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軍
何軍是我中專時候的同學,雖然說是在同一個班級,但是我和他之間的交集並不多。何軍是班上的活躍分子,雖然外貌並不特別優秀。他大概有一米七六,身材一般,總是留着不太合適他的髮型,總喜歡穿耐克的運動服,或者是寬鬆隨意的衣服。他的臉我已經沒有太大的印象,但是唯一記得的是他額頭上的一條疤。有一次似乎是因爲女孩子的原因,何軍和隔壁班的人起了爭執,動手間,他的額頭磕破了。不過他也贏得女孩的芳心,那時的他,如同一個英雄。
畢業之後很多人與我都沒有來往,當然也包括他。我如果沒有記錯,這次同學聚會的邀請人就是他。但是很明顯,他已經死了,在聚會開始之前就死了。我安靜的坐着,看着書。他像是個頑皮的孩子一樣上躥下跳,當然沒有聲音。他突然從我的書本里冒出了他的腦袋,即便是我也被嚇了一跳。
我放下書,一時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他的脖子斷了,所以走動或者跳躍的時候,頭顱總是像個被扯壞的皮球一樣耷拉在一邊。他身上是一件白色的t恤,上面有着某個明星的簽名,他沒有穿鞋子,純白的棉襪踩在地毯上,沒有留下腳印。
“你爲什麼找我?”猶豫了很久,我還是開口詢問他。他用手托住自己的頭顱,防止它倒在胸前,阻礙他的視線。他坐了下來,衝我做了鬼臉,見我沒有反應,他似乎覺得很無趣。他開口時,嘴巴里總會有黑色的**,掉下來。在他第三次弄髒我的地毯時,我將臉盆放在他的頭顱下面。
何軍畢業之後,也沒有繼續去深造,他自嘲的覺得自己是個做商業的奇才。顯然這不切實際的想法,獲得的是父母的反對。不過他不在乎,他開始在朋友圈子裡借錢,因爲他的人緣,倒也借到了不少的數目。他開始做自己所謂的事業,一開始也賺了些小錢。但是之後他迷上了賭博帶來的刺激感……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把頭拿了下來,用紙巾擦了擦眼睛的地方,似乎是在表示自己有多麼悲哀值得同情。我看着他,並沒有太多的感覺,所以他無趣的繼續說。賭博本來就是一個陷進,沒有任何人,可能成爲永遠贏的人。但是何軍深深的陷了進去,一次又一次,賭場裡的日子讓他覺得充實。他也贏過錢,爲自己的女朋友買過很多好東西。可是他的女友並不領情,一味的想他離開他所謂的發財路。
爭吵就這麼自然的產生,於是他更沉迷於賭博,沉迷那些賭場中聽話迷人的女人。但是他的好運氣很快就用完了,他開始負債,越來越多,多到連他自己也不記得借了多少錢。賭場的人不可能忘記,於是開始一次次的追討。前幾次他還有錢可以還,可是之後就再也還不出了。
何軍的父母都是老實人,沒有太多的積蓄,但是爲了唯一的兒子,還是拿出了所有的錢,連房子也賣了。可是何軍並沒有就此放手,他想要贏回來。他變得變本加厲,甚至不惜去搶…不得不說他是幸運的,居然沒有被抓,被他搶劫的人也沒有報警。他揮霍着那些錢,隨後再次一無所獲。他又欠下了鉅額的賭債,這一次再也沒有人可以替他還債了。
追債的人砸了他的店、他的家。甚至還找到了他的女朋友,幾次三番後,他的女友提出分手。他似乎是失去了一切,他開始打零工,在工地上替人搬搬建材。工地上的工頭喜歡玩紙牌,何軍的心又一次被挑動。幾次玩下來後,他才明白自己掉進了別人的圈套。工頭和幾個工人聯合,騙走了他所剩不多的錢,又把他趕出了工地。
他在很多家飯店的門口,要過飯。有一次他被父母發現,並最終帶回了家。老人沒有積蓄,靠着每個月的退休金過日子,租住在一間一室的屋子裡。他們再一次,花費所有養活何軍。他的日子開始一點點的好轉,他重新找了工作,並且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裡坐到了經理的位子。他變得春風得意,一切都在好轉。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決定爲了同學們,辦一次聚會。在聚會前的一個月,他就選好了地方,付掉了錢款。他所在的公司是做進出庫貿易的,財務是個二十多歲的美麗女子。他似乎瘋狂的愛上了她,爲了能夠和她聊上幾句,總是穿梭在辦公室和財務室之間。玫瑰、首飾、電腦、甚至是鑽戒,他都爲她置辦齊全。
那一次,何軍喝醉,跟着那個女人回了家。之後他們的關係就確定了下來,但是在公司有着規定,彼此之間有經濟關係的同事之間不可以戀愛,否則可能會被開除。他們表面上裝成極其普通的同事關係,暗地裡卻在熱戀。何軍帶她見過了自己的父母
,老人對於這個女人有些不那麼歡喜。可何軍執意要和她在一起,老人也就不再反對他們來往。
原本幸福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何軍決定在同學聚會上宣佈他即將結婚的消息。可惜他沒有等到這一天…公司的高管動用了公司的流動資金,挪用的錢款全部揮霍一空,而財務卻將這一切都印上了何軍的名字,甚至還有何軍的親筆簽名和手印。當公安局以貪污公款罪起訴他的時候,他才知道,那個女人早就是高管的情人了,和他在一起不過是爲了將這一切嫁禍給他。
被貪污的錢是一筆鉅款,高管笑着告訴他,如果在三天內能夠還出來,那麼他們可以撤銷起訴。何軍漫無目的的走着,直到深夜纔回到家裡。他對父母說起此事,老人頓時沉默不語。在他的逼問下,才知道那個女人帶這人來過家裡,拿走了老人和他的存摺、現金。
他承受不了這樣的刺激,病了好幾天。老人細心的照顧他,卻總在隱瞞什麼。直到他在醫院看見了自己的父母,直到他的父親因爲肺癌去世。他的母親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在馬路上撞車自殺。而他帶着一身無法償還的債務、帶着被欺騙的憤怒,以及失去一切的悲傷,從自己樓頂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說完這些後,何軍停頓了。我看了看他,動手倒了一杯咖啡給他,不過之後我有些後悔。因爲他跳樓的時候,弄斷了脖子,脖子和下巴之間只連着一點點的皮肉,然後……咖啡從他的脖子裡流了出來。我拿着抹布,擦拭我的地板。他倒是對我的小說起了興趣,翻了起來,之後他在電腦上上了會兒網。我注意到他的鼠標一直停留在QQ的一個灰色頭像上,那個頭像是個靦腆的女孩,暱稱叫生死相隨。
對於這個頭像,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大約凌晨兩點,我有些睏意,便上牀睡了,隱隱約約間,我似乎看見他站在窗口,似乎在嘆氣。
作爲一個作者,唯一的好處也許就是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我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充滿了整個房間,我睡前一向喜歡拉上窗簾,但是這一次,窗簾似乎一整晚都沒有拉上。雖然醒了,但是我依舊有些睏倦。揉着眼睛,正打算拉上窗簾,再睡一會。窗口倒吊着的一個頭顱,擋住了刺眼的陽光,也嚇走了我的睡意。就算是我,也不免有些惱怒:“請你不要試圖嚇死我!”
何軍很好動,幾乎半個小時就會動一次,坐立不安。我隱隱覺得他在焦急些什麼,我在網絡上觀看上一次關於沫沫的事情,我不希望後續還有什麼會打擾我。不過他似乎對這個報道很有興趣,最終我只能讓開位子,因爲一個人頭擋住了我的所有視線。看完之後他很安靜,安靜的我不太習慣。他一直用他的眼睛盯着我,似乎想看出我現在的想法。我不喜歡這樣被人專注的盯着:“你想說什麼?”
何軍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告訴了我。他想要去看看自己以前的女友,因爲有一陣子他聽說她要和一個有錢的人結婚了。所以……他想去看看。當然,現實就是他也只能看看。
我不清楚死者和死亡地點之間有什麼聯繫,但是何軍告訴我,自殺的人在七日之內不可以離開死亡地點,具體的距離並不是有誰規定,而是一點點的向外擴張。比如第一天是二十米半徑,那麼第二天可能是三十米…何軍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動的距離是多少,但是似乎不遠。我們商量了一整個上午,得出的結論只能是他上我的身。
中午的外賣味道並不好,但是我們都吃的很快。我想我可以理解他的急切心情,可我對於被上身這件事並沒有太多的把握。每一個人對於自己的未知,都是恐懼的。包括我也不例外,我也有我的擔心。比如副作用之類的話題,但是問他,他也不清楚。
我們在公交車上,車上乘客不多,否則我就會看見他和別人重疊。他對於窗外的風景看的很專注,一站……兩站,到了第三站,他開始覺得痛苦,他的身體開始不受他的控制。他的傷口開始流血,他的脖子正在一點點被撕裂,像後撕扯。他開始大喊大叫,他開始在車子裡四處爬行。當車在站臺停靠的時候,他的頭已經死死的貼在了後車門上,玻璃就快要破碎了……我意識到,可能他的距離到了。我們兩個彼此看了半天,才決定試試。
說實話,被附身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坐着,他也緩緩的坐下,我們兩個重疊在一起,隨後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車子就快啓動了,如果再不能附身,他可能會被強行拽回死亡地點。我只能照着以前看過的恐怖片,閉上眼,讓他將手觸摸我的心臟。
這
種感覺很不好,就像是你自己看見別人動手摸了你的內臟。我忍住想吐的感覺,只覺得靠近心臟的地方一陣寒冷,一陣刺痛後。我的視線變得很奇異,我依舊可以看得見,但是視線範圍是從心臟的位置起算的。而且是一種穿透身體看見的,如同X光。這一切很新奇,但也讓我無法心安。我承認我焦躁,我不知道如何開口,只能用心的想。何軍似乎感知了我的想法,下車後加快步伐。
他的情緒在我被附身後異常清晰,我的心境也收到了影響。就好像我就是他……喜悅的心情無與倫比。到了他女友的門口,他擡起手猶豫着,當手扣上門的瞬間,我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碰觸房門的感覺。門鈴響着,我心裡默默的數着。五分鐘後,房門被打開。但開門的是一個老人,何軍的喜悅大概現在全部在我的臉上。這個老人是他女友的父親,我們進到屋裡。眼前的一切讓剛纔的喜悅蕩然無存。
房間很簡單,甚至可以說簡陋。環境不重要,佈置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客廳中央一張黑白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靦腆……帶着笑…
我不知道我們是怎麼出來的,因爲何軍的悲傷太沉重,一時壓得我喘不過氣。他痛苦過後就消失了……我重新變回了我自己,雖然這麼說很奇怪。我的身體就好像是沉沉睡了一天,纔起來活動一樣,有些麻木、笨拙,手指的觸感也非常陌生。我摸了摸臉,才發覺眼淚掉了下來。這種感覺很奇妙,我的心裡,滿滿都是沉重的背上,雖然那不是我的,可眼淚並不這麼認爲。我狼狽的擦拭着,直到一個小時候,才停了下來。
回到家,一路上我都沒有再看到何軍。家裡的地毯上還有他留下的咖啡印……我坐在沙發上很久,依然沒有辦法緩解那種連呼吸都被壓抑的難受,我抽了半包的煙,嗆得眼睛通紅,我才找回了我自己的感情。我翻閱了一些心理學的書籍,才知道我剛纔做了多麼危險的事。一個人的情緒如果在短時間內大起大落,又沒有辦法恢復的話,最直接的結果就是發瘋。
何軍的女友在他跳樓的那天,也自殺了。在自家的浴室,在熱水裡,割腕自殺了,何軍女友的父親在看見滿浴室的血紅時,昏了過去。何軍女友死前留下一封遺書,內容大致是因爲愛何軍,不能嫁給別人,即然他死了,他的女友選擇跟他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別的話,我都沒有太多的記憶,只有一句,生死相依,我始終記得。
我想何軍是痛苦的,他並不知道自己的離開會造成什麼,在他開始賭博的時候,金錢、刺激充斥了一切,也隱藏了理性。慾望永遠是沒有止境的,其實誰都知道,只不過很多時候我們已經無法自制。他的女友因爲愛情選擇自殺,我並沒有任何指責的權利。自殺後,也許認爲一切都結束了,可是,也許只有我知道,自殺後,一切纔剛剛開始。比如何軍……那個老人的表情我依舊記得,老人沒有哭,一雙眼睛異常麻木,沒有表情,說話節減,那個家死氣沉沉。一切都隨着何軍女友的死,全部都掉了顏色。
何軍消失後,我花了近三天的時間才調整好我自己的情緒。我將何軍的事情寫下來,並放在一個博客上。我並不是說教者,我只希望別人能看到。然後想想……很多時候只要想想,就可以停止一切。
之後大約第四天,一個同學聚會的參與者才電話告知我何軍的死,以及他女友的死,包括他女友的父親,開煤氣自殺的事。我並沒有太多的吃驚,因爲那個老人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的日子依舊,只不過比以往變得有些繁忙。週五一直都是安逸的,因爲第二天就是雙休日。我在電腦前敲擊着鍵盤,我的博客引來了很多關注。其中的一個人,讓我有些在意。她或者他網名叫死者,在我發表的博客下面留了很多話。那些話讓我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冷顫,這些話…不像是一個活着的人。
通過一系列的交談,我加到了他或者她的QQ。經過一次視頻後,我確認了我的想法。視頻中是個女子,長髮披肩,臉色青紫,長長的舌頭耷拉在外面,脖子上有深紫色的痕跡。如果不是她張口說話,我會以爲這只是一張恐怖的圖片。我爲我自己的在意感到麻煩,好奇心會害死貓。經過一次視頻後,她要求見面。
於是在愉快的雙休日晚上,她來到了我的門口。貓眼的視線範圍非常有限,也正是因爲這個有限的視野,增添了一種驚悚的感覺。一顆大大的腦袋,滿頭滿臉的黑色長髮,純白沒有黑色的瞳孔,以及長長的……青紫色的舌頭。有一瞬間,我的手在發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