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魏宅。。。
這個北京,不是幽州,而是新城——儘管新城舊城,有時候都被人口順地成爲燕京。
經過兩年多的建築,北京城的建築已經頗具規模,新城的食用水渠與排泄水道分開,引水環流全城,宮殿樓臺雖然還未最後完工,但市集那些拿到土地的商鋪街道早已按照規制建起了一棟棟的樓房,居民區也已有最早的一批居民遷了進來——這批最早的居民,都是在歷次征戰中有功將士的家眷,只要是願意隨遷到新都的,朝廷都爲他們在居民區建成了一棟房子。如今已經遷入的已有五千餘戶。居民區的部分消費性商鋪也都已開張,爲城中新居民的生活提供了便利。
除了軍眷之外,部分有功臣將也得到了宅邸,宅邸分爲永久性宅邸與流動性宅邸,魏仁溥的永久性宅邸就在其中——他自請卸任時,宅邸早已分給他了,且其過錯不至抵消其功勳,所以宅邸並未收回。自監察臺總憲一職卸任之後,魏仁溥就閒暇下來,沒事常騎馬到新城來逛,一來二去,有時候就乾脆在新宅住下了。
天家、政府與大商家都還沒有進駐,所以偌大的北京新城就顯得空蕩蕩的,但對魏仁溥來說,卻是樂得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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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契丹東侵的事情鬧得厲害,許多門生找上門來的頻率也高了很多,大意都是勸魏仁溥趁勢而動。但魏仁溥對此卻一直都一語不發。
這日魏仁溥走在剛剛完工的國家糾評臺旁,便見十幾個門生,空蕩蕩的糾評臺。只有十幾個人存在,便越發顯得空蕩蕩了。
魏仁溥指着糾評臺說:“新都基本完工了,元帥西巡迴來,大概就是新都正式遷用之時。”
十幾個門生聽了都是心頭一跳,如果是平時就着這個話題就能和老師談論個半天,但他們今天是有大事來說,因此上都壓下了這點好奇。上前說道:“老師,汾州出事了!”
“哦?”魏仁溥眉毛動了動,但沒有意外。反而是一種終於來了的表情。
“朝廷派到汾州的知州,被安重榮的人查出貪贓枉法,那個知州連夜自殺了,又放了一把火。把宅邸燒成了一片焦土。全家五口,沒人逃出來。安重榮以臨機處斷的名義已經派了他的人接掌了幽州,又加派了兵馬進駐,名曰衛國守土。這個消息,官面上大概明日或者後日就會傳到幽州,我們是先得到了消息,來稟報老師。”
魏仁溥冷哼了一聲:“安重榮的不臣之心,我早就看出來。只是沒想到他連公開舉旗的魄力都沒有。”
“但是他的居心已極明顯,現在燕京的局勢又是如此。只怕消息傳到,更要人心騷動了。此外,徐州那邊李守貞也以貪贓枉法撤換了榷場的主事,又斬殺了兩個去那裡清查賬目的一賜樂業人。”
“還有呢?”
“還有就是,聽說南齊那邊,又在邊境增兵了!”
魏仁溥哦了一聲,就再沒什麼反應了。
他的兩個學生急了:“魏師啊!如今天下,內外不穩,連安重榮李守貞都是如此,劉知遠那邊肯定更有圖謀,長安之兵不發則已,一發恐將禍亂中原心腹!當次危急存亡之秋,魏師應該有所作爲啊。”
“作爲?你們希望我有什麼作爲?”
“如今朝廷政綱紊亂,各地對當下的宰執都有微詞。我等願隨老師,撥亂反正,重整朝綱。”
“重整朝綱?我現在已經不是監察臺總憲了,談什麼重整朝綱……”
“魏師雖然不是監察臺總憲,但還是糾評臺論憲堂的論憲啊!以您的威望,只要振臂一呼,朝野上下必然應者雲集!就算是天家,也不能罔顧士林清議的!”
“士林清議?那就是輿論了……”魏仁溥摸着糾評臺的臺基,喃喃道:“輿論,也是一種權力啊!而且是很要命的權力!有了這種權力,無論在朝在野,都有可能影響朝局。”
幾個門生聽了,一時都興奮起來:“對!對!老師說的對!輿論也是一種權力,而且是很要命的權力!”
魏仁溥又說:“只是這等權力若是用之不當,一樣能夠禍國殃民!”
幾個門生聽得愣了。
魏仁溥道:“剛纔這兩句話,不是我說的。”
“不是魏師說的,那是……”
“是元帥,是元帥說的。”魏仁溥道:“糾評臺,是發出輿論的地方,所以這裡也是國家重權之地,只是這種權力,既需要保護,也不能濫用!而不讓它濫用,也是對糾評臺輿論權的保護措施之一。你們聽明白了嗎?”
幾個門生聽得若懂若不懂,好一會,紛紛搖頭。
魏仁溥道:“輿論權真正的源頭,不在於什麼人的賜予,而在於公信!公信在,輿論權就在,公信失,輿論權就自然沒有了——不是什麼人剝奪了它,而是它自己沒有了。明白了沒?”
幾個門生還是若懂若不懂。
魏仁溥繼續道:“糾評臺的建制,在於爲下代言,一個糾評御史若真的是爲下代言,那他說出來的話就代表了一大羣人。但如果一個糾評御史利用自己的位置以輿權謀私,拿爲國爲民的口號,作爲自己上位掌權的階梯,那麼在他這麼做的時候,他的公信力就失掉了——這種失掉也許會有延遲,因爲下民也是一時可欺的,但就算延遲,到最後終究會失掉。公信失掉了,他輿論上的權力自然而然也就沒有了……你們懂得了不?”
幾個門生心中一時都有些惶然了,隱隱感到老師實在批判自己。
魏仁溥道:“你們剛纔說國家處於危急存亡之秋。勸我趁勢而起,勸我重整朝綱,要重整朝綱。自然要先執掌朝綱,那究竟執掌朝綱是目的,還是手段?”
“這……這……”
魏仁溥又道:“我現在自然還是有幾分威望的,哪怕我因爲上次的事情而請辭,也還未大損我的根基,但這次我若真的再趁勢而起,賣掉我僅存的公信。利用國家混亂的局勢和我自己的威望重新起用掌權,這筆生意,你們說這對我而言。究竟是賺了,還是賠了?”
幾個門生慌得跪伏在地,驚道:“魏師……我……我們錯了!”
魏仁溥哼了一聲說:“這段時間我雖然賦閒,卻是痛定思痛。有許多以前沒想通透的道理。如今卻是想通透了!馮公他錯了!他以爲拿到了代萬民言印之後。就真的可以上制天子、下衡百官。可他也不想想,代萬民言印是元帥下令鑄的,元帥他能鑄就能銷,沒有民意基礎的律憲,隨時可以變成一紙空文。一個不能真正‘代萬民言’的大代言,遲早都會成爲一個擺設。要想真的抗衡天子,除非他的權力,不是來源於天子的委命。而是來源於萬民的推舉!
“監察臺總憲的位置,來源於天子。結果當初我沒有站在天子的立場上替天子考慮,這就錯了;糾評臺論憲的位置,按理說應該來源於下民,若我再站錯隊,那就錯上加錯了!而且這次再錯,勢將萬劫不復!
“你們說的對,如今國家正處於危急存亡之秋,我們是應該挺身而出、趁勢而上的。不過我們這次挺身而出,要拿回來的,不是朝堂的權力,而是民間的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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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郭汾這兩日早就憂心忡忡。
因爲海防出了問題,竟然讓契丹繞過灤州登了陸!
跟着天津告急!
跟着灤州失守!
再跟着石城失守!
而今天,忽然傳來汾州出事了!
然後徐州又出事了!
更可怕的是,漠北出了叛亂!小石頭怎麼處置還不知道,但耶律阮一舉旗,東漠北和西漠北已經有十七個大小部落響應了!
樞密院又傳來消息,說淮河沿線齊國有異動,華州那邊也有兵馬調動的痕跡——顯然劉知遠也在不安分了!
漠北、徐州、汾州和華州的消息,暫時還沒有對外公開,但這種大事肯定瞞不了多久的。現在幽州已經亂象紛紛了,更別說這幾個消息再傳開去,都不知道會引起怎麼樣的動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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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接到馮道的懇請後,郭汾便要下山,卻被留守西山進侍都尉唐仁義攔住了:“夫人留步!元帥說了,如果燕京有警,請夫人切勿下山!”
郭汾可沒想到他會攔自己,唐仁義雖然才二十來歲,卻也是安西一路跟來的“老人”了,雖無乃兄唐仁孝那般獨當一面的氣魄,但爲人謹慎,作爲張邁的近衛這些年從來沒出過差錯,今天怎麼會忽然出格?
“眼下燕東傳警,我正該到幽州去安定一下人心,更別說大代言促請我召開廷議,那是不得不去。”
“夫人如果要召開廷議,請大臣們上山就是。”
郭汾這幾日人已煩躁得很,被他連攔了兩次,不由得發怒道:“小唐,什麼時候你變得沒大沒小起來了?你敢命令我!”
“末將不敢!”唐仁義慌忙道:“但這是元帥的囑咐!”
一聽他提起張邁,郭汾怒火更甚:“囑咐,囑咐!他帶着珊雅,跑到西域去逍遙快活,留下我們母子在此給他拾掇爛攤子!眼下國家將有大變,你們倒好,現在還拘泥他的命令!”
唐仁義道:“正是國家將有大變,末將才必須遵守此令!西山的防禦工事完整,糧餉充裕,器械齊備,末將以一府精兵足以扼守上下通道,賊人就是有十萬大軍擁來,一時之間也休想攻上。”
郭汾道:“你守得住西山,保得了燕京嗎!”
唐仁義道:“末將領到的命令,只是保護西山,保護夫人與公子,燕京的事情。與末將無關。”
郭汾一時氣急:“你!”跟着想到了什麼,問道:“元帥離開之前,還交代了什麼?”
“沒什麼了。”唐仁義說:“就只有萬一有變,保護好夫人一事。”
郭汾哼了一聲,道:“那他可有給過你免死金牌?”
唐仁義一愕:“免死金牌?我們大唐有這東西?”
“當然沒這東西!”郭汾怒道:“所以你若在阻我,我就以違抗君令斬了你!再換一個近侍都尉來!”
唐仁義道:“換了一個人,也是這道命令!”
郭汾怒道:“那就不換人了,我自己來領兵!區區一千來人,我還掌管不過來?野戰也好。守山也罷,我未必不如你們男人!”
郭汾畢竟不是長於深宮的后妃,發起衝冠之怒來就是張邁也未必擋得住。何況唐仁義?她吩咐唐仁義守好西山,自己換了戎裝,領了二十女兵,一百精騎。就要下山。
唐仁義再勸。郭汾冷笑道:“別說現在幽州附近只是有一些流寇,就算真的有契丹大軍開到,我也能殺回來!要你來擔心!”
一百二十騎,女的紅纓男的明甲,下了西山,開入了幽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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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軍民聽到郭汾入城的消息,羣相來迎。
年輕點的市民望見郭汾一身明光鎧甲無不讚嘆,但幾個老士紳上前抱住了馬腿。說不出話,只是流淚。顯得十分慌亂,看到了郭汾,猶如看到了救星。
又有許多人呼喊着:“娘娘來了!這可好了,這可好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不見得是覺得郭汾能保護他們吧,但大多數人覺得,只要郭汾在,那這個國家的軍隊總要設法保護娘娘的吧?那隻要和郭汾在一起,也就跟着接受保護了。
郭汾安慰了他們一番,心中卻是一陣煩躁,心道:“敵人還沒靠近,都中怎麼就這麼倉皇了?都說燕趙多好漢,怎麼幽州的民氣,比起涼州就這麼不如?若當初遼晉蜀三家圍攻西北時,也不見涼州出過亂子!”
她這番想法卻又是被眼前的氣氛矇蔽了。
當初涼州立城,一開始就是以從安西一路遷來的漢民羣體爲基石,這幫人就是婦孺老人也敢上陣,因此面對戰爭處變不驚,不會因爲一點流言就人心渙散。
至於幽州自被契丹遷徙一空,城內幾乎就沒多少本地人了,如今幽州的居民,底層勞力不說,中層階級與上層階級,要麼是在京官員的家眷,要麼是來京的商戶,還有就是來自河北的士紳及其家人,這幫人有權有勢,便引領了幽州的風氣。至於從西北遷來的天策軍眷,這些人屢經大事,反而處變不驚,這時多在各自家中各幹各活,沒像盼救星一般來迎接郭汾。不怕的人沒出聲,怕的人滿街亂竄,倒顯得滿城皆驚了一般。
馮道也在迎接的行列之中,郭汾入城之後,直接就請了她去糾評臺,召開讓糾評御史旁聽的大廷議,政務院樞密院翰林院糾評臺御史監察臺御史,能到的全都到了,這日正是五月底,天氣頗爲炎熱,但郭汾掃眼望去,許多人卻頗爲瑟縮。
她一拍桌子,喝道:“樞密院是怎麼回事!各處軍鎮又是怎麼回事!怎麼一眨眼就讓人打到眼皮子底下了!”
她這一拍桌子,滿堂的人先是一驚,跟着又竊竊議論了起來。
魯嘉陵和曹元忠面面相覷,臉上都有愧色,曹元忠道:“河北、山東各地,都有軍鎮、軍府,與當地的縣鄉宗族聯保,環環相扣,堅若磐石,有賊既來,保甲便動,賊若事大,便出動軍府,軍府不能制,便出動軍鎮。但燕京這邊,自契丹盡遷燕民以來,如今也只有幾個縣城人口湊集,鄉野之地渺無人煙,這次事發之地是東方沿海,從海邊到幽州,那是二百里的曠野。除了河津、香河、武清、安次、漁陽、潞縣五地,其它地方,都只有紙面上的軍鎮建制,以待將來人口恢復了再建營,現在都沒有多少守軍。”
郭汾愣了一愣,也想起了這個情況。
燕薊之地這幾年繁榮得很快,但這種迅速繁榮靠的是商業,只有幽州、河津、天津等地人口迅速聚集,但其它地方——尤其是廣大的農村鄉野之地,人口要恢復就不是幾年之內的事情了。
本來範質等人口奏請過從別的地方遷來移民,“以實京畿人口”,卻都被張邁拒絕了,他只保住了幾條通往燕京的交通幹道,其它地方就任其荒曠,似乎另有打算。
曹元忠繼續道:“我們如今在燕京地區的佈局,可以遏制大軍的行動,但小股有組織的匪患在虛曠之地的流竄,沒有鄉縣保甲的配合,一時之間就很難有效制止了。”
郭汾道:“那現在的燕京究竟是個什麼形勢?”
曹元忠道:“蕭轄裡已經佔了石城縣,但已有幾支兵馬趕去支援李彥從,所以蕭轄裡一時未敢東進。天津那邊,已經得到消息,其軍中首腦是杜重威那個漢賊!他兵馬雖多,但我軍一直遏得他無法渡河,天津,有幾個得力的糾評御史號召,如今天津市井也已安穩。”
郭汾又道:“那幽州這兩日屢有胡馬出沒,又是怎麼回事?幽州城內,如今有多少兵馬?”
曹元忠道:“契丹的大軍尚在外圍,不至於就逼到幽州城下,最近出現在東面郊區的人馬,應該是契丹的騷擾遊騎兵,或者哨騎,或者細作出沒,只是擾亂了治安,於大局無礙。至於幽州城內,不算輔兵,共有騎兵三府,步兵六府,工兵一府,共計十府人馬。”
一個御史驚道:“那豈不是就只有一萬人?”
武學士丁寒山哼了一聲說:“幽州如今纔多少人口?一萬守軍已經太多了!”
便在這時,一封戰報急傳而來,郭汾揮手道:“唸吧!”
“急報!契丹已傳檄西侵,以其攝政王耶律李胡掛帥,大軍號稱五十萬,先鋒已出榆關!石城縣蕭轄裡也有進兵之勢。”
戰報一報,整個糾評臺大譁了起來,紛紛嚷嚷,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倒有個最突出的聲音,那就是有不少人異口同聲地呼喊說:“那可如何是好!”
郭汾眼看現場混亂,更是煩躁無比,她回顧魯嘉陵曹元忠說:“契丹大舉西侵,燕京危矣,眼下應該如何?”
曹元忠沉吟不語,魯嘉陵道:“元帥西巡,軍方首腦缺位,但有國防大事,總要召開廷議議決,因此上指揮不靈。當前形勢,必須給予樞密院臨機決斷之大權,以便總攬燕京戰事!”
郭汾聽了,心頭一動,說道:“好,讓鷹揚大將軍入京執掌樞密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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