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已經聽出靈俊是有意主動地向自己靠攏,不過在詢問沙州近況之前,他還是想弄明白靈俊選擇自己的原因,他心裡想着,口中便問了出來:“大和尚,你在沙州也是一方高僧,就算什麼也不做也能平安榮耀地過一輩子了,爲何卻山長水遠地跑來找我?你是希望藉着我得到更高的地位麼?”
他來自一個極端現實的年代,來自一個理想欠缺的年代,因此對周圍人的一切作爲都“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摩,靈俊也沒想到張邁會把話說得這麼直接,有些尷尬地一笑,說:“大都護,跟你說話真是一件苦事,你怎麼總是將事情最陰暗的一面直接拿出來呢。”
張邁道:“我覺得這是誠實,本來我也可以跟你繞彎子,但此刻我覺得沒有必要。”
靈俊點了點頭,望着沙州的方向出神良久,才說道:“我來找大都護,是因爲覺得歸義軍已經沒有希望了。”他停了停,繼續道:“庸手下棋,只能看到眼前,高手下棋卻能看到三五步、十幾步之外,就眼前來說歸義軍似乎還沒出現什麼重大的內憂外患,但我卻知道曹令公他已經錯過了第一步,他應該在安西軍抵達龜茲之前就設法遏制大都護你的……”
說到這裡靈俊又停了下來,見張邁對自己這句話竟沒有顯露出反感來,才繼續道:“如果他在那時候就設法遏制大都護你,讓你無法東進,那麼安西軍與歸義軍還有可能遙隔死亡沙海保持遠交,而一旦兩家接壤,那就不可能再平等結盟了,往後非分出個高下主從來不可,這裡頭有雙方主帥性格的原因,更有兩軍志向的原因——大都護,我說的不錯吧。”
張邁嘿了一聲,也不作正面回答。
靈俊繼續說道:“我從大都護起兵的經過推測大都護的爲人,判定你斷然不可能屈居人下,而曹令公那邊也不像于闐李國主,就算他心裡明白歸義軍已是夕陽之暮,最終不可能勝過如日中天的安西軍,他也不會認輸的,他一定會做最後的嘗試與抵抗。唉,一步差,步步差,雙方彼此不能相下,到最後只會發展成彼此兵戎相見——那也正是我最不願意見到的局面。”
張邁道:“那你是覺得我的勝算比較大,所以來投靠我麼?”
“不是,”靈俊道:“歸義軍與安西軍各有所長、各有所忌,可是我在沙州那邊已經無所用其長,相反如果在大都護這邊卻興許能發揮一點作用。所以我就來了——既然衝突已經不可避免,我就希望他能夠儘快結束,而要衝突儘快結束最佳的選擇只能是扶強鋤弱,如果能幫大都護不戰而盡取河西,那對沙瓜百姓來說,對安西軍民來說都將是一件大好事。”
“不戰而盡取河西!”聽到這句話張邁也忍不住心頭一陣狂跳,在今日之前他都不敢想象有這麼好的事情呢!要知道河西走廊的統治疆域雖較安西爲小,但無論地理位置、人口基數和可發展的潛力都要較安西重要得多也大得多,如果大唐的子民想要重振大唐、復興華夏,安西與河西的統一將是勢在必行之舉,與薩圖克、阿爾斯蘭這些人不同,張邁此刻面對的歸義軍乃是一個漢人所主導的割據政權,如果有可能他真的不想打仗,因爲那是自己人殺自己人,但真想一統隴右而不打仗卻又是一件極難想象的事。
“大師,”張邁不知不覺間又改了稱呼,因爲靈俊帶來的提議正好擊中他內心深處潛藏着的渴望,在此之前張邁只和鄭渭一個人聊過這個問題,但也沒有談得很深入。“不戰而一統河西,真的可能麼?”
靈俊道:“那要看大都護的選擇。”
“我的選擇?”
“不錯。”靈俊道:“如果大都護一定要搶佔上流,那麼安西與河西一戰將在所難免,但如果大都護能夠甘居下流,那麼西北兩大漢統藩屬要和平統一將是有可能的。當然,只是可能。”
“甘居下流?”張邁皺了皺眉頭:“你的意思,是要西北一統之後,由曹議金來做領頭人?”
“正是!”靈俊道:“我棄曹令公而選擇大都護,就是因爲我知道曹令公是無法屈居大都護之下的,而大都護則有可能——所以我過來了。”
張邁冷冷地看了靈俊兩眼,似乎在懷疑他到底是來投靠自己還是來做曹議金的說客,哼了一聲,道:“他曹議金憑什麼壓在我頭上?論功勞,他不過平定了沙瓜二州,而我卻縱橫萬里!論戰績,他對外可曾打過一場大勝仗?對甘州回紇也好,對高昌回紇也好,他用的手段只是苟且偷安、沒有未來的和親。論器量,哼,他可有我這般傲視諸胡的氣派?漢人在他曹議金麾下並未顯得尊貴,沙州境內回紇人依然橫行,可是在我治下呢?境內的胡人紛紛搶着做漢人,境外的胡人提起我就如狐狼聞到老虎的味道,談我張邁而變色!論人才,我麾下雄兵如雲,強將比比,而且隨着局勢的發展還在越戰越強!沙州在他治下卻越變越弱,如今歸義軍軍中有戰無不勝如楊易者否?有文武俱佳如郭洛者否?有智勇雙全如薛復者否?有如猛勝虎狼如石拔者否?就算原本有這樣潛質的人才,也因爲歸義軍太久沒仗打而廢掉了!”
說到這裡張邁哈哈一笑,說:“我對外雖然對曹議金客客氣氣,實際上真論起來他是樣樣都不如我,既然他樣樣都不如我,我憑什麼要讓他壓在我頭上?嘿,那樣就算我肯,我手下的兄弟們也不肯!”
張邁豪情迸發之際靈俊沒有打斷,只是默默地等待張邁說完,才道:“大都護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不過我仍然認爲大都護可以也應該暫時屈居下流,因爲……”他往張邁的滿頭黑髮一指:“因爲大都護比曹令公年輕!”
“年輕?”
“對,年輕!”靈俊道:“曹令公年紀已經很大了,最近兩年身體又一直不是很好——我可以明確地說,他的日子不會很長,如果大都護能夠相忍爲國,那麼曹令公雖能在他身前得到一統西北的虛名,但在他身後,大都護卻一定會以西北第二任的身份承繼起這份大業!”
靈俊說這段話時語氣十分平靜,但每一個詞語卻都鏗鏘有力!
相忍爲國……當靈俊提到這四個字時,張邁忽然想起了郭師道,本來滿腔的傲氣忽然化作默然,尋思:“當初還在新碎葉城的時候,在燈下谷的時候,在怛羅斯俱蘭城的時候,我做的許多事情其實都侵了岳父的權,可他居然一再容忍於我,爲的是什麼?我火燒馬斯烏德,夜襲昭山,飛越沙漠,決戰燈上城——這些戰功其實岳父也都有機會攬爲己有,但岳父還是默許我建構一個屬於我的神話,爲的又是什麼?”
郭師道爲的就是四個字:相忍爲國!
爲了大局,所以犧牲局部,爲了未來,所以忍耐現在。
同時,這也正是老子所說的“欲先取之,必先與之。”
再看看靈俊,老和尚正期待着自己的答覆。
張邁站起身來,向靈俊行了一禮,這一禮雖是向着靈俊,但此刻他心裡想到的卻是郭師道。
“大和尚,”張邁道:“多謝你的提醒,接下來,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高昌城外,兩軍對衝,高昌軍這邊結成的是一個接近方形的陣勢,當然,騎兵陣不可能有步兵陣那樣齊整,可安西軍那邊卻實在顯得太不齊整了——三府折衝兵分作三撥,從正面、左側、右側一起衝來,三部人馬竟然都面向一個目標——回紇的主旗!
這一仗,不爲殺人,甚至不爲將敵人衝散,也不在乎別的什麼目的,唯一一個簡單明瞭的目標就是——奪取主旗!
步兵野戰以結陣爲尚,一個守住陣腳的步兵陣可以抵擋住遠多於自己的騎兵衝擊,騎兵作戰則以靈活取勝,安西唐軍自起事以來所遇到的敵人如薩圖克、阿爾斯蘭等在以騎兵對精銳步兵的經驗上都比較欠缺,儘管他們的祖先曾在唐軍的陌刀之下吃過苦頭,但那已經久遠得近乎傳說,沒有切膚之痛胡兒們總是難以真正意識到今日他們所面對的敵人已經不是過去幾十年任由他們欺凌的漢人,所以薩圖克和毗伽都犯了一個相同的錯誤,那就是以輕騎去正面衝擊安西奚勝的步兵陣。
而現在,石拔麾下的騎兵卻以更加靈活的姿態衝了過來,石拔沒有嚴格控制手下作戰方式的習慣,他們要怎麼打隨他們的便,但三支部隊的延長線卻永遠對準了敵人的主旗。
尤其是龍驤府,一千二百匹戰馬都安上了鐵蹄套,踩得高昌城外的土地幾乎要崩裂了一般,作爲大汗的嫡長子,頡利繼承了他英雄祖先的名字,但這時他的人卻藏在戰陣的核心,與之相反,安西唐軍的主將石拔卻奔在了最前面!久經戰場的連捷竟然馱着主人脫離了背後士兵將近一個馬身的位置!一騎領先,千騎隨後狂奔,這是何等的氣魄!這個揮舞着獠牙棒的青年將領竟然不怕死麼?
歷史上總有一些將軍常是將自己置於危險之地,可就偏偏死不了!
雙方的弓弩力量都不算強勁,因此遠征攻擊沒有產生十分激烈的較量,而是很快就進入了直接的肉搏。胡漢雙方的第一個接觸面竟然就是連捷的馬頭之前三尺的位置,而第一個動手的當然是石拔——他不懂得什麼後發制人的道理,就知道一個字——殺!
頡利的副將葛覽顯然失算了,或者說他對敵人的調查不夠充分,也沒有料到唐軍衝在最前的竟然是扛着一把重兵器的大將,所以安排在第一線的人不是盾牌手,不是鉤鐮手,而是馬背矛手,這些人哪裡擋得住石拔那兇惡的棒法?
喀喀兩聲,兩根長矛已經摺斷,獠牙棒借勢掃了過去,第一個士兵當場腦漿迸射,第二個也被撞下馬來,便如鯊魚聞到血腥一般,石拔狂呼了起來,猛惡的唐軍將士們在主將的狂呼聲中找到了共鳴,他們縱馬衝,他們縱馬踩,他們揮刀砍,他們挺矛刺!由於一路來的對手都是胡人,所以馬背對戰的技巧他們早已練得爐火純青。
高昌軍的第一線沒能將石拔攔住,便如肌肉被尖刀刺入,接下來的傷口便越來越大。
就在這時站在高昌城頭的另外一員將領從安西唐軍的行動模式中猜測到了對方的意圖——他們的目標是頡利!
城外一戰的具體指揮是葛覽,頡利這次出戰更多的是爲了激勵士氣,但如果大可汗之子在陣前有什麼閃失他們可擔當不起!
“快護住少主!”“護住少主!”
高昌騎兵陣最核心的一塊開始有兵將將馬放橫,圍城一個小圈以擋敵兵勢,石拔陷入陣中之後本來已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所有人都只知道往主旗的方向衝,但對手陣勢的變化還是迅速就察覺到了!
“他們在保護主旗——他們怕了我們了!兄弟們,衝啊!”
在自家城門之下,在正面對決之中,以接近兩倍於敵的兵力卻在戰鬥打響之後不久便轉入守勢!
高昌城南部的一個山頭後面,悄悄出現了一支騎兵,那是胡服胡姓的高昌沙海部,部衆全是混血雜種,也說不清楚自己屬於哪一民族,因棲息於高昌盆地南部的大沙海邊緣,所以就被稱爲沙海部,這一部的人是被歧視的對象,聽到薛復討伐高昌的消息後就第一個響應,他們不是對安西唐軍有多少的好感,只不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所以他們來了。
可是現在他們卻被唐軍的強悍震懾住了。這些安西軍明顯比高昌軍來得強,就像沙海部一樣兇猛,可是他們的武器卻比沙海部犀利得多!
“看來這支安西唐軍未必只是來大鬧高昌,也許他們真的能夠統治這片土地!”所謂的“大鬧高昌”是大多數高昌部族對安西軍此次東進的判斷,他們都認爲這些人最多隻是將這片土地蹂躪一番,很少有人相信張邁能夠成爲這個盆地新的統治者——但是現在石拔所展現的強悍卻改變了這一切。
“兄弟們,準備廝殺!”沙海部首領敵烈說:“用我們的勇氣來給這個高昌換個主人——希望這次會是一個待我們好一些的主人!衝啊!”
忽然衝下來的人一千多人,迅速殺入本來就已經左支右絀的高昌軍左翼。安西軍的將士不認得這羣衣衫襤褸、武器可笑的騎兵,但是聽到他們一邊衝一邊用很不標準的唐言叫着:“大唐威武,大唐威武!”就知道是自己人——薛復傳檄高昌四境的時曾考慮到安西軍與本地的部落、豪強互相不認得,萬一狹路相逢只怕會產生誤會,所以在檄文的末端附加了這一條,告訴所有起兵的部隊以“大唐威武”爲“暗”號。
高昌城東北的一片樹林中也有人影在晃動,這卻是一部趕來胡服漢姓的人馬,也差不多有一千多人,來自蒲昌之北的草原上,不過他們趕到這裡來卻不是爲了幫助安西唐軍,而是響應頡利的號召趕來幫高昌回紇守城,可是眼前的這一切卻讓族長臨時改了主意。
“這夥安西唐軍好狠啊!就這點人馬就打得回紇人擡不起頭來了。”
高昌衆部落對回紇人的習慣性服從大多不是懷德,而是畏威,而這時安西唐軍的勇猛卻正在撕裂回紇人在高昌諸部落心目中的無敵形象。
“族長,我們還上不上去打?”有部民怯怯地說。
“打,怎麼不打!”
“可是他們好厲害!而且現在……”
現在好像是安西軍佔據了上風啊!不但佔據上風,而且是有壓倒性的優勢,那個說話的部民覺得,自己現在衝上去只怕也未必能夠挽回局面。
“誰說要打唐軍的?”族長白思安指着已經明顯開始散亂的高昌回紇軍道:“咱們也是大唐子民啊,當然幫自己人!殺啊!”
部民們對族長的臨時變卦顯得有些詫異,但這時已經來不及細想,就跟着族長衝了出去!
“殺啊,殺啊!”
“大唐威武,大唐威武……”
他們的氣勢可就弱得多了,但先後殺出了兩路伏兵,這讓高昌回紇軍大受打擊。就在城內守將商量着是否加派援軍的時候,頡利的主旗卻已經迴旋了。
“唐軍還有伏兵!”本來就已經抵擋不住的葛覽有些慌了,“中計了,快護着少主回城!”軍隊一旦在混戰中旋轉馬身就沒了鬥志,所有人匆匆逃回城去。
石拔咬住了回紇軍的尾巴死死不放,要隨着敗兵一口氣衝進城去,葛覽眼看危急下令放下千斤閘,又下令城頭不分敵我地放箭!這一來總算沒丟了城門,可是因此而失陷在城外的兵將卻不計其數,其中更有許多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石拔堵住城門叫嚷痛罵,可城內的回紇已經不再“上當”,就這麼龜縮不出。不久薛復趕到,石拔將情況稟明,跟在軍中的顯明和尚道:“高昌城大牆高,一時難下,此去東南二十里有一座柳中城,城中居民半胡半漢,薛將軍可趁此大捷之威開往柳中,無需攻打,只要老衲到城門一呼就能叫城內漢民出城歸降。”
薛覆信他的言語,便引兵前往柳中,顯明在城外一呼,過了一會城內忽然發生了動亂,原來居住在此城內的有兩部人馬,一部胡服,一部漢服,胡服者,漢服者企圖出城接應,雙方起了衝突,打了有一頓飯時間,北面城門砰一聲被打開了,開門者大叫:“大唐威武!快快進城!”
薛復大喜,率兵入內,城內漢服者作爲前驅,將胡服者全部趕走!顯明秘對薛複道:“柳中城如今空了半座,這裡雖然不算特別富饒,但沙海部就在苦旱之地,如果將軍能將半座柳中城撥給他們,他們勢必感恩戴德,誓死效忠。”
薛復依言行事,叫來沙海部首腦,跟他們說只要他們改易漢姓以示效忠便將半座柳中城賜給他們居住,敵烈等大喜過望,當場便改名狄烈,面西而跪,宣誓向大唐效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