風傷秋,另一邊的蕭垚正瞪着大眼睛疑惑不解,難道他真有說錯什麼話?下課鈴響起,蕭垚的好哥們,競賽班但沒保送成功的林風風風火火奔來了:“我就知道,你選擇呆學校就是不想跟我分開對不對,誰叫我是你的好哥們,快,我們去打籃球,然後——”
五
話沒說完,林風就瞧見了蘇沐雅,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用毫不避諱的眼光打量了一番,然後突然想起什麼,“這個女孩不就是喜歡——”
“哎哎哎,別說了,瞎說什麼呢。”蕭垚打了一下林風的手,“別抽風。”神情有些古怪,像有一個驚天秘密剛要吐出來卻又強硬的嚥了下去。
“哦哦哦,我還沒說你怎麼就知道我瞎說什麼。”林風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
蘇沐雅沒聽懂他們的啞謎,但她也不是大線條,他們所討論的話題肯定跟她有關,而且並非什麼好事。喜歡下面字是喜歡勾引老師嗎?蘇沐雅一想到有這個可能心又糾結成了一團,蕭垚肯定之前提過她,而照他們這種想說又不能說的對話,多半是不是就是蕭垚把那件事告訴了好兄弟,爲了維護她這隱形的尊嚴才選擇緘默不言,想到這裡,蘇沐雅覺得氣不順,起身想去上廁所,留這兩位一個可以隨便探討她的天地。
蘇沐雅這一走是帶着脾氣的,剛剛經歷了各種擔驚受怕,現在又冷嘲熱諷,情緒變得很不穩定,她用筆蓋套上了筆,稍稍用力拍在桌上,然後唰地起身。一個人怎麼可能沒脾氣,只是有人隱藏得很好,但隱藏再好在一些細節上也是容易暴露的,比如現在,她沒想到旁邊的人突然安靜了下來。這個筆摔在桌子上竟然出奇的突兀,砰地一聲似乎在對旁邊的人宣泄不滿,她起身就後悔了,但願旁邊的人不要發現異常。
“你怎麼了?”旁邊的蕭垚顯然已經認定她摔筆是對他不滿。
“沒事。”蘇沐雅搖了搖頭,轉身就想溜。
“你到底怎麼了?”蕭垚一把抓住蘇沐雅的衣服,分貝提高了好幾度,引得全班人紛紛回頭。
又是熟悉的羞恥感,蘇沐雅頓時覺得全身氣都喘不過來,人羣戲謔,等着她出醜的目光像一把彎刀撕裂着她。
她試圖用手扳開蕭垚抓着衣服的手,但她的力氣在打籃球的蕭垚面前宛如雞蛋碰石頭,怎麼扳都紋絲不動,蘇沐雅就僵在了那裡,走也不是,退也回不來。
“你生什麼氣你得跟我說啊,你不跟我說我怎麼知道你哪裡生氣了?那下次我還犯怎麼辦?”
蕭垚的眼神很誠懇,有人說看一個人就看他的眼睛,蕭垚的眼神是純淨的,就像新生的嬰兒,有星辰大海那般透亮。
望着這般純淨的眼睛,她幾乎可以直接照出自己的難堪,一覽無餘的尷尬,她藏有太多秘密的眼睛早就渾濁不堪,在這般清澈的眼睛下面她有了嫉妒。
這一想着蘇沐雅的脾氣就更大了,萬幸自己留了指甲,她也不知道哪裡攢來的勇氣,蜷起手微微用力一按,逼得蕭垚吃痛撒了手,然後忙掙扎着跑走了。
“你有病吧。”蕭垚後面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蘇沐雅充耳不聞,幾乎是落荒而逃。
“你哪裡招她了?我們的逍遙派掌門人?”林風一臉幸災樂禍。
“我怎麼知道,天地良心,我啥事沒幹。”蕭垚盯着自己手上的指甲印匪夷所思,蘇沐雅真是個神奇的生物,一會兒就翻臉。
“該不會吃我醋吧。”林風這一句話是壓低了聲音,湊到蕭垚耳邊說的,“看來她可真的喜歡你,小女人佔有慾可真強。”
“你別瞎說這哪跟哪。”蕭垚也小了聲,話裡明顯緊張下來,要不然以他這個坦蕩性格怎麼會壓低音量。
林風說的話不是沒有根據的,早在高二,他們就發現了有一位厚厚的劉海快遮住半張臉的女子特別奇怪,她總是偷偷瞄着蕭垚,但又卻故意避開蕭垚,比如走廊上,這位女生每回去上廁所都會偷偷瞄一眼蕭垚,而且這女生去得次數很多,但每一次蕭垚站左邊她就走右邊,蕭垚站右邊她就走左邊,課間操兩個班挨着做,她永遠選擇跟他岔開,據蕭垚說,他確實沒得罪過這位奇女子,要說有也只是他在芙蓉小區的季老師那也碰過一次面,不過當時他戴着耳機,什麼都沒聽清,只知道這位女子見了他直接瘋狂逃竄,蕭垚當時以爲只是可能她有事,沒想到後來體育課竟然又一次歷史同樣的事,這一看情場專家林風就懂了,說是欲擒故縱,倒不如說像是見到心上人的害羞。
對此,損友林風蓋棺定論:“她喜歡你。”蕭垚反駁,林風道:“反駁無效,爲了證明這一命題,我以嚴謹的公式證明,從直證法上說,女人逃跑往往是做賊心虛,那她爲什麼要心虛,她又沒偷你東西,因此她喜歡你。從反證法上說,她見其他男生跟他說話也會跑嗎,據我觀察這並沒有,因此還是證明她喜歡你。”
(六)
就這樣,塞在廁所不肯出來的蘇沐雅還不知道自己早已經被林風定義爲情竇初開的害羞小女生了。她有些不想回去,怕蕭垚又拿她尋開心,又或是質問她爲什麼無端生氣,他現在就是一個抓着她鞭子的惡魔,隨時丁點得罪就可能爆炸,將她自認平靜的生活攪亂。
一直捱到了上課鈴聲響起,她才緩緩地走出廁所,還特意在教室門口溜達了一會兒,等到教室安靜下來,她才裝作上廁所上得久遲到而從後門溜了進去,幸好她座位離後門不算遠。但這溜進去還是被眼尖的數學老師兼班主任發現了:“磨磨蹭蹭,快點回到座位上,成績不好就算了,現在作風態度都有很大的問題,下課也不知道早點去上廁所。”
“老師,我作證她不舒服。”蕭垚在下面舉着手回答,老師見蕭垚開了口,便沒再說什麼。
落座後,沒有想象中的質問爲何生氣,而是換了一句:“你去幹什麼了?去了這麼久?”
幹什麼去了有必要交代嗎?他又不是她的誰?爲什麼話這麼多?蘇沐雅這些話是不敢說出口的,只能燦燦道:“上廁所。”
“真的?”
“真的。”蘇沐雅不知道蕭垚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那爲什麼不帶紙?”蕭垚拍了拍桌上的衛生紙。
蘇沐雅這才反應過來,完蛋,她一直有一個習慣,喜歡在廁所裡透風,比起在走廊上接受別人注目的眼光,她更愛去廁所的幽靜場所呆着。因此她今天一如往常呆在廁所裡思考人生,根本沒有上廁所,蹲的腿都麻了,蘇沐雅心虛道:“還有別的紙,在口袋裡。”
“你拿出來看看。”
蘇沐雅有些急了,她沒有想到蕭垚竟然窮追不捨,情急之下說出“我爲什麼要給你看?”她現在口袋裡根本沒有紙,如果不解釋的話蕭垚定要以爲她上廁所不用紙了,但現在解釋的話解釋什麼?她喜歡呆廁所,她常常去廁所的原因不是去上,而是去思考人生,去卸下僞裝?這個丟臉程度也不亞於上廁所不帶紙、這一連環逼問眼看就要露餡了。
奇怪的是,蕭垚沒有繼續逼問,而是一臉狐疑,再又是不好意思的神情,然後叨叨了一句:“果然。”一切事情彷彿被他了然於心,表情像一道錯綜複雜的數學題變得豁然開朗,蘇沐雅還沒來得及習慣他的態度180度轉變,就見蕭垚一隻手高高舉起,另一隻手繞在背後,藏起了杯子:“老師,肚子疼,我想上廁所。”
老師剛想數落一番,見是蕭垚,依然沒說什麼,直接應允了。
蕭垚小聲對蘇沐雅補了句:“等我。”然後就用衣服夾着水瓶跑了出去。
蘇沐雅二丈摸不着頭腦,不知道他這番作爲有何用意。
十五分鐘後,蕭垚纔回來,他剛一落座,就偷偷摸摸打開那瓶剛泡着的熱了的紅糖水,蘇沐雅望着紅糖水才恍然大悟:“你以爲我來那個了……?”
“是啊,我細心吧,我都猜到了,不然你去廁所呆那麼久幹嘛,我知道的你這幾天心情不太好,怪不得一直不理我剛剛還惹我,沒事,我可以忍受一下。”蕭垚一副“瞧吧,我全都推出來的”模樣,倒是蘇沐雅語塞了,但又仔細想了想,好像確實只能這般解釋,這樣解釋一切都說得通了。
“你快喝啊,冷了效果就不好了。”蕭垚一副着急樣,好像不是蘇沐雅來月經,而是他來了。
蘇沐雅推搡了半天,知道這份好意不好拒絕,將紅糖水倒進自己的杯子,小口抿了起來。
蘇沐雅喝着蕭垚泡好的紅糖水,心中覺得不好意思,她已經很久沒有受到別人的恩惠了,再加上畢竟她之前因爲那個秘密對他態度不是很好,想着說什麼打破尷尬的氣氛:“你哪裡來的紅糖啊?”
“你不知道嗎?小賣部一直就有,別提了,我買了一包紅糖,發現不好藏進來,到時要是進教室都發現了我的紅糖水豈不是就把你暴露了,我盛了幾塊就把它放在操場樹墩上了,等有緣人再把它拿走吧。”
“那……有點浪費吧。”蘇沐雅不知道小賣部有紅糖,畢竟紅糖水這種非必需品能省就省,常年來月經再難受也只是喝喝熱水。但沒想蕭垚竟然買了一包就爲了給她泡一杯,她一不知怎麼感謝這份好意,二又在想果然富貴人家跟她這種平民的思維習慣都有好大不一樣,她要是泡水時灑出了一點紅糖都會心疼,而蕭垚說丟了一大包就丟了一大包。
“拜託,蘇沐雅,我是爲誰泡,你還說我浪費,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蕭垚吹鬍子瞪眼,好像他一番好意被蘇沐雅寥寥幾語糟蹋了,“你要是覺得可惜你就自己下課再去拿回來,那紅糖就送你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要……”蘇沐雅有些慌張,生怕他誤會,“我……謝謝你。”
“大點聲,我沒聽見。”蕭垚本來半趴着的身體突然挺立,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他沒有想到這個被林風稱爲機器人一般的女生還會向他道謝,一邊說着,一邊身子慢慢朝她傾。
“我說,謝謝你。”蘇沐雅說完用下巴貼在水瓶邊緣,將頭緊緊埋在氤氳的熱氣中,好似這樣可以用霧氣遮蓋住她微紅的臉龐。
“這回聽到了。”蕭垚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白牙,嘴角的梨渦隱隱浮現,少年的笑容乾淨得像是一池清澈的泉水,汩汩涌流,一股暖流潤澤了蘇沐雅那顆敏感脆弱的心,一直很多年後,蘇沐雅始終記得這份青春的悸動,好似世間琉璃萬物突顯暗淡,不及一位少年一盞熾熱的笑容。
蘇沐雅有時常常在想,蕭垚的霸道,就像他骨子裡的率真,不會去細細思忖,可這正是她這個敏感脆弱人所需要的,多年來她不是沒有遇到過所謂的體貼,小心翼翼與溫言細語,但這些最終都沒能讓她敞開心扉,因爲這不過是同情的另一種表達,而這個不體貼的王子,用他橫衝直撞的方式,把她當成了一個與任何人無異的“公主”,而不是去同情一個“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