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武畢至

範質發現,他進入涼州城以後,受到的待遇和遇到的事情都和他之前的預期完全不同。

還在中原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即將出使天策軍當作像出使契丹一樣來對待。他是有些擔心涼人(他在私人筆記中對天策軍的稱呼)雖然號稱宗唐,其實卻就是一個野蠻的部落,會做出種種類似強盜的事情,比如扣押使者、要求贖金甚至無故殺害等等。身處中原的知識分子,對於從來沒接觸過、來自萬里之外的一羣邊徙之徒有這樣的看法並不奇怪。當年蘇武出使匈奴,不就被扣押了許多年麼?

但現實發生的事情,卻比他最好的預料還要好得多。甚至可以說,天策軍對他們的接待比範質所能設想的都更加文明。

入城之後,他和範延光都被安排到城東最好的一座房屋裡頭,進城之後,就有禮司的屬官來給了他們一份落諸筆墨的文書,內容便是告訴後唐使團該注意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比如要求他們在單日沒有得到允許不能隨便外出,雙日要外出必須有天策軍的屬官作陪,又比如他們可以到市井之中購買日常生活用品,但有些地方——比如涼州的政務、軍務所在就不能隨便涉足,並不可出城等等,如果發現觸犯了禁忌與法律,除非有天策軍元首的特赦,否則就將受到應有的拘留與懲罰。

這些限令在範質看來並不爲過,雖然他不知道天策軍之所以要求他們單日不能外出主要是因爲這一天天策軍已經允許了後蜀使團的人外出——作出這個規定是要避免兩家的人碰頭產生不必要的摩擦,但能夠允許自己去逛逛市井,範質已經感到有些意外了。

在與禮司屬官接洽過以後的那個黃昏,範質偷空出門到市井中一行,範延光經過這段時間的同行已經很瞭解自己的這個副手,知道他絕不是一個貪圖玩樂的人,這一番要求出去自有“探查敵情”的意圖。範延光沒有阻止,只低聲說了一句:“小心。”

負責陪伴範質的是一個機靈的火長——天策軍中樞的許多政務職位,如果是不太需要文史經算知識的,有一部分也都從軍中抽選人才擔任——他只是緊緊跟着範質,範質沿途和人說話或者買什麼東西,他都沒有過問,既未太過限制範質的行動,也沒將他當敵人看待——而是將範質當做了一個客人。

涼州城說小不小,但真正運作起來的也只那麼一小塊,工坊地區是不許外人隨便涉足的,所以範質便先到天寧寺禮佛,跟着又到商業區逛。方興未艾的涼州城坊當然不能與洛陽相比,就是較之中原地區一個州的首府其繁榮程度也遠遠不如。不過範質卻還是看出了許多普通人看不到的跡象。各坊的房屋雖然破落,但處處都見到有人在修葺甚至重建,從天色已經黃昏卻還有許多人在忙碌看起來,範質覺得涼州眼前並不能算是“蕭條”,而是一種“百廢待興”。

“涼州市井,井然有序,雖則男女混雜,頗染胡俗,然商賈面帶春光,百姓奔走辛勤,以氣象而論有崛興之勢。”

這是他回去後記錄在私人筆記上的話,如果說,對商業區所展現的活力還只停留在欣賞層面,那麼他接下來幾天在茶樓、市井中聽到的關於天策軍對貧苦百姓的顧恤,便讓他感慨萬分了。

儘管天策軍在過去的這個冬天其財政並不寬裕,但對貧苦人家卻總是提供儘可能的幫助,有一些事情也不完全是天策府有司直接發出命令在做,而是通過一種半官方的手段在帶動。

範質抵達涼州的時候是正月,可是在大西北,正月並不意味着春天就來了,嚴冬最後的尾巴還在發揮這它的威力。去年冬天河西所發生的局部戰爭雖然解放了大部分的農奴,讓他們成爲了直接隸屬於天策軍政權的編戶,可是畢竟也影響了一些人的生計,在嚴冬中,有一些百姓失去了他們賴以度過冬天的口糧,在過去,河西是沒人會來理會他們的,除非他們還比較年輕,可以自己賣身爲農奴或者女奴,如果是老弱就只有聽天由命。此外,更有一些原本就是河西弱者羣體的百姓,雖然沒有因爲這場戰爭而受到特別的影響,不過每一個冬天對他們來說都不好過,甚至都是一個在鬼門關打轉的過程。

但在去年冬天,在年關越來越近的時候,張邁當着無數人的面說了兩句話——“雖然我們現在的情況我還不敢說,我能讓河西所有人都馬上富裕起來,可是今年的冬天,如果涼州城內有一個人凍死餓死,那就是我的過錯!”

他也並不是說空口話,而是付諸行動,是真正地賑貧撫孤。除了天策軍的政務部門特地劃出了三十幾處帶有爐火的屋子與帳篷來給涼州境內的貧苦人家之外,更有一批“半官方”的人在積極地爲貧苦百姓們籌集錢糧、炭火和藥物,以幫他們熬過嚴冬。

之所以說這些人是“半官方”的,主要是由於帶頭做這些事情的是天策軍的軍人——尤其是石拔、石堅這些從嶺西一直跟過來的老軍人和他們的家眷。

這些老軍人能夠從嶺西一直打到這裡,軍餉俸祿一般不會太低,加上歷年所積攢的賞賜,許多人都可以說是有了一些家底,去年進入涼州城後,張邁第一個將自己每個月扣除掉生活必需之外的餉銀全部捐獻了出來,跟着石拔、石堅、田瀚等人也都跟着這樣做,這些軍官在不需要輪值的時候,還會到各個避寒點去幫忙,或者是監督賑濟物資的分配,或者是和眷屬一起直接動手,爲前來避寒的貧困人家搬運炭火、煮食物,石堅的那個五大三粗的媳婦更是幾乎天天呆在城北的那座爲貧民特設的救助站點裡頭照顧裡面的病人。

河西的底層百姓何曾經歷過這種事情?官兵不壓迫他們,不鞭打他們,不搞橫徵暴斂,反而在他們最寒冷最飢餓的時候給他們飯吃,給他們爐火烤,甚至盡其所能地給他們治病,儘管飯只是勉強填飽肚子的粗糧,儘管爐火也只是剛好能夠抵禦寒風,儘管治病的手段只是在有限藥物下盡人事,但天策軍官兵的這種關懷,已經是他們在以前任何時候都不敢想象的。

在嶺西老兵們的帶動下,一些外來的商人和本地家境較爲殷實的人家也都加入了救助貧困者的行列,河西的僧侶們見到這些事情更不好意思再呆在寺中唸經,連“應該蠻橫”的軍官都在幹佛祖的事情了,“應該慈悲”的和尚如果再不做點實際的行動怕不得被人罵死,因此能走出來幫忙的都走出來了,所有的寺廟都開放了成爲涼州貧苦人的避寒之地。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天策元年到來之前的冬天其實很冷,但涼州城內的人心卻很暖和。

過去的這個冬天還是有人熬不住死去,但是沒有人怨及張邁,大家都覺得他和他所帶領的天策軍盡力了。

天策軍體孤恤弱的事情,張邁帶頭掃雪的事情,石拔出城伐薪的事情,近期郭氏夫人在寺廟中看視重病貧民的事情……一個個真實的故事都讓涼州的民衆打心裡覺得:進入涼蘭地區的這支軍隊,真的和以前所有的統治者都不同!

範質對天策軍本來是很牴觸的,一直將他們當做是一幫來自西北的“亂臣”,最多也只是一羣不服中央管束的藩鎮,但在知道這件事情以後他也被感動了。哪怕是在中原,範質也從未見過這樣的軍隊,從未聽過這樣的事情啊——李從珂即位以後一項最被人謳歌的“仁政”,也不過是減免了一項本來就不應該徵收的苛捐雜稅而已,至於說朝中軍中的領袖人物及其家眷深入民間,爲民衆掃雪伐薪、送飯治病,這樣的事情更是不可能發生。

除了感動之外,範質又看出了一些別的跡象,他在經過的市井中豎起耳朵,發現他所聽到的任何關於天策軍的評價都是正面的,和尚們自然是大讚王爺大有菩薩心腸,商人們也很滿意天策軍能夠搞好河西的治安、維護好絲綢之路,平民們欣喜涼州的局面能夠走向穩定,至於那些得到賑濟、幫忙與救治的貧民則更無不感激涕零。

就是這一點一滴的事情匯聚起來的印象,讓有強烈儒家理念的範質感到天策政權擁有無限的前途,他想起了範延光對天策軍有可能成爲“西北大患”、“比於契丹”的評價,當時儘管範延光列舉了種種理由範質還是覺得將天策軍比之契丹太過了,可是現在範質卻改變了這種想法,他在筆記中偷偷寫道:“如此仁政,乃文景、貞觀施之於西涼也,此周文之偉業,契丹諸胡何能望其項背!”

但他寫下之後,心裡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不是怕這份筆記被天策軍搜到,而是他內心深處涌出了一種不知如何形容的恐慌,思慮再三之後,他終於將這幾頁筆記燒掉了。

當範質在偷偷寫着他的私人筆記的時候,張邁並不知道。

範質被涼州城內在前一個冬天所發生的事情所感動,張邁也不知道。

甚至就是範質這個人,張邁也沒什麼印象。

然而張邁與他領導下啊的天策軍所種的善種,卻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開始顯現出其軟性力量來了。

鼓勵商賈以爭取獲利、保護平民以維持境內之穩定、賑濟最貧苦階級以維持天策政權的仁心,這三件事情乃是唐軍東進以來一直在做的事情,在疏勒時如此,在龜茲時如此,在高昌時如此,在甘州時如此,在涼州時也如此。到目前爲止天策軍都還沒有一個明晰的幫助西北全民脫困的計劃——因爲他們還沒有這個能力,但每一個冬天卻都在賑濟最貧困的人羣以儘量保證領地內貧民不至於凍死餓死。

在疏勒的時候,張邁和楊定國等這樣做是出於不忍,可等他們走到高昌,在接觸到骨咄、毗伽以及沙瓜麾下兵將的作風以後,像楊易、薛復等人心中便已隱隱覺察到這些仁義之舉表面上看只是有資於內政,實際上對於維繫軍隊的作風、保持軍隊的戰鬥力也有着巨大的幫助,甚至對調節高層的人際關係也有着難以想象的潛在影響力。

撫貧恤弱的事情,天策軍的許多人都在做,但能從中看到這幾點的卻寥寥無幾,至於對此有切身體會的,還不到一隻手的數量。

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當楊易在家族利益與天策軍整體利益上有所徘徊動搖時,他腦中每每會閃現起嶺西老兵還有他們的眷屬一起賑恤貧民的場景,而他自己,也曾以中郎將之尊而在高昌爲一戶貧民扛柴火,本來爲高昌大勝而洋洋自得的七千牧騎,在聽說了這件事情之後全部沒掉了驕氣。每一次和這些貧民的近距離接觸,也都在提醒着楊易:“你也曾經是和他們差不多的人!”

“邁哥沒有忘記他的承諾,兄弟們也沒有忘記大夥兒的使命,爲華夏延續政統,爲萬千生民立命,我若只是再爲自己還有楊家的富貴,如何對得起邁哥,如何對得起正在奮戰的兄弟!”

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當薛復心中開始萌發張邁給與他的賞賜與地位是否能夠匹配自己的功勞時,他也會想起自己幫助一些鰥寡孤獨者時的場景。

在有些時候,是由於張邁牽頭,部下們不好不響應,比如張邁掃雪了,石拔就不好不出城伐薪,薛復聽說後就不好不到金城外,幫那些窮苦牧民們解決他們在冬天的生計問題,看視一下那些凍死凍病了的牲口。

不過也正是那些雪中送炭的場景,讓薛復的心裡總能時時想到自己身爲奴隸時的困頓,想起自己歸附張邁的初衷,每念及此,他就會趕緊向他心目中的真神禱告懺悔。

“要建立一個地上的天國,只有元帥才能帶領我們這樣做!而正在努力地建立一個地上天國的,全世界也只有元帥在帶領我們這樣做!”

不止是楊易、薛復,石堅、石拔他們,也在每一個冬天,每一場大雪,每一次嚴寒之中沖淡了自己對物慾的追求,加深了他們對榮譽的看重。而且這一份激情也並不只是存留於嶺西老兵當中,那些從疏勒、溫宿、龜茲、高昌等地徵入部隊也都受到了感染,就連歸附不到半年——新近崛起的河西五將還有他們的部屬,也有一部分受到了感染,響應着張邁的號召,模仿嶺西老兵的行動,在其駐軍所在地儘自己的能力收容幫助當地的貧困農夫與牧民。

也就是在這一年的春天,郭威踏上了蘭州地面。

不過,此刻的他不再是軍人裝束,他的身份,是一個商人的扈從,而那個“商人”,卻是後唐名將石敬瑭的心腹謀士——桑維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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