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楊易與薩圖克互相設局,薩圖克騙過了楊易,從上游偷渡過白楊河、烏宰河,連襲三砦,如果不是郭威把持得住,唐軍極有可能四砦皆失,那樣回紇就能將戰線推到烏宰河東,直逼北輪臺城了。
但薩圖克也沒想到楊易會在夤夜提九千騎兵突進,直殺入回紇大本營,當時前鋒所至幾乎要斬薩圖克大纛而回!
然而雙方最後都沒能成功,在霍蘭的死命衛護下楊易的奇襲被擋住了,他一擊不中馬上回師,過白楊河干涸處時聽說昨夜回紇幾乎連破四砦的險情也暗中捏了一把汗。
當下楊易也不按照既定的路線鏡回北輪臺城,而取道往烏宰河中游西岸來慰軍。
楊易到達時已經是第二日的黃昏,昨夜那一戰雙方互有傷亡,烏宰河中游西岸和上游東岸兩砦官兵損折殆盡,但這場敗仗卻使三個人露出了頭角。
第一個自然是郭威,是他鎮定如恆的指揮使得薩圖克的圖謀功敗垂成,在驅逐了越過白楊河的回紇士兵後,又攜兩營士兵巡略烏宰河與白楊河中間的草原,奚偉男的資格雖比他老、官銜雖比他高,卻也自願臨時當他的副手。在郭威的佈置下唐軍西線的局面纔算穩住。
而另外兩個冒頭建功的卻是烏宰河上游東岸的兩個新兵,其中一個叫楊信,另外一個叫徐從適,昨夜上游西岸大砦火起,東岸大砦的都尉一驚之下便下令出援,楊信覺得事出蹊蹺,當下建言認爲應該謹慎,但他不過是一個區區的副火長,正所謂人微言輕,都尉並不聽他的,仍然渡河救援西岸大砦,結果一上岸就遇到了奇襲,身死兵敗,副都尉下令退回,徐從適勸道:“我軍大敗之餘,如果退回,敗勢只會加劇!不如奮力向前,直殺到西岸砦中,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副都尉卻不肯,說道:“那如果敵軍渡河後襲擊東岸大砦,那東岸大砦怎麼辦?”率領參與的五百餘人渡河,此砦士兵多是新兵,姑臧草原的訓練雖然嚴厲,但第一次打仗而且又是夜戰、敗仗,所有人不免心中倉皇、手足無措,退回岸邊搶船之際又產生了混亂,回紇人趁機一陣衝殺,又殺死了過半士兵,但他們又不將這一部人馬殺絕,而是趕着他們回了東岸,及等剩下的百餘敗兵逃到東岸大砦附近,留守的隊正匆匆忙忙開門納入,卻被回紇的輕騎躡在後面一擁而入,此砦至此告失!
只有楊信與徐從適在唐軍東退時被一部回紇人截斷,與副都尉失去了聯繫,但這一來卻爲他帶來了生機,失去了領導的楊信得以自己作主,他於絕境之中奮起求生,與徐從適聯手衝殺回紇,在混亂中救出了數十名同袍,跟着向西衝擊,回紇人本是計劃着要將他們向東邊趕,楊信這樣逆向衝擊反而出乎回紇人的意料之外,因此竟被他們殺到了西岸大砦之前。跟着楊信走的士兵十個之中竟活下了七八個!
在此戰之前默默無聞的楊信不但一夜成名,而且東岸大營的殘存新兵也都對他產生了強烈的信任!
按唐軍的機制,在戰爭期間前線最高統帥是可以進行臨時的人事任命的,郭威便建議奚偉男將楊信提拔爲臨時隊正,統領上游東岸大營的殘存新兵,以徐從適爲副手,奚偉男大營以後,楊信便一躍成爲一支三十餘人的殘兵的臨時隊正了。
楊易西巡至烏宰河中游西岸大砦時,聽奚偉男述說了昨夜之事,心中關於郭威的記憶浮現了出來,心道:“是了,這是直隸於邁哥的那個民兵都尉。”看看眼前這個已過而立之年的將領,其舉手投足間都透着一股穩重的勁兒,雖然昨晚才立了大功但半點興奮也未流露,楊易心道:“邁哥眼光也真準,這人能得他青睞,多半是個人才!”
這時奚偉男正向他請罪,楊易對請罪的奚偉男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昨晚你處變不驚,有功無過。”又對郭威道:“郭都尉處事應對之穩妥更是難得,若不是你,只怕昨夜我軍會連失四營!甚至我的歸路被截斷也未可知!”
郭威是沉淪下僚多年的人,行事不像年輕人那麼衝,忙道:“那只是我的本分。”
楊易見他謙抑反而更加歡喜,說道:“有功勞就是有功勞,若是有功不賞,以後還有誰跟着我們打仗?不過你已是在都尉的實缺上,我聽說你的編銜還是副都尉,我便做主升你一級,做正都尉吧。你會下的明威軍能夠經得起昨夜的考驗,可見戰力不差,從今往後供給就按照府兵中的下等兵馬配給吧。”
旁邊丁浩、田安等聽了無不暗喜,郭威亦欣然領受。
這時奚偉男又上前道:“都督,此外還有一件事情要向你稟明,昨晚有一個將士作戰奮猛,勇不可擋!我見他槍法了得,便將副大都護賞給我的丈六爛銀長槍借了給他,不料這把長槍到了他手中正如翅膀插到老虎身上,爲我軍立了大功!這杆槍在我手裡,我最多也不過能發揮五六成威力,當日副大都護是看我忠心才賞賜給我,若給了這個將士那卻是遇到了正主!我便有心將此槍轉贈,希望都督允可。”
奚偉男所得的這柄長槍得自楊易,他自然也曉得,道:“那個人使得好‘銀梨’?是你營中將士麼?怎麼之前沒聽你提起?”
楊易他擅長用槊,同時也擅長用槍,所以聽說有槍法高手便忍不住技癢,坐鎮北庭的這一年常讓諸軍推選武藝精強者到自己跟前與自己比武,也因此而選拔出了好幾個良才,奚偉男是楊定國的舊部,到北庭以後一路都跟着自己,這一府的高手楊易幾乎都親炙過,所以聽說他麾下有能夠用槍用得比奚偉男更好的高手不免奇怪。
奚偉男道:“不是我的部屬,是姑臧草原才練出來的新兵。”當下將昨晚關於楊信的事情說了,他本人武藝也高,言辭雖然不華麗,但描述戰場殺敵的細節十分到位,楊易一聽詫異起來:“聽說中原軍伍之中有一路梨花槍法,乃是戰陣長槍中之王霸,當年郭伯伯(郭師道)和我父親談論武藝時曾有涉及,但他們也都不會。這個楊信莫非懂得?”
梨花槍法名字華麗,其實卻是戰陣殺敵極猛極辣的長槍武鬥之術,可不是民間賣藝者的花拳繡腿,郭威聽楊易只憑着描述就點破此技出處,心道:“看來楊都督雖居高位,但武藝也沒荒廢了。好!這纔是武人本色!”
楊易卻沒留神到郭威的反應,只是沉吟着:“新兵中還有這樣的人才啊!楊信?怎麼沒聽過他!”
張邁抵達北庭以後,楊易曾問過他姑臧草原練兵成果如何,張邁便讓郭師庸將軍訓期間表現最好的二十名新銳將領都叫來參見楊易——這些人能夠在嚴酷的軍事訓練中脫穎而出自然都有過人之處,往後很可能也會成爲唐軍將領中的新骨幹,所以楊易對那二十個人都頗爲留心,只是不記得有一個和自己一樣姓楊的,而且這人若是與自己同宗又有這樣的本事,自己本來印象深刻纔對啊。
“去調他來,我見他一見。”楊易道:“我倒要看看他使的到底是不是傳說中的梨花槍。嘿!若他真有這份本事而庸叔竟未留意,那他可真是老邁昏庸了!”
奚偉男昨晚見楊信、徐從適浴血奮戰,對他二人十分欣賞,有心擡舉他們,便道:“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個叫徐從適,箭術武藝也十分了得,如今我郭都尉提拔了他二人做臨時的正副隊正,都督不如也一起見見他吧。”
楊易道:“好!只要是人才,就都見一見!”
奚偉男急忙命人去傳,郭威道:“他二人剛剛派了去白楊河上游巡河,若要調他們回來得派人去替代,現在天色已晚,就是派了人去也得明天才能到來。”
楊易道:“那你安排人手吧,我便在這裡過夜。”
郭威便派了一隊勁旅去替楊信、徐從適回來,這時楊、徐兩人已在白楊河邊安營,聽到調令後徐從適在暗處埋怨道:“昨晚和今晨我們可鋒芒太露了!”
楊信憤然道:“非是我不知收斂!但昨晚的慘況你也有目共睹!死的都是和我們相處將近一年的兄弟!我的血便是冷的,昨晚也要燒起來了!你自己還不是一樣!”
徐從適嘆道:“是,再回到昨晚我也忍不住。但你今晨出營破敵,奮力衝殺也就是了,幹嘛將壓箱底的本事都抖了出來,倒好象在耀武揚威一般。天策軍中若有認得這路槍法的,你我的底子可就要露了!”
楊信摸着手中的“銀梨”,嘆道:“我也沒想到會在北庭遇到這樣的寶貝,這把銀梨和我父親十五歲時替我定造的‘紅纓’不相上下,我在姑臧一年手裡拿的都是普通兵器,今天早上忽然沾到它,就忍不住了。”
徐從適倒也明白這種感受,嘆道:“你楊家是大姓氏,不像我家,所以當初入涼連姓名都沒改,反正叫楊信的天下多了去,但這路槍法一顯露,明天看你怎麼去遮掩!”
楊信道:“若實在掩不過去,那便不掩了吧!反正今天我殺胡虜殺得痛快,昨晚的大仇也算報了,明天就是被揭穿,死了也不後悔!唉,我只恨不能死在戰場上!如今中原朝廷懼胡撫胡,邊藩節度對契丹都暗中獻媚,哪裡像天策軍這般態度強硬,能讓華夏男兒揚眉吐氣!若不是顧念着家人,我真想在這裡幹下去算了!”
兩人第二日引兵到烏宰河中游西岸大砦來見楊易,將那杆“銀梨”也帶着,將入營時有數百騎兵從東飛馳而至,兵是百戰之兵,馬是汗血寶馬,兵雄馬壯,數量只數百卻有萬馬奔騰的氣勢!
來者望見了他們的服飾招呼二人上前,爲首者跨着一匹神駿無比的汗血寶馬——竟是張邁!跟在他身邊的,一個是馬小春,另外一個是郭漳。
姑臧軍營裡的大部分新兵都曾見過張邁的,楊信和徐從適對望一眼後心中微震:“元帥怎麼也來了?”
其實張邁此來既與他們有關,卻又不是爲他們二人而來,因烏宰河上游東岸大砦的駐軍以姑臧新軍爲主體,昨日張邁在北輪臺城聽說了此砦被破、全軍幾乎覆沒以後大吃一驚!他統領十幾萬軍隊與契丹回紇對峙,一場局部戰鬥損失個幾千人對整個戰局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張邁作爲全軍統帥,這一個多月來他連具體的作戰執行都不參與,全部交給楊易、郭師庸、慕容春華等主持,但昨晚的一戰是姑臧新軍在北庭所遇到的第一場酷烈戰鬥,首戰就受到如此挫折,是否說明姑臧新軍的真實戰鬥力十分可疑?要知道姑臧新軍是張邁領銜訓練的,這些新兵可以說都是他的門生,因此張邁接到消息以後就坐不住,竟然親自趕來視察!
這時在砦外遇到楊信,見了他們的服飾便知是新軍,且不入砦,命馬小春招兩人近前,問道:“你們是駐防丁子砦的新軍麼?”
丁子砦是烏宰河上游東岸那座大砦的排號,三十餘騎一齊下馬,楊信答道:“回元帥的話,我們是丁子砦駐軍。不過全府只剩下我們,無法獨力守砦,郭威都督已讓我們暫時附屬庚寅砦。現在丁子砦形同虛設,還在等待後方派來新的人馬進駐。”
張邁數數他們只剩下不到四十人,心中愴然而失望:“一千多人,前晚一戰後就剩下你們幾個?”
楊信和徐從適對望了一眼,率領三十餘騎一齊下跪道:“我等戰敗,有辱姑臧,請元帥責罰!”
張邁仔細看看這些後生,見許多人臉上都是尚未癒合的傷口,又已從戰報中聽說這一支人馬昨晚是經過死戰才得以倖存,知道他們其實已經盡力,於黯然中強自振作,道:“薩圖克這一招棋顯然部署了很久了,前夜出動的必然都是精銳勁旅,你們陡然遇變,能從敗中求生也算不易。此戰非你們之罪,起來吧。”
待衆騎士起來之後,張邁又揚鞭指着西面道:“薩圖克!張懷忠!你個反骨狼子!殺我赤子,我誓雪此仇!”
楊信等都知張邁對這一批新兵甚有感情,聽到他這句話也都有些激動起來,楊信忍不住道:“元帥放心,我等只要不死,也一定要雪此深仇大辱!”
數十人齊聲應和,張邁轉怒爲喜,道:“好!有這一份志氣,便不枉了我對你們的愛重!”因問了楊信、徐從適兩人的名字,張邁對馬小春道:“回頭將他們二人的名字刻在我的馬鞍上!”又對二人道:“我希望在北庭大戰結束之前,能再次聽到你們倆的名字!”
楊信心中雖然藏着事情,聽到這話也不禁熱血滾沸,一時忘了心中之事,單膝跪在馬鐙旁道:“元帥!此役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將自己的名字寫到功曹的冊簿上,若不能夠建立奇功,願受軍法!”
張邁大喜,道:“好!我就等着你的佳音!”
卻聽砦門呀呀作響,原來是楊易聽說張邁也來了趕緊率領諸將出迎,道:“元帥,你怎麼也來了?東線沒出事吧?”又看了跪在地上的楊信等人一眼,眼神中帶着疑惑。
張邁卻道:“東線無恙,我只是來看看,已經沒事了。”一瞥眼見到郭威,招他近前,道:“你的事我聽說了!做得好!沒讓我丟臉!”
姑臧新軍固是張邁領銜所練,郭威卻也是他一手提拔的,前晚一戰雖然讓軍中部分人對新軍的戰鬥力產生了質疑,但張邁的“知人之明”卻因郭威而更加深入人心。
郭威才跨出一步要拜見,張邁已道:“小春!”
“在。”
“牽赤虯來!”
馬小春便牽了一匹渾身紅如火焰的純種汗血寶馬上來,楊信不但知兵,而且懂馬,一看到這匹赤虯眼睛也彷彿被點燃了一般,其他兵將也都猜到張邁要以此作賞,心中無不豔羨。
郭威行了一個軍禮,道:“元帥,郭威前晚只是做了軍人應有的本分,這匹寶馬若是賞賜,郭威實不敢當。”
張邁下馬,親手將赤虯交到郭威手中道:“論起你昨晚的功勞,還當不得這份賞賜!但我知道你很快就會立下新的功勞,讓三軍都知道你當得起這份獎賞!”
郭威握住手中的繮繩,哪怕他是經歷過生死變亂、猶如鐵石一般的男子,這時內心也不由得暖烘烘的,腰脊一挺,行了一個軍禮,道:“元帥既如此說,郭威便不敢不收!我在此對天立誓,必要踏平回營,驅逐胡虜,以不辜負元帥知遇之恩!”
張邁點了點頭,對楊易道:“我就不多留了。這邊的事情,你安排吧。”又拍了拍楊信的肩膀,道:“你們也努力!”翻身上了汗血王座,竟然也不入砦,便回北輪臺城去了。
全軍肅立相送,徐從適忽然想到了什麼,再看看楊信,見他的眼睛望着張邁的背影無法移開,心中掠過一絲擔憂來,但這份擔憂卻不是怕楊信會因此而忘記使命,因爲徐從適知道這已經無法挽回了,這一刻徐從適擔憂的是他自己:“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