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金槍

爲了迎接進京向重新垂簾聽政的慈禧皇太后敬獻萬壽賀禮歸來的兵部侍郎、直隸按察使袁世凱大人,駐守在天津小站的武衛右軍的高級軍官們,率領着軍樂隊和騎兵營,一大早就來到了海河北岸的小碼頭。

在這些迎候的將領中,有後來做過民國大總統的參謀營務處幫辦徐世昌,有後來做過民國總統的督操營務處幫辦馮國璋,有後來任長江巡閱使、發動過宣統復辟的"辮帥"中軍官張勳,有後任民國陸軍總長的步兵第二營統帶段芝貴,有後任國務總理、民國執政的炮兵第三營統帶段棋瑞,有後任民國總統府總指揮的步兵第三營統帶徐邦傑,有後任國務總理的步兵第三營幫帶王士珍……那時候,他們都是一些有野心但野心不大的青年軍官,他們當時做夢也想不到在未來的幾十年裡,中國的命運竟然會掌握在他們這一幫哥兒們手裡。

在迎候的隊伍裡,還有一位人品、學識在整個的武衛右軍中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就是袁世凱的騎兵衛隊長錢雄飛。錢是第一批去日本留學的中國留學生,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他身材頎長,濃眉大眼,牙齒整齊潔白。他不吸菸,不飲酒,不賭博,不嫖娼,律己甚嚴。他爲人機警,槍法絕倫,深得袁世凱的器重。那天他騎着一匹雪青馬,軍裝筆挺,馬靴鋥亮,腰間的牛皮腰帶上,懸掛着兩支金色的手槍。在他的馬後,六十匹戰馬,燕翅般排開。馬上的衛兵,都是百裡挑一的傑出青年。他們肩荷着德國製造的十三響快槍,一個個挺胸收腹,目不斜視,雖然有點裝模做樣,但看上去還是十分威風。

時間已近正午,袁大人乘坐的火輪船還是不見蹤影。寬闊的海河上,沒有一艘漁船,只有一些雪青色的海鷗,時而在河的上空翻飛,時而在水面上隨波逐流。時令已是深秋,樹木大都脫盡葉片,只有那些櫟樹、楓樹上,尚存着一些鮮紅或是金黃的殘葉,點綴在海河兩岸的灘地上,成爲衰敗中的亮麗風景。空中佈滿了一團團破爛的雲絮,潮溼的風,從東北方向刮來,風裡夾帶着腥鹹的渤海氣息。馬匹漸漸地暴躁起來,他們捌蹄子,甩尾巴,噴響鼻。錢雄飛**那匹雪青馬,不時地低下頭,啃咬主人的膝蓋。錢雄飛偷眼觀看着身旁那些高級軍官們,見他們一個個臉色發青,陰曆十月的潮溼寒冷的風,顯然已經吹透了他們的軍服,侵人了他們的骨髓。他看到徐世昌鼻子尖上掛着清鼻涕,張勳流着眼淚打哈欠,段棋瑞在馬上前仰後合,彷彿隨時都會掉下來。其他人的姿態,也都可以用狼狽不堪一言概之。錢從骨子裡瞧不起這些同僚,羞於與他們爲伍。儘管他也感到疲乏,但他自認爲還是保持着良好的軍人姿態。在麻木的等待過程中,最好的消磨時間的方式就是胡思亂想。他的眼睛似乎盯着遼闊的海河水面,但他的眼前卻在晃動着一些過去的生活片段。

小喜子,小喜子!親密無間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迴響着,時而遠,時而近,彷彿捉迷藏。於是,幼年時與兄長在故鄉的田埂上追逐打鬧的情景就清晰地在眼前展開了。在天真無邪的追逐中,大哥的身體漸漸地變高變寬。他蹦跳着,想伸手扯住大哥腦後那條烏油油的大辮子,但總也扯不住。有時候,明明是指尖都碰到了他的辮梢,但剛要去抓,那條辮子就如烏龍擺尾一樣瀟灑地逃脫了。他焦躁,懊惱,跺着腳哭起來。大哥猛地轉回身,一轉身的工夫,已經由一個下巴光光的半大青年,變成了一個美須飄飄的朝廷命官了。隨即他想起了自己東渡日本之前與大哥的一次爭吵。大哥不同意他放棄科舉道路。他卻說:科舉制度培養出來的,都是些行屍走肉。大哥猛拍桌子,震動得茶杯裡的水都濺了出來。狂妄!大哥的鬍鬚顫抖着,盛怒改變了他的堂皇儀表。但這盛怒很快就變成了淒涼的自嘲。大哥說,這麼說,古往今來,多少聖賢豪傑都是行屍走肉了!連你崇拜的文天樣、陸放翁也是行屍走向了!本朝的曾文正公、李鴻章、張之洞更是行屍走肉,而愚笨如兄,只能算做一具殭屍,連行走都不能的了!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你是什麼意思?我的意思是,中國要進步,必須廢除科舉,興新式學校;廢除八股,重視科學教育。必須往這一潭齷齪的死水裡,注入新鮮的清流。中國必須變革,否則滅亡有期。而中國欲行變革之術,必須以夷爲師。我去意已決,大哥勿再攔阻。大哥嘆息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強,但愚兄還是認爲,只有科場上拼出來的,纔是堂堂正正地出身,其餘都是旁門左道,縱然取得高位,也被人瞧不起……大哥,亂世尚武,治世重文,咱家出了你一個進土也就夠了,就讓小弟去習武吧。大哥感嘆道:進士進土,徒有虛名而已。不過是夾衣包上班,坐清水衙門,吃大米乾飯,挖半截鴨蛋……既然如此,大哥,你爲何還要我去鑽這條死衚衕?大哥苦笑道:行屍走肉的見解嘛……

風漸漸大起來,海河上興起了灰色的波浪。他又想起了乘坐着釜山丸輪船渡海歸國的情景,想起了懷揣着康有爲先生的薦書求見袁世凱的情景……

秋天的小站,連綿的稻田裡金穗飄香。在晉見袁大人之前,他已在小站的地盤上悄悄地轉了兩天,用行家的眼光暗中進行了考察。他看到,每天都在操場上演操的新軍士兵,果然是軍容整肅,武器先進,有格有式,氣象非凡,與腐敗昏聵的日軍不可同日而語。見兵而知將,在沒見到袁大人之前,他已經對袁大人深深地佩服了。

袁大人的官邸,與兵營相距有兩箭之遙。高大的門樓兩側,站立着四個黑鐵塔似的高大衛兵。他們穿着皮鞋,打着綁腿,腰扎皮帶,皮帶上掛着牛皮彈匣,手持着德國造後膛鋼槍,槍身呈藍色,宛如燕子的羽毛。他把康有爲的薦書遞給門房,門房進去通報。

袁大人正在用餐,兩個美麗的侍妄在旁邊伺候着。

晚生向大人請安!他沒有下跪,也沒有作揖,而是立得筆挺,舉起右手,行了一個日本式的軍禮。

他看到了袁大人臉上的微妙變化:先是一絲明顯的不悅神情從臉上出現,然後就是一縷冷冷的眼光在他的身上掃了一遍,然後是欣賞的表情浮現在臉上,微微地點頭。看座!袁大人說。

他知道自己精心設計的見面方式給袁大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侍妾搬過一把椅子。椅子太沉了,侍妾行動吃力。他聽到這個美麗的小女人嬌喘微微,嗅到了從她的脖頸間散發出來的蘭花香氣。他筆直站立,說:在大人面前,晚生不敢坐。

袁大人道:那你就站着吧。

他看到,袁大人方面,大眼,濃眉,大嘴,隆鼻,巨耳,正是書上所說的貴人之相。袁大人鄉音未改,聲音醇厚,好像粘稠的老酒。袁大人開始進餐,似乎把他忘記了。他筆挺站立,一動不動,如一棵楊樹。袁大人穿着睡袍,趿着拖鞋,辮子鬆散。桌子上擺着一盤紅燒豬蹄,一隻烤鴨,一碗紅燜羊肉,一盤紅燒鱖魚,一盆煮雞蛋,還有一籠雪白的饅頭。袁大人好胃口,吃得香甜。袁大人吃飯聚精會神,旁若無人。兩個小妾,一個負責給雞蛋剝皮,一個負責給魚去刺。袁大人一連吃了四個煮雞蛋,啃了兩隻豬蹄,吃了烤鴨的全部焦皮,吃了十幾塊羊肉,吃了半條魚,吃了兩個饅頭,喝了三杯酒。最後,他用茶水漱了口,用毛巾擦了手。然後,他仰靠在椅背上,打着飽嗝,閉着眼,剔着牙,好像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知道,大人物總是有一些古怪的脾氣,都有考察、鑑別人才的獨特方式,所以他把袁大人這些不拘禮節的行爲都當做了對自己的考驗。他筆直挺立,雖然已經過去了一點鐘,但是他腿不抖,眼不花,耳不鳴,姿勢不走樣,表現出標準的軍人姿態和良好的身體素質。

袁大人不睜眼,兩個美妾,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在前的幫他捶腿,在後的幫他揉肩。很響的呼嚕聲,從袁大人的喉嚨裡發出。兩個侍妾,偷偷地瞥着錢雄飛,嘴角上不時浮現出善意的微笑。終於,袁大人停止打呼嚕,睜開了眼睛,目光銳利,沒有一絲一毫的倦怠和朦朧,突然地問話:

"康南海說你滿腹經綸、武藝超羣,可是真的?"

"康大人過獎之詞,今晚生惶恐!"

"你是滿腹經綸還是滿腹秕糠,俺並不在意。但俺很想知道,你在日本,都學了些什麼?"

"步兵操典、射擊教範、野外勤務、戰術學、兵器學、築城學、地形學……"

"你會不會使槍?"袁世凱突然地打斷了他的話,挺直了身體問。

"晚生精通各種步兵武器,尤善短槍,能雙手射擊,雖不敢說百步穿楊,但五十步之內,彈無虛發!"

"如果有人敢在俺的面前吹牛,那他可就要倒黴了!"袁世凱冷冷地說,"本督平生最恨的就是言過其實之人。"

"晚生願在大人面前演示!"

"好!"袁世凱拍了一下巴掌,爽朗地說,"用俺老家的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來人哪!"一個青年侍衛應聲而進,等候袁的吩咐。袁說,"預備手槍,子彈,靶子。"

射擊場上,早擺好了藤椅,茶几,遮陽傘蓋。袁世凱從一隻精緻的緞盒裡,取出一對鍍金的手槍,道:

"這是德國朋友送給俺的禮物,還沒試新呢!"

"請大人試新!"

衛兵裝好子彈,把槍遞給袁大人。袁接過槍,笑着問:

"聽說真正的軍人,把槍看成自己的女人,決不允許旁人染指,是不是這樣子?"

"誠如大人所言,許多軍人都把槍看做自己的女人,"他毫不怯弱地說,"但晚生認爲,把槍看成自己的女人,實際上是對槍的褻瀆和奴役。晚生認爲,真正的軍人,應該把槍看成自己的母親。"

袁世凱嘲諷地笑着說:"把槍比作女人,已經是奇談怪論;把槍比作母親,更是荒謬絕倫。你說把槍比作女人是褻瀆了槍,但你把槍比作母親,難道不怕褻瀆了母親?槍是可以隨便換的,但母親能換嗎?槍是幫助你殺人的,但母親能、或者說你能讓母親幫助你殺人嗎?"

在袁世凱銳利地逼問下,他感到侷促不安起來。

"你們這些年輕軍人,受了一點東洋或是西洋教育,馬上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出口即是狂言,張嘴就是怪論。"袁世凱漫不經心地,對着面前的土地,砰地開了一槍。硝煙從槍口飄出,香氣瀰漫在空氣裡。袁又舉起另一支槍,對着空中射擊,子彈打着響亮的呼哨,飛到雲天裡去了。放完了金槍,他冷冷地說,"其實,槍就是槍,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親。"

他立正垂首道:"晚生感謝大人教誨,願意修正自己的觀點——誠如大人所言,槍就是槍,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親。"

"你也不用順着俺的竿兒往上爬,把槍比喻母親,本督是不能接受的;但把槍比作女人,馬虎還有幾分道理。"袁世凱把一支槍扔了過來,說,"賞你一個女人。"他一伸手就逮住了,宛如逮住了一隻生動的鸚鵡。袁世凱又把另一支槍扔過來,說,"再賞你一個女人,姊妹花哪!"他用另一隻手逮住了,宛如逮住了另一隻生動的鸚鵡。金槍在手,他感到周身血脈賁張。這兩支金槍,被袁世凱粗暴蠻橫地放了頭響,就像目睹着兩個妙齡的孿生姐妹被莽漢子粗暴了一樣,令他心中痛楚,但又無可奈何。他握着金槍,感覺到了它們的顫慄,聽到了它們的呻吟,更感覺到了它們對自己的依戀之情,他在內心裡,實際上也推翻了把槍比喻母親的掠人之語,那就把槍比喻美人吧。通過這一番以槍喻物的辯論,他感到袁世凱不僅僅是治軍有方,而且肚子裡還有很大的學問。

"打給俺看看。"袁世凱說。

他吹吹槍口,把它們平放在手掌中,端詳了幾秒鐘。它們在陽光下金光閃爍,絕對是槍中之寶。他往前走了幾步,根本不瞄準,隨意揮灑似的,左右開弓,連放了六槍,只用了不到半分鐘。衛兵跑過去,把靶子扛回來,放在袁世凱面前。只見那六個彈孔,在靶子的中央,排列成了一朵梅花形狀。袁世凱周圍的隨從們,一齊鼓起掌來。

"好槍法!"袁大人臉上終於出現了真誠的笑容,"想幹點什麼?"

"我想做這兩支金槍的主人!"他堅定不移地說。

袁世凱愣了一下,直盯着他的臉,突然間,豪爽的大笑爆發出來,笑罷,說:

"你還是做它們的丈夫吧!"

回想至此,他伸手模了摸腰間懸掛的金槍,冷風吹拂,它們冰涼。他用手撫摩着它們,鼓勵着它們:夥計,別怕。乞求着它們:夥計,幫幫我!做完了這件事,我會被亂槍打死,但金槍的故事會千古流傳。他感到它們的溫度開始回升。這就對了,我的槍,咱們耐心等待,等待着咱們的大人歸來,明年今日就是他的週年。他身後的馬隊更加**不安起來,馬上的騎手又凍又餓,馬也是又凍又餓。他冷眼掃視着兩側的軍官們,看到他們一個個醜態百出,隨時都會從馬上栽下來似的。馬焦躁不安,互相嘶咬,馬隊裡騷亂不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助我也,他想,所有的人精疲力盡、注意力渙散的時候,正是動手的大好時機。

終於,從河的上游,傳下來突突的馬達聲。最先聽到了這聲音的他,精神爲之一振,雙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金槍的槍柄,但他隨即又把它們鬆開了。袁大人回來了,他表現出興高采烈的樣子,對着身後的衛隊和身側的同僚們說。軍官們都振作起來,有趕緊地擤鼻涕的,有連忙地擦眼淚的,有清理嗓子的,總之,每個人都想用最佳的姿態迎接袁大人。

那艘黑油油的小火輪,從河的拐彎處出現了。船頂的煙筒裡冒着濃濃的黑煙。"波波"的聲響越近越強,震動着人們的耳膜。尖銳的船頭劈開水面,向兩邊分去連綿不絕的青白浪花。船後犁開一條深溝,兩行浪涌一直滾動到岸邊的灘塗上。他高聲命令:

"騎兵營,兩邊散開!"士兵們純熟地駕馭着馬匹,沿岸分散開去,隔十步留一騎。馬首一律對着河面,士兵端坐馬上,肩槍改爲端槍,槍口對着青天。

軍樂隊奏響了迎賓的樂曲。

火輪船減了速,走着"之"字形,向碼頭靠攏。

他的手撫摩着腰間的金槍,他感到它們在顫抖,宛如兩隻被逮住的小鳥,不,宛如兩個女人。夥計們,別怕,真的別怕。

火輪船靠上了碼頭,汽笛長鳴。兩個水手,站在船頭上拋出了纜繩。碼頭上有人接住繩子,固定在岸邊的鐵環上。火輪船上的機器聲停止了。這時,從船艙裡先鑽出了幾個隨從,分佈在艙門兩側,然後,袁大人圓溜溜的腦袋從船艙裡鑽了出來。

他感到手中的槍又一次地顫抖起來。

十幾天前,當戊戌六君子喋血京城的消息傳到小站兵營時,他正在宿舍裡擦拭着金槍。他的勤務兵急急忙忙地跑進來,道:

"長官,袁大人來了!"

他急忙安裝槍支,不待完畢,袁世凱一步闖了進來。他張着兩隻沾滿槍油的手站起來,心臟狂跳不止。他看到,袁世凱的身後,四個身材特別高大的貼身衛士都手按槍柄,目露兇光,隨時都準備拔槍射擊的樣子。他雖然是騎兵衛隊長,但卻無權管轄這四個來自袁大人故鄉的親兵。他恭恭敬敬地立正,報告:

"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請大人原諒!"

袁世凱瞄了一眼案子上凌亂的槍零件,打了一個哈哈,道:

"錢隊長,你在忙什麼呢?"

"卑職正在擦槍。"

"不對了,"袁世凱嘻笑着說,"你應該說,正在爲你的妻妾擦澡!"

他想起了以槍爲妻的話頭,尷尬地笑了。

"聽說你跟譚嗣同有過交往?"

"卑職在南海先生處與他有過一面之交。"

"僅僅是一面之交?"

"卑職在大人面前不敢撒謊。"

"你對此人做何評價?"

"大人,卑職認爲,"他堅定地說,"譚瀏陽是血性男兒,可以爲諍友,也可以爲死敵。"

"此話怎麼講?"

"譚瀏陽是人中之龍,爲友可以兩肋插刀,爲敵也會堂堂正正。殺死譚瀏陽,可成一世威名;被譚瀏陽所殺,也算死得其所!"

"本官欣賞你的坦率,"袁世凱嘆道,"可惜譚瀏陽不能爲我所用,他已經斷頭菜市口,你知道嗎?"

"卑職已經知道。"

"你心裡怎麼想?"

"卑職心中很悲痛。"

"擡進來!"袁世凱一揮手,門外進來兩個隨從,擡進來一隻黑漆描金的大食盒。袁說,"我爲你準備了兩份飯菜,你自選一份吧!"

隨從打開大食盒,顯出了兩個小食盒。隨從把兩個小食盒端到桌子上。

"請吧!"袁世凱笑眯眯地說。

他打開了一隻食盒,看到盒中有一紅花瓷碗,碗中盛着六隻紅燒大肉丸子。

他打開了另一隻食盒,看見盒中有一根骨頭,骨頭上殘留着一些筋肉。

他擡頭看袁,袁正在對着他微笑。

他垂下頭,想了一會兒,把那根肉骨頭抓了起來。

袁世凱滿意地點點頭,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說:

"你真聰明。這根骨頭,是皇太后賞給我的,上邊雖然肉不多,但味道很不錯,你慢慢地享用吧!"

他的攥着槍柄的手微微地抖起來,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燒。他看到,袁世凱在衛士們的攙扶下,走上了顫悠悠的艄板。軍樂聲中,軍官們都下馬跪在地上迎接,但他沒有下馬。袁世凱揮手向部下致意。袁的豐滿的大臉上掛着雍容大度的微笑。袁的眼睛逐一地巡視着他的部下,終於與騎在馬上的他目光相接。一瞬間,他知道袁世凱什麼都明白了。這是他的計劃之中的事,他不想讓袁世凱不知道自己死在誰的手裡。他縱馬上前,同時撥出了金槍。只用了一秒鐘的時間,他的馬頭就觸到了袁世凱的胸脯。他大聲地喊叫着:

"袁大人,我替六君子報仇了!"

他把右手中的金槍揮出去,揮動的過程中同時扣了扳機。但並沒有期待的震耳槍聲、噴香的硝煙和袁世凱大頭進裂的情景,而這情景,在他的腦海裡,已經出現過了無數次。

他把左手中的金槍也揮了出去,同樣是在揮動的過程中扣動扳機,但同樣沒有出現他期待的震耳槍聲、噴香的硝煙和袁世凱大頭進裂的情景,儘管這情景在他的腦海裡出現過了無數次。

衆軍官被這突發的事件驚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金槍的原因,他完全來得及把身邊這些未來的總統、總理們全部擊斃——那樣中國的近代歷史就要重寫一一但在最關鍵的時刻,金槍背叛了他。他把兩隻槍舉到眼前看看,憤怒地把它們投進了海河。他罵道:

"你們這些婊子!"

袁世凱的衛士們從袁的身後躍過來,把他從馬上拉了下來。跪在岸邊的軍官們也一擁而上,爭相撕扯着他的肉體。

袁世凱沒有絲毫的驚慌,只是用靴子輕輕地踢了踢他的被衛士們的大手按在地上的臉,搖搖頭說:

"可惜啊,可惜!"他痛苦地說:

"袁大人,你說得對,槍不是母親!"袁世凱微笑着說:

"槍也不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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