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延朗笑道:“眼下北方將有大事發生,國家的一切都應該以大局爲重!陛下非是不顧民生疾苦,不過大事當前,其它的都得讓道。只要不影響府麟的兵防,又不加重朝廷的負擔,無論你們做什麼朝廷都會支持。”
“無論做什麼?”
劉延朗笑道:“折將軍也不是第一天當兵做將的了,難道還要老夫教得你那麼仔細麼?”
這幾句話沒有完全道明,但暗示已經十分明顯。折從遠在官場也混了些時候,不過邊疆尚武之風較爲濃郁,政治生態遠比首都來得簡單,此次先得與魯嘉陵交接,再到洛陽來經歷了這一切後,心態便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在府州的時候他曾爲魯嘉陵身上所體現的天策風範所打動,這時在劉延朗身邊卻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就多待一刻也覺得難受。
忽然想起魯嘉陵的建議來,便道:“劉相公,若要不費朝廷的力氣,又不影響府麟的兵防,末將倒有一個計較,請相公指正。”當即將西遷屯田之事簡略說了,當然他沒有說和天策軍有關的事宜,只是說要秦北各州支持,並號召秦晉富戶捐資。
劉延朗也聽得不仔細,卻道:“這個計較甚好,甚好!將這些了流民趕去那裡,出什麼事情都不會影響河東,甚好,甚好,就任憑他們生滅吧!多虧你想得到這樣的妙法!那就這麼辦吧。”
這個計策本來是魯嘉陵說的,方法本身都是要將三十萬災民帶到生存狀態惡劣的邊地去,但不知道爲何,從魯嘉陵口中說出來折從遠覺得熱血沸騰,從劉延朗口中說出來卻讓人感到寒毛倒豎。
劉延朗又道:“你折家也是有根底的人,折老將軍年歲也高了,回頭我向陛下請旨,讓你頂上父祖的功勳,加上你自己的功勞,看看能否升你爲節度使,流民屯田之事也由你主持。來年天下太平之後,另有升賞。”他摸了摸几上的珍珠絲綢,嘴角不禁又露出了微笑。
從劉府出來之後,折從遠回到驛館翻來覆去睡不着,直到天明,又過兩日,那老吏忽來報喜,卻是朝廷已經出了新的委任,以折從遠爲府麟軍節度使,節制二州,並全面主持三十萬災民的賑災事宜。折從遠得了委任,少不得又去拜謝劉延朗,但心中卻並不如何歡喜。
他眼看天氣越來越冷,心中掛念府麟的形勢,得到委任當日便辭闕北行,離開這天海若和尚也來相送,折從遠道:“這次折從遠入東都,多虧了大師的幫忙。只可惜空拿了大師這麼多的財物,卻不能爲三十萬災民爭得一粒米糧,折從遠本人反倒因此升了官,說來真叫人慚愧得無地自容!”
海若卻不在意,笑笑說:“折將軍是有心人,將軍升了官,必能惠及百姓。且賑濟之事也不一定要全靠朝廷,這樣的大好事,天大地大,必然有貴人相助!”
折從遠聽到“必有貴人相助”一語,再聯想到海若在此事上異常熱心,忽然心中起疑,卻是無法細問。他在長亭與送行者別過之後,曉行夜宿,不多久回到府州,折嗣倫等早已得到了消息,心想折從遠能夠得到這個權限,以後行事那就更加方便了,不過他們也沒想到折從遠此行居然還能“無端端”地升了官!
折從遠自洛陽一行之後,心態大變,一到府州對這三十萬人的安置便空前積極起來,他官位已大過乃父,經驗能力也都到了,折嗣倫便退居二線,楊家又視折家馬首是瞻,折從遠便正式當起了府麟軍這個家。
楊仁那邊也已與魯嘉陵達成了共識,天策軍並未等折從遠回來才行動,早有許多物資已經遇到了夏州,其中包括四萬頂帳篷,劣馬二萬匹,戰馬五千匹,駱駝九千峰,羊十八萬頭,並過冬軍糧等等。此外還有雜色武器四萬件,這幾年天策唐軍大力打造新兵器,同時又開始裁減在編的非精銳部隊,而以糧餉武器均自籌的團練民兵來負責地方上的治安,所以有些舊兵器便用不上,這數萬雜色武器都是正規軍中退下來的。
這一批物資裡頭雖多舊貨,卻也足以武裝起來一個不小的部族,折嗣倫對天策軍有這樣的舉動十分詫異,屢次警告兒子要小心,折從遠卻置若罔聞。
在府麟二州的災民本來就被分區安置了起來,這時只是改變了一下組織方式,從災民安置變成了一支半軍事化的組織,三十萬人以百人爲隊,千人爲營,萬人爲部,共計三十部,分批開至府麟地區、朔方地區、夏州與敕勒川之間的三不管地帶——這個地區,即後世的毛烏素沙漠及其周圍。
不過,毛烏素沙漠的擴大和極度惡化是在明清以後,這個地區的降水量其實不比涼州少,在漢朝時水草豐茂,曾經是匈奴的大本營,五代時期這裡的水土已經沒有漢朝那麼肥美,卻也不至於像明清以後那樣荒涼,眼下變成無人區主要是軍政原因——若非處在漢人、党項、契丹的交界,這裡原本不至於如此貧瘠。
天策軍雖然提供了四萬頂帳篷,卻還是不夠,折從遠又從府麟二州民間募集,二州百姓聽說這些吃窮了地方的晉北老鄉要走都心中暗喜,只怕他們走不成,衆志成城之下又籌集了兩萬多頂帳篷,夏州那邊又送來了八千多頂,朔方那邊也贊助了數千,經過將近一個月的訓練,三十萬人便開出長城舊址。
這個三不管地區面積將近十萬平方里,天策軍堪籌營早就找好了十五個可以避冬的所在,三十萬人便分作十五處,立營立寨,將就過冬。
災民們本來無可選擇,節度使大人既然給口飯吃,怎麼驅遣他們就往哪裡去,可一住下就出了種種問題。且這些人是臨時湊集起來的,要組織他們已不容易,要讓他們不東歸而住在這比府州麟州水土更荒惡的地方就更加困難!
幸虧天策軍起自西疆,沿途所到之處收遇過上百萬失國失家的百姓,因此對如何組織流民災民十分有心得,軍中民間都有大量的基層組織者。魯嘉陵除了提供物資之外,還答應借出這樣的人才。
楊仁對此十分警惕,折從遠卻決定接受,不過他有個條件,那就是這些基層組織者並不作爲直接的領導,只是作爲隊正、校尉、都尉、牙將們的顧問,也就是說是作爲智力支持而不擁有兵權,同時還要這些人剃光腦袋,以僧侶的樣貌出現,好掩人耳目,對於這樣顯得有些苛刻的要求,魯嘉陵居然也毫不反對。
在天策軍動用了軍事、外交、政務、錢糧等多方面綜合力量的幫助下,這三十萬人總算在,河東那邊的形勢都不知道要持續多久,但形勢已變,折從遠也好,災民們也好,就都不像之前在府麟寄食那樣慌亂了。
他們所處的這十五個地方水土都還可以,來年春草發時,半農半牧也可將就過日子了,自己有了生產能力,就算還需要支援,也不至於完全仰賴救濟。腳下有了可以墾殖的土地,手中有了刀劍鋤頭,人心也就定了下來。
就這樣,折從遠在套央地區養民練兵,魯嘉陵這次出行又特地剃了光頭,以僧人身份行走於夏州、府州之間,有時候也在套央地區去看看災民安置的情況,天策三年的冬天,對他們來說也就這樣雖然艱苦卻還不至於毫無希望地過去了。而還留在河東的軍民,則以爲天下將無事了。
在天策四年到來之際,魯嘉陵同時收到了西方、東方的情報。
天策政權由於東西距離太過遙遠,東西兩個極端幾乎在同時進行着各自的籌劃。
在西方,張邁告訴中樞他已經決定西進,他的計劃是一路收取怛羅斯、屏葛——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張邁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並在半年之內將戰線一直推到了藥沙河沿岸,直逼河中的核心地區,準備再一次與薩圖克正面交鋒。
而在東方,李從珂對石敬瑭的態度則越來越強硬,從一開始嚴令他回都,到了後來派了使者去接掌部隊,儘管派出去的使者都被契丹騎兵截殺於中途,但這只是更增了李從珂的恚怒,天策四年二月,李從珂終於對河東民間宣佈石敬瑭違逆!使者出不了雷公口,他就用民間傳言給石敬瑭下最後的通牒,要他在三月下旬之前解甲,四月中旬之前到達洛陽請罪,若是按時解甲、回都,那麼朝廷還可以放他一條生路,否則從此以後便以叛國罪論處!
魯嘉陵收到消息之後大吃一驚,對悟真道:“李從珂的最後行動出來了,他的這道聖旨一下,石敬瑭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說不通了!石敬瑭要麼束手就縛,要麼就得揭竿叛變,沒有第三條路了!他若還在猶豫,就算契丹人容得他,跟隨他的部隊也得人心分化,逃回河東了!”
這時套央地區的形勢已經穩定,三十萬晉民都已經習慣了這艱苦而有秩序的生活,而折從遠也已牢牢掌控了這支半軍事化力量,魯嘉陵留下悟真作爲聯絡人然後便回涼州去了。
人才到涼州,便收到了石敬瑭的《告父老文》!這《告父老文》是桑維翰親自潤色,卻是石敬瑭的口吻向中原各藩鎮以及百姓哭訴,文章先點出李從珂的出身,說他根本就不是後唐明宗的兒子,只是一個螟蛉而已,連血緣關係又沒有,而現在卻篡奪了帝位——石敬瑭雖不姓石,但至少是駙馬,從血緣上倒與明宗更親近些,跟着大肆抨擊李從珂奪位的經過,並說明石敬瑭在這件事情上的立場:雖然駙馬爺並不贊成李從珂登位,但是爲了天下的穩定,爲了不讓黎民百姓繼續傷害,爲了顧全大局他才忍氣吞聲地承認李從珂的帝位,而專心在河東爲百姓謀福,而李從珂登基之後也答應會善待百姓、安撫明宗皇帝的舊部,可是現在,李從珂即位還沒多久,對百姓的好事沒做出多久便公然要殺駙馬爺,要清洗明宗舊部,對明宗皇帝有血脈的後裔來個斬盡殺絕了!
這篇檄文既戳中了李從珂的兩大要害——“本非嫡子”、“奪位不正”,又大打感情牌,將李從珂對石敬瑭的猜忌寫得入木三分,連石敬瑭面對李從珂步步緊逼那種可憐相也描繪了出來,真個是聲淚俱下!
張毅拿着石敬瑭的這《告父老文》大聲稱讚,道:“如此文章,寫的端的是好!實不在《討武氏檄》之下!”
魯嘉陵卻道:“文章寫的好不好不說,他居然能夠讓涼蘭、關中、山東、洛陽同時出現此文,聽說河東河北更是無縣不有地滿天飛,這纔是好手段!李從珂對付石敬瑭用了不少日子和功夫,但石敬瑭對此的經營卻也不淺!”
鄭渭道:“李從珂登基以來,施政雖然還比不上我們,但確實也罷免了一些弊政,與我們通商後又讓百姓得到了不少實利,石敬瑭在河東雖然也有廉政之名,但靠着這道檄文就想要翻盤,只怕不易!”
“他哪裡會想靠着這道檄文翻盤!”另一個留守執政大臣曹元忠道:“他也就是找一個藉口罷了。我估計這道檄文出現的同時,就是石敬瑭反攻之日!”
這一點大家倒都是贊同,不過,對石敬瑭的軍事行動,涼州上下卻無人看好,楊定國道:“石敬瑭的根基在於河東,但現在張敬達已經盡據晉地,石敬瑭失去了根基,想要反攻老家那完全是逆天行事!”
衆人或點頭支持,或者暗中頷首,從曹元忠到魯嘉陵都認爲如此,只有一個人搖了搖頭,道:“那也未必!李從珂的佈置,還是有破綻的。若我是石敬瑭,而且又得了契丹的全力支持,那麼也未必沒有機會。”
衆人一起看去,卻是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薛復。
“什麼機會?”曹元忠道:“張敬達也是當世名將,聲名能耐不在石敬瑭之下,而且他佔據了河東大部分的要地,石敬瑭想要進入河東,我看十九必敗!”
“走河東,自然必敗。”薛複道:“但如果不走河東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