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際,薩圖克的大旗馳過黃草泊,與此同時契丹也有西進之舉,但進兵的規模去比上一次要小得多了,去年由於契丹沒有像預期般突破小金山,所以丁寒山得以用了一年的功夫,在沿途建成了十二座塢堡,百里一座,連同小金山與折羅漫山城,十四個據點連勢迴環,構成了東面的防護,楊易便將小金山交給慕容暘,自己回到了北輪臺城,親自率領二萬騎兵與薩圖克相持,薩圖克的兵馬多達五萬,佈列在黃草泊與葉葉河之間,楊易將兵力聚於一點,似攻還手,以求不敗,以待涼州大兵東進。
差不多在同一時間,郭洛命溫延海北進,胡沙加爾則接掌了雅爾一帶的防務。
東面回紇攻,唐軍守,而西面則回紇攻,唐軍守。
四月初二,白水城發生了一件小事,緊跟着又變成了一件大事。
這日哈桑照舊喝了酒,騎馬到城中巡城,全城百姓早就都躲了個鴉雀無聲,哈桑好生無趣,不料卻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撞出,哈桑坐騎吃了一驚,看看就要撞上那孩子,一個老人從陰暗處滾了出來,將那孩子推開,馬腿踏下,剛好就踩斷了那個老者的腿,哈桑這匹馬也是名駒,卻還沒馴得純良,踩傷人後微微一頓,跟着又亂衝!
街道上的人只是躲了起來,暗中卻還有不少人家透過窗戶門縫暗中偷看,剛剛被推開的孩子站在街道中心惶然不知躲避,但哈桑竟不勒繮,仍任馬衝了過去,把那孩子踏了個肚破腸流!
附近的人家見到都驚呼起來,西域地方民風剽悍,哈桑雖然暴虐,但見了這等慘事還是有不少人從暗處衝出圍了上來,哈桑背後的士兵趕到了,將人羣隔開,那死了孩子的人家抱着孩子的屍身到扎伊德面前哭了起來,這卻是一戶“異端”天方徒——即天方教中的非正統派。
哈桑迷濛着醉眼,喝道:“哭什麼哭,滾!”
旁邊的人見他縱馬踏死了人還這樣蠻橫,個個敢怒不敢言。
“行了行了!”白水城的副將叫道:“將軍又不是故意的!根據王朝律令,賠你家一斗小麥就是了。”那對父母聽了副將軍如此作主,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那被踩斷腳的老漢的兒子也趕來論理,哈桑的副將叫道:“叫嚷什麼!回頭賠你家兩條狗,兩鬥小麥!”
那對夫婦一聽再忍不住,又大哭了起來,那老漢的兒子也不肯依!圍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副將眼看不善,就勸哈桑說句軟話。
哈桑不肯下馬,反而在馬上朝副將喝道:“你在幹什麼!快調兵來把這些亂民趕走!別妨礙了我去城外跑馬!”
周圍的人一聽,氣得肺都炸了!圍觀者紛紛指責,城中至少有數百人聞風涌至,副將有些擔心生變,哈桑卻繼續怒吼着讓士兵開路,不想一些士兵也遲疑起來——天方教的激進派在薩曼地區的擁躉主要靠下層民衆,白水城地區許多士兵暗中也都是其信徒。
哈桑大怒:“你們這些個廢物!快拿出些魄力來!這些賤民誰敢鬧事,就是對王朝不滿,對本將軍不敬!抓一個殺一個!不用跟他們客氣!”
副將勸道:“將軍,畢竟你的坐騎踩死了人,還是別這樣說話的好。”
哈桑冷笑:“坐騎踩死人,踩死人又怎麼樣?老子是哈桑!”
“老子是哈桑!”
這句話讓周圍的百姓聽了憤懣欲狂,但這時已有兩百名士兵奉命而來,持刀持劍驅趕人羣,眼看就要釀成流血劇變,那孩子的父親見到痛聲叫道:“算了算了!各位!算了!我家的娃兒就當是白死了!算了!”
“那怎麼行!”人羣裡有人叫道:“那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出了這樣的惡事,就是真神也都容不得他!”
“對,對!那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不斷地衝擊保護哈桑的那一圈突厥士兵,雙方都已是劍拔弩張,肢體碰撞越來越厲害。卻聽嘎啦嘎啦的聲音不斷在周圍響起,便有人高叫:“不好啦!看看屋頂!”
卻見屋頂不知什麼時候爬上了約一兩百個弓箭手,佔據了高處,將弓箭瞄準了衝突的人羣!卻是另一個副將眼見事情危急,調了弓箭手上屋頂威懾!
看看那兩百個閃着銀光的箭頭,數百名圍攻者中的大部分便都退縮了!
忽然不知道從哪裡丟過來一顆石頭,不偏不斜正好擊中哈桑的左眼,登時鮮血長流,劇痛中也不知道是否已經瞎了,哈桑暴怒之下也不管此時的處境,大怒着縱馬朝飛石來處踩踏過去,這一來又踩傷了幾個人,人羣中數人大叫:“哈桑這個惡鬼想把我們全殺了,大家拼了吧!”
白水城一帶的百姓被哈桑壓迫得苦了,這時有人帶頭便都衝去,哈桑麾下的士兵常受其鞭撻反而不肯盡力,一進一退之下,暴動的民衆反而佔了上風,因兵民肉搏彼此混雜,高處埋伏着的弓箭手一時不敢以箭雨射下,哈桑本來還在狂呼怒吼,忽覺得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腿往下拉,一看竟是那對喪子的夫婦,他們怒恨之下力氣竟大得出奇,哈桑猛地一驚,卻已經來不及了,竟然被扯得落馬,後面的護衛一時來不及趕上,百姓望見歡呼起來,口耳相傳數百人齊齊擁上,伸腳亂踩,踩得哈桑慘叫痛呼。
副將大驚,忽見人羣之中有百數十人手中亮光閃閃,竟然摸出了刀劍來——這些人的武藝竟然十分了得,完全不是普通百姓的手段,混在人羣中不斷對士兵動手,許多士兵紛紛中刀倒下。
“造反了,造反了!”副將吃驚着,大叫:“有人造反!快放箭!”
高處一兩百個弓箭手就要放箭,只聽有人叫道:“代理人來了,馬赫迪的代理人來了!”
又有人高呼:“代理人,代理人!”
副將大吃一驚,他知道馬赫迪是得正道者的意思,那是天方教大聖賢、第一代伊瑪目的第十二代嫡系後裔,他於數十年前失蹤後,有人認爲他已經死了,但卻有人提出他並沒有死,而是隱遁於某處深山之中,在將來某個時候將以救世主的身份重現人間。
儘管天方教的各個分支對誰是隱遁伊瑪目和將來的救世主意見不同,但有數以百萬計的天方教徒一致認爲真神不會讓人間一刻沒有精神領袖伊瑪目。所以,最後的一位伊瑪目不但沒有死而且擁有永恆的生命,只是隱藏在人所不知的地方,他將有一天重現人間,剷除暴政與邪惡,使人間充滿正義。
從那以後,天方世界出現過四次馬赫迪的“代理人”,每一次出現都掀起狂濤巨浪,但誰也沒想到第五位代理人會在對天方帝國來說甚爲偏遠的白水城出現!
馬赫迪的代理人是在天方教世界有普遍影響力的人,其號召力遠非庫巴講經人瓦爾丹可比,他一出現,白水城中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涌上街頭,如同朝聖,就連士兵之中也有人放下了刀劍弓箭,對着高臺上的代理人頂禮膜拜。
“不要過去!那是假的,那是假的!”副將大叫着,但在這股浪潮之中他卻顯得如此無力!
“山中的永生者”是整個天方世界的理想領袖,他的代理人也不是區區一個白水城副將所能比擬的。
現實世界的黑暗是產生最狂熱宗教信仰的土壤,百姓生活得越苦就越需要信仰的寄託,薩曼貧富懸殊的加劇和哈桑的暴政適爲這種信仰提供了肥料。
“山中的騎兵已經來了!就在城門之外!大家打開城門,迎接永-生的馬赫迪的使者吧!”
“呼——”
守城門的士兵將他們的長官拉下馬,跟着打開了白水城的大門。
徹底喪失了理性的人們向城門涌去,在千百人的踐踏中哈桑變成了一堆爛泥,副將很擔憂地召集還能聽他命令的士兵到城中各處佈防,他已經決定將這一切當做一件暴動來處理了。這時候百姓們卻沒有人理他,他們也不管什麼戰略戰術,一萬多人在代理人的帶領下奔向城外。
白水城外是一片黃沙、一輪落日,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但代理人臉上的那份堅信卻不容置疑。他們就這樣等着,等着,飯也不吃,許多人在哪裡唸唸有詞,祝禱着救世主的將領!
黑夜降臨,天氣變得寒冷,一萬多人擠在一起,有孩子的啼哭,卻很快被老人安慰住了。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他們相信,但這一刻他們卻都願意相信。
副將已經下令將城門關閉,調派兵力守住各個據點,同時向後方報知這邊所發生的變故。
第二日,當太陽從背後升起,地底傳來了微微的震動,一萬多人同時站起來,隨着太陽越爬越高,整個大地明媚起來,遠處的高山下,真的有一隊騎兵開了來!
“山中的騎兵,山中的騎兵!真的來了!真的來了!”
本來經過一夜而有些動搖的人也顫抖起來——不止是身體,他們感到連自己的靈魂都顫抖了起來!
真的有山中的騎兵,真的有永生的聖者,第十二代伊-瑪-目真的還活着!
“不死的馬赫迪,永生的馬赫迪!”
一萬多人幾乎同時淚流滿面,一萬多人幾乎同時手舞足蹈,一萬多人又在代理人的一個手勢下變得順從起來匍匐在地面,騎兵的人數不多卻衣甲鮮明,他們從西面的山中而來,東方的陽光恰好照射在他們臉上,所有人都顯得那麼精神,甚至聖潔!
“暴政的剷除就在今天,人間的正義從白水城開始!真神的信從者們,山中的騎兵已經爲你們帶來了勇氣,去吧,去吧!佔據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消滅掉貧窮與富貴的界限,讓真神的公理從山中走出,並永遠存留在陽光所照射的每一寸地面上!去吧!”
老百姓同時向後,向白水城的大門走來,城門已經關閉,但他們卻認爲這城牆根本就不會阻擋他們的步伐!
副將看到他們臉上的神情心中忽然充滿了恐懼,他甚至不敢下令弓箭手射殺!就在他還舉棋不定之際,砰一聲響,城門竟然打開了!
兩百多個守城士兵匍匐在城門的兩旁,恭迎代理人入城!城頭的兵器一件件地掉下,城外信徒臉上虔誠的神色彷彿會傳染一般,沒一會就染遍了大半個白水城!
副將渾身發抖,他自己不相信這個代理人是真的,但看看周圍人的神色後,他作出了一個最明智的選擇,他按下了劍,說:“跟我出去迎接山中來的騎兵,迎接馬赫迪的代理人!”
這第五位代理人叫艾哈邁德,保護他來的山中騎兵的首領乃是天方教聖戰者中的名將伊斯塔,他們接掌了白水城以後不斷有騎兵從山中奔來,和歸順了的白水城士兵一起,人數超過了兩萬人,他們打開了武器庫,取出武器來武裝信從的百姓,跟着南下——這是一支由起義者與百戰強兵所結合的部隊,具有局部的攻堅能力和強大的宗教感染力,由代理人艾哈邁德的帶領,由伊斯塔作爲軍事上的指揮,一路上非但沒有遇到什麼抵抗,附隨的人數反而越來越多,走到哪裡哪裡的百姓都會掏出所有的糧食貢獻出來作爲軍資,然後百姓中的男人會成爲前鋒,或者成爲探子。
南下數百里之後包圍了薩曼在東方的重鎮屏葛(今烏茲別克斯坦塔什干),這時候全軍人數已經超過八萬人,伊斯塔下令圍城三面,只剩下南門,同時代理人艾哈邁德則在北面宣講教義。
“城頭的士兵們!城頭的孩子們!放下武器吧!你們拿着武器幹什麼呢?站在你們面前的,是真神的使者!看吧,這八萬大軍不是你們的敵人,而是你們的兄弟,是你們的親人!他們不是來和你們廝殺的!是來和你們擁抱的!可愛的,放下武器,迎接山中永生者的到來!”
守將在城頭下令:“射死他!射死這個妖孽!”
一輪弓箭射了過去,卻不知道是否士兵心虛,竟然沒有一支射中艾哈邁德!城頭的士兵見了認爲這是神蹟,心中更感惶恐,第二輪弓箭就更加無力。
這時候城外的數萬人唱起了聖歌,歌聲圍繞住了整個屏葛城,不久城內的窮街陋巷中也響起了應和,城內城外竟然徹底籠罩在聖歌的吟唱之中,乃至於連許多士兵都跟着吟唱起來!
守將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出戰?守了三天,眼看城內軍民的眼光越來越古怪,城外涌來的人卻越來越多,他心中害怕,連夜帶了數千人馬從城南殺出。
伊斯塔也不阻攔,放他過去,許多富戶驚慌之下也跟着逃跑,伊斯塔卻不客氣了,下令全部截下。城內的軍民打開了城門,艾哈邁德入城之後下令打開糧倉,又抄滅了爲富不仁者的家產全部分給拼命,有着五萬人口的屏葛城迎來了一個狂歡與讚頌的夜晚,經過了這一晚,又有幾萬人加入了起義者的行列。
數日之後,代理人率領起義者繼續向布哈拉而去,在屏葛的城頭,一個老者目送着他們西去——這個老者竟是薩圖克的謀主蘇賴!
伊斯塔在出發之前來向蘇賴告別,當時沒第三個人,他問蘇賴:“爲什麼昨晚蘇賴老要支持艾哈邁德西行?向東的話應該很快可以拿下西鞬,那樣對緩和雅爾的困局會有很大的幫助啊。”
蘇賴卻搖頭說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郭洛他應該會有多餘的兵馬,雅爾還有俱蘭城以南的山道都排布不開兵力,並不是兵力多了就能決勝的地方,這是阿爾斯蘭當初無法成功南下的原因,也是這個原因讓郭洛他才無用武之地。所以我認爲,眼下我們要讓郭洛繼續無用下去!”
“繼續無用?”
“對,我們向西的話,就算拿下了西鞬,郭洛也一定能守住庫巴。這幾年奈斯爾二世對西鞬十分重視,軍力較強,而且那裡有貿易之利,百姓趨利,信仰較弱,很難鼓動。如果圍攻西鞬,只怕會遲遲不下,而且那時候郭洛的作用就會發揮,他將從東方圍來,奈斯爾二世從西面逼近,這支起義軍很快就會煙消雲散了。但向西卻不同了……”
蘇賴指着西方,說:“那裡有無數的天方徒在等候着山中的聖者,等候着山中的騎兵,代理人一路走過去,軍隊會越來越強,如果能夠在奈斯爾二世想到有效手段之前逼近布哈拉,那麼不止是薩曼——整個天方都會震動的!我們的教義會傳遍天方世界,到時候更西面還會有數百萬的信從者響應!唯有引起他們的響應,纔有可能創造出讓人意想不到的奇蹟來!大汗他現在需要的,並不是一座城,兩座城,而是……”
“是真神的降臨,對麼?”
“對,真神的降臨!”蘇賴雙手放在胸口,也有些激動地說道:“只有真神降臨大地,纔有可能對付張邁這個魔鬼!是的,那將是我們唯一可能取勝的機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