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沉默了半響,最終緩緩的點頭。李承乾唉了一聲,然後直起身來,就這樣與劉旭對立的坐着,直到水都涼了,他才輕輕撇了下嘴角,訕笑了一下。
“也好,你以前就說過,我登基之後,你要做逍遙侯,逍遙公的。”
劉旭悵然,隨後搖搖頭,笑一笑,準備起身將水倒出去。李承乾攔了下來,眉頭輕微的蹙着。
“旭子,我真的就那麼差麼?你能信父皇,爲何就不能信我?”
劉旭頓住,唉了一聲,輕輕的撥開李承乾的手,端了水,又扔給他一條擦腳的麻布,然後回到座位上,自顧自的往火爐子裡添加柴火。
“沒什麼信任不信任的,承乾,咱們已經不是小時候了,愣頭青似的,說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語,現在的你我,說話,辦事,都需謹慎,關係甚廣!”
“人吶,總是在變的,這是天地間唯一的真理,只不過,是看一個人到底怎麼變,很幸運,我覺得我自己在朝好的方面在變,謹慎,謙虛,慎重,甚至退縮,這些,我覺得都是好的,所以啊,承乾,不是我不幫你,你該知道,我退下去,就是對你最大的幫助!你難道想再立一個異性王,再立一個尚書令,或者再立一個天策府不成!那時候,天下人心何往?承乾啊,我劉旭手中掌握的政治資源太多了,我現在就是不作爲,我手下的將士,也會把我往高處推,文官,有上官儀,王玄策,劉仁軌,甚至李義府這些,而武官,你看看薛仁貴,或者我那三千嶽州軍,你覺得,我如今的府上,與當年的秦王府,有多大的區別,我劉旭,除了不是陛下的親兒子,與陛下當年,又還有多大的區別?長孫無忌,就是看見了這一點,所以他對我毫無顧忌的打壓,甚至許敬宗,他都敢跳出來與我爭鬥一場!爲什麼,就是因爲我不能放肆的反抗,我一反抗,弄不好,那就是真正的謀反啊,你以爲天下太平了麼,多少人等着我劉旭揭這個杆子啊,我只要站出來,那隋朝末年的景象,又會重演,到時候戰火四起,你我難道都願意看見?”
“十三年錢,我來到大唐,來到長安,認識了處默他們,認識了你,認識了陛下和娘娘,從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孤兒啦,一羣半大小子,天一下地一下的,這裡挖一鋤頭,哪裡搗一榔頭,到今天,我自己回想起來,都不太相信,我劉旭居然做了這麼多事情,但是仔細想想啊,其實,我劉旭什麼都沒做,只是把一些天馬行空的東西說出來,然後陛下娘娘還有李師,程伯伯他們,爲我劉旭保駕護航,沒有他們,沒有你們,我其實什麼都不是,甚至,我這時候,還在貧民窟裡與野狗爭搶着吃食!”
李承乾楞着,唉了一聲,隨後煩惱得抓了抓頭髮,舉起酒杯,與劉旭使勁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嘿嘿,你也彆氣着,你看,當年咱們年少輕狂的時候,說的話,不是已經實現了許多嘛,咱們其實一直在共同奮鬥,只不過,你們是在地上走,而我,被陛下一下子撈到了山頂,所以啊,幸運的是我,我如今已經站在山頂看風景,你們還需要緩慢的邁步,這樣子,不是很好?”
李承乾搖頭苦笑了,身體向後躺着。
“我是說不過你啊,你總能找着理由,旭子,我問你一句真心話,你有不甘麼!”
劉旭笑笑,也躺了下來。
“二十來歲的晉國公啊,我劉旭還有什麼不滿足不甘心的,天下榮華富貴,我都享受到了,所以,今天,我只能退!你知不知道,我出京的時候,就已經擺好了局的,查實了十幾件重大的貪污案件,這事情,一直在大理寺壓着,知道爲什麼嗎?因爲我收了他們的錢!我要戴胄爲我壓着!戰場之上,我又私自下令,攻打高句麗,而現在,你看看我,像個樣子麼,我就是在遊山玩水,我只盼望着,許敬宗能多多的參我一本啊,若是長孫無忌與許敬宗都沒有動靜,那承乾,我就真得跑了。”
李承乾愕然,隨即莞爾,這是事實。他們若是參奏彈劾劉旭,劉旭最多一個瀆職,或者以權謀私,沒太大的問題,罷官就是了,爵位肯定沒事的,這是官員的全體利益,他們絕對不會輕易對劉旭這樣高官的爵位出手。
但是若是他們都不動,那就是所有人都在裝傻,人家就要把劉旭往秦王府的老路上面推,這樣的情況,劉旭若是不跑,難道等死不成?
“算了,算了,就這樣吧,旭子,咱們不說這些了,我也就是抱怨一下,道理,我都通的,只要你不離開大唐,只要你看着我,我李承乾無論怎麼樣,都會咬牙堅持,給你的承諾,我定會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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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來,還想問你一件事情。高句麗,到底該怎麼打,父皇將泰山封禪的任務都交給你了吧,祭臺早就開始修建了,高句麗打完,封禪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可是你看看現在來高句麗的人,年青一代,幾乎都來了,再加上侯君集,古神威,李績,這幾乎是我李承乾即位之後的體系了,你思慮周遠,你替我分析一下,這戰,咱們該如何打。”
李承乾目光灼灼的看着,劉旭凝了凝神,其實,他在看見這些人的時候,也已經覺察到了,所以,儘管陸路之上,勢如破竹,但是最終,還是定在了安市集結。
李二的心思總是讓人難以猜透的,他走一步,看幾步,咱們這些人玩鷹,他玩的是老虎,是龍!也就是因爲如此,劉旭纔會如此急急的退下來,他的步數已經很少了,不可以再繼續前進!
“高句麗是隋朝遺留的遺憾,是我中原的恥辱,陛下首先攻打遼東,這是肯定的。其實,不管泉蓋蘇文反與不反,這都無所謂。這次陛下是下了決心要一舉拿下遼東的,一開始,我也以爲是老一輩的將領,可是,到最後,除了一個李績,幾乎都是年輕人了,侯君集其實也算的,由此看來,陛下其實不僅僅是要打高句麗,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檢閱新軍了。”
“新軍的操練,是從我開辦學院就已經提上議程了的,後來磕磕碰碰,一直耽誤,可是陛下最近幾年,卻是對此頗多關注,水師,他是親自去體驗過了,你是沒看見陛下的神情,於南海作戰,他幾乎就將自己當成了統帥。回到長安之後,侯君集就再次起復了,按理說,這人是陛下留給你的,可是陛下等不及了,他必須親眼看看自己創建的東海艦隊,有多少成效。而且,是在沒有我劉旭情況之下!”
“神機營經過這麼多年的積累,也是必須檢閱了,高句麗就是第一戰,下面是百濟,新羅,甚至倭國,然後就會揮師西進,西域的遼闊,陛下是不會放過的,這些,軍衛是真正的第一位,咱們大唐要打,就要狠狠的打,把別人都打疼了,打服了!”
“所以,新軍纔是這次的關鍵,你知道我爲什麼搶着攻打安市麼,我就是做一個示範,陛下是要比較的,老一輩,和新一輩,戰術的差距,總是存在的,如何有效的指揮新軍,是陛下觀看的重點。他老人家是料定了我會爲我的部下爭奪一些功勞的。”
“陛下雄才大略,高瞻遠矚,他的心思,早不是一年兩年就能概括的,他看得是以後,他在檢閱新軍,也是檢閱大唐的國運,他想要締造一個無比強盛的帝國!百年,甚至千年!但是,說句大不敬的話語,陛下他自己也清楚,他的時間不是很多了,所以你看,嶽州造橋纔開始,陛下就已經在打算修築前往南海的陸地馳道了,他在收攏啊,咱們大唐,如同一塊又一塊的拼圖,他現在就是在開拓的同時,將以往的東西都收攏起來,牢牢掌控,你以爲長孫無忌建造洛陽就真是他自己的意願,遷都這樣的大事,他長孫無忌一人就敢設想出來?嶽州設爲南都,這樣的大事,天下誰敢提?我都不敢,他長孫無忌難道比我還楞?但是他現在不怕啊,就是因爲他的身後站的是陛下!”
“所以啊,陛下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他在規劃,規劃大唐!這裡面,誰都不能擋了陛下的道路,甚至包括你李承乾。所以,咱們這些人,都被陛下踢出來了,喜歡爭,喜歡搶,那就憑真本事,去戰場上搶,至於國內,陛下如今開始了大刀闊斧的建設了。他急着看一個錐形,一個初步的輪廓!”
“所以,咱們得慢一些啊,現在高句麗的戰場,是利益的集合點,誰都在這裡爭奪,就沒有人妨礙陛下了,咱們拖上一年,陛下就多一年安靜的時間來勾畫他自己的藍圖。咱們大唐,其實也需要高句麗戰事的勝利消息來穩定國內的情緒的。”
“當然,還有一點,文武的爭鬥,這幾年來,其實越來越激烈了,陛下也需要這樣來緩上一緩,你是儲君,是將來的皇帝,陛下將你手下的武將都放在你的手裡,也是想要你好好的去打熬他們一番的,自古以來,只有武將真正掌握在手中,纔是帝國真正的安寧,你自小缺乏這些,陛下藉此機會教育與你,不也是剛好嘛。而且,有些心思不定的,或許也會偷偷的向你進言,藉此謀反之類的,就看你如何對待了。”
最後一條,劉旭說得有些玩笑一般,李承乾卻是鎖起了眉頭,狠狠的向後靠了下,嘿了一聲。
“的確啊,有人曾經問我,準備做多少年的太子!”
李承乾哂笑,苦惱的拍着額頭。
“父皇在我來遼東之前,給我看了一份巨大的地圖,據說,那是你送到宮裡去的吧。上面牽了一根又一根的紅線,密密麻麻,涵蓋了整個大唐。也就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自以爲是的帝王之術和治國之道,還淺顯稚嫩得厲害。”
“其實,來遼東之前,我就已經知道,別說幾十萬大軍,就是百萬大軍,我也根本帶不回長安,權利和慾望是一個魔鬼,人人都在爭奪,卻又不斷被他殺死。好在,如今的我,也明白了一切,我好好的打戰,好好的帶兵,父皇若是想要我回去了,自然一道聖旨即可,遼東這裡,沒有我李承乾,有什麼關係?”
這事情實在讓人夠苦悶的,劉旭非常慶幸自己不是李承乾,可憐的,遇到了李二這樣一個皇帝老子,看似對你放心,其實又在告訴你,你不過是他如來佛手中的孫猴子,就讓你跳,你能跳多遠?一個太子都說出這樣的話了,劉旭覺得,若是兩人對調,自己可能早就已經瘋了,李承乾到現在還不造反,實在是一件難得的事情。
“嘿,我現在才發現,原來走別人安排的路,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幸好,我他孃的是個孤兒,是個天生子,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會是如何。”
劉旭繼續倒酒,李承乾現在也需要這東西來壓一壓他心裡的憋屈。
“旭子,你說,我若是不聽話,父皇還會將皇位傳給我麼?”
劉旭愕然。隨即踢了他一腳。
“可不敢亂說啊,這事情,咱們已經討論了無數遍了!”
李承乾再次苦笑,飲盡了杯中酒。
“唉,是啊,討論了無數遍了,孃的,不說了,今天過後,我依然是那個聽話的李承乾。其實想想看,父皇替我安排了今後的道路,也是不錯的。至少,我按照那路走下去,我李承乾的大名,會在青史之中耀眼奪目。要不,你也讓父皇安排一下?”
又來了,沒安好心的,想拉自己下水!劉旭不再理睬,迷糊着眼睛,口中喃喃自語。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