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神壇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絡刺目的光線,從柳樹的枝杈間射下來。在樹梢上親眼目睹的悲慘景象剛在腦海裡一閃現,他的心就如遭到了突然打擊的牛睾丸一樣,痛苦地收縮了起來。從這一時刻開始,他的耳朵裡,就響起了急急如烽火的鑼鼓聲,宛如一場即將開幕的貓腔大戲的前奏,然後便是嗩吶和喇叭的悲涼長鳴,引導出一把貓琴的連綿不斷循環往復的演奏。這些伴隨了他半生的聲音,鈍化了他心中的銳痛,猶如抹去高山的尖峰,填平了萬丈的溝壑,使他的痛苦變成了漫漫的高原。成羣的喜鵲,隨着他心中的音樂轟鳴,做着戲劇性的飛翔,猶如一片團團旋轉的瓦藍色的輕雲;而不知疲倦的啄木鳥篤篤的啄木聲,正是這急促的音樂的節拍。柳絲在清風中飄拂着,恰似他當年的瀟灑鬍鬚。——俺俺俺例提着冬木棍~~懷揣着雪刀刀~~行一步哭號啕~~走兩步怒火燒~~俺俺俺急走着羊腸小道恨路遙——悲憤的唱腔在他的心中轟鳴,他手扶着樹幹,艱難地站立,搖晃着腦袋,雙腳跺地。——咣咣咣咣咣咣——咣採咣採咣採——咣!苦哇——!有孫丙俺舉目北望家園,半空裡火熊熊滾滾黑煙。我的妻她她她追了毒手葬身魚腹,我的兒啊一慘慘慘哪!一雙小兒女也命喪黃泉~~可恨這洋鬼子白毛綠眼,心如蛇蠍、喪盡天良。枉殺無辜,害得俺家破人亡、形只形單,俺俺俺~~慘慘慘啊~~他拄着那根給他帶來了災難的棗木棍子,踉踉蹌蹌地走出了柳樹林子。——俺俺俺俺好比失羣的孤雁,俺好比虎落在平川,龍困在淺灘……他掄起棗木棍子,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得柳樹皮膚開裂,打得衆樹木哭哭啼啼——德國鬼子啊!你你你殺妻滅子好凶殘~~這血海深仇一定要報——咣咣咣咣咣——裡格嚨格里格嚨——此仇不報非兒男——他揮舞着大棍,跌跌撞撞地撲向馬桑河。河水浸到了他的腹部。二月的河水雖然已經開凍,但依然是寒冷徹骨。但是他渾然不覺,復仇的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燒。他在河水中走得很艱難,水如成羣的洋兵,攔阻着他,扯拽着他。他橫衝直闖,棍打水之皮,啪啪啪啪啪啪!水聲潑刺,水花四濺——好似那虎入羊羣——水花濺到他的臉上,一片迷濛,一片灰白,一片血紅——闖入那龍潭虎穴,殺它個血流成河,俺俺俺就是那催命的判官,索命的無常——他手腳並用,爬上了河堤,跪倒在地,撫着河堤上尚未完全乾涸的血跡——俺的嬌兒哪,見嬌兒命赴黃泉,俺的肝腸寸斷~~俺頭暈眼花,俺天旋地轉,俺俺俺怒髮衝冠——他的手上,沾滿了鮮血和泥土。燃燒未盡的房屋,釋放着灼人的熱浪。滾燙的灰屑,瀰漫了天空。他感到喉嚨裡腥甜苦鹹,低頭就噴出了一口鮮血。

這一次屠殺,害了馬桑鎮二十七條性命。人們把親人的屍體擡到大堤上,並排起來,等待着知縣大人前來觀看。在張二爺的操持下,幾個小夥子,跳到河裡,把被河水衝出去五里遠的小桃紅的屍體和寶兒雲兒的屍體撈回來,與鄉親們的屍體放在一起。她身上遮蓋着一件破舊的夾祆,兩條白得疹人的腿僵硬地伸着。孫丙想起了她扮演青衣花旦時,頭戴着雉尾,腰掛着寶劍,腳蹬着繡鞋,鞋尖上挑着拳大的紅絨花,長袖翩翩,載歌載舞,面如桃花,腰似楊柳,開口嬌鶯啼,顧盼百媚生——我的妻啊,怎承想雹碎了春紅,更那堪風刀霜劍,俺俺俺血淚漣漣……眼見着紅日西沉,早又有銀鉤高懸~~牧羊童悲歌,老烏鴉唱晚~~銅鑼聲哐哐,轎杆兒顫顫,那邊廂來了高密知縣……

孫丙看到,錢大老爺弓着腰從轎子裡鑽出來。他那一貫地如門板一樣舒展挺直的腰板,古怪地佝僂起來了。他那一貫地喜笑盈盈的臉可怕地抽搐起來了。他那一貫地如馬尾般瀟灑的鬍鬚,如瘦驢的尾巴一樣凌亂不堪了。他那一貫的清澈明淨、銳利無比的眼睛,變得晦暗而遲鈍。他的雙手無所措地一會兒攥成拳頭,一會兒又緊張地拍打着額頭。幾個帶刀的侍衛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後,不知是保護他還是監視他。他逐個地查看了大堤上的屍首。在他查看屍首的時候,鄉民們靜靜地注視着他。他用眼角掃視着肅穆的百姓,明亮的汗水很快地就溼透了他的頭髮。終於,他停止了慌慌張張的腳步,擡起袍袖,沾沾汗水,他說:

"父老鄉親們,你們要剋制……"

"大老爺,您可要爲我們做主啊……"鄉民們猛烈地號哭起來,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鄉親們,快快起來。發生了這樣的慘案,本官心如刀絞,但人死不能復生,請諸位準備棺木。盛斂死者,讓他們人士爲安……"

"難道我們的人就這樣白死了嗎?難道就讓洋鬼子這樣橫行霸道嗎?"

"鄉親們,你們的悲痛其實也就是我的悲痛,"知縣眼淚汪汪地說,"你們的父母也就是本官的父母,你們的子女,也就是本官的子女。萬望父老鄉親們少安毋躁,不可意氣用事。本官明日就赴省城求見巡撫大人,一定要替你們討一個公道。"

"我們擡着屍體進省城!"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他焦急地說,"請你們相信我,本官一定爲你們據理力爭,豁出去不要這頭上的頂戴花翎!"

在百姓們的慟哭聲中,孫丙看到,錢大老爺避避影影地走上前來,吞吞吐吐地說:

"孫丙,勞駕你跟本官走一趟吧。"

孫丙心中迴旋往復的音樂,突然又掀起了一個**,如地裂,似山崩,扶搖直上羊角風。他雙眉倒豎,虎眼圓睜,高高地舉起棗木棍子——狗官,你道貌岸然假惺惺,說什麼爲民去請命,分明是藉機抓人去道功。你當官不爲民做主,心甘情願做幫兇。俺俺俺妻死於亡萬念灰,報仇雪恨是正宗。哪怕你兩榜進士知一縣,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不中。俺摩摩拳,擦擦掌,棒打昏官不留情——對準了錢大老爺的腦袋,猛地劈了下去——罷罷罷,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打死你個幫虎吃人的賊縣令——錢大老爺機靈地往旁邊一閃,孫丙的棍子帶着一陣風劈了一個空。衙役們看到老爺有險,舉着腰刀,上前欲擒孫丙。孫丙發了一聲喊,正是一夫拼命,千軍難抵。孫丙暴跳如雷,宛如一匹發了瘋的猛獸,灼熱的火花從他的眼睛裡進發出來。衆百姓齊聲發威,怒潮洶涌。孫丙把一根棍子使得呼呼生風,一個胖衙役躲避不迭,攔腰中了一棍,翻了幾個跟頭後滾下河堤。錢大老爺仰天長嘆道:

"嗨,本官用心良苦,惟有皇天可鑑。鄉親們,事關洋務,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孫丙啊,本官今日放過你,但我估計你躲過了初一,你躲不過十五。你善自珍重吧!"

錢大老爺在衙役們的護衛下,鑽進了轎子。轎子啓動,轎伕們腳下生風,一行人很快就被沉沉的夜色吞沒了,

這一夜的馬桑鎮徹夜不眠,女人們的哭聲此起彼伏,棺材鋪裡的斧鑿聲一直響到了天亮。第二天,鄰民們互相幫忙,裝殮了死者。一溜白茬子棺材,噼噼啪啪地釘上了鐵釘。

埋葬了死人後,活人都變得有些懵懂,彷彿從一場噩夢中剛剛醒來。衆人齊集在大堤之上,眺望着原野上的鐵路窩棚。高大的鐵路路基已經鋪到了柳亭,那是高密東北鄉最東邊的一個小村,距馬桑鎮只有六里路。祖先的墳墓就要被鎮壓,泄洪的水道就要被堵塞,千年的風水就要被破壞,割辮子索靈魂墊鐵路的傳說活靈活現,每個人的頭顱都不安全。父母官都是洋人的走狗,百姓們的苦日子就要來臨。孫丙的頭髮一夜之間全部變白,殘存的幾根鬍鬚也變成了枯草,紛紛地折斷脫落。他拖着一條棍子在鎮子裡跳來跳去,好像一個得了失心瘋的老武生。人們同情地看着他,以爲他的神志已經不清楚,但沒有想到他說出的一席話竟然格外的精明:

"各位鄉親,俺孫丙打死了德國技師,招來了災禍,殃及了諸位高鄰,俺俺俺慚愧,俺俺俺惶恐!你們把俺綁了去,獻給錢丁,讓他跟德國人講情,只要他們答應把鐵路改線,孫丙雖死無怨。"

衆人扶起孫丙,七嘴八舌地開導他:

孫丙啊孫丙,你是條好漢子渾身血性,不怕官不怕洋是個英雄。雖說咱馬桑鎮大鍋因你而起,但這種事情遲早要發生。晚發生不如早發生。只要那洋鬼子把鐵路修成,咱們的日子就不得安生。聽說那火龍車跑起來山搖地動,咱這些土坯房非塌即崩。聽人說曹州府鬧起了義和神拳,專跟那些洋鬼子鬥強爭雄。叫孫丙你拾掇拾掇赴快逃命,去曹州搬回來神拳救兵。興中華天洋鬼拯救蒼生。

衆人湊了一點盤纏,連夜送孫丙上路。孫丙眼裡夾着淚唱道:

"鄉親們吶,美莫美過家鄉水,親莫親過故鄉情。俺孫西沒齒不忘大恩德。搬不來救兵俺就不回程。"

衆人唱道:

此一去山高水運你多保重,此一去您的頭腦清楚要機靈。鄉親們都在翹首將你等,盼望着你帶着天兵天將早回程。

二十天後的一個下午,孫丙穿着白袍,披着銀甲,背插着六面銀色令旗,頭戴着銀盔、盔上簇着一朵拳大的紅纓,臉抹成硃砂紅,眉描成倒劍鋒,足蹬厚底靴,手提棗木棍,一步三搖,回到了馬桑鎮。他的身後,緊跟着兩員虎將,一個身材玲瓏,腿輕腳快,腰扎着虎皮裙,頭戴金箍圈,手提如意棒,尖聲嘶叫着,活蹦亂跳着,恰似那齊天大聖孫悟空。另一位袒着大肚皮,披着黑直裰,頭頂毗盧帽,倒拖着搗糞耙,不用說就是天蓬元帥豬悟能。

一行三人在馬桑河大堤上一出現,正好被烏雲中透出來的陽光照亮。他們衣甲鮮明,形狀古怪,伊然是剛剛從雲頭降落的天兵天將。最先看到了他們身影的吳大少爺並沒有把孫丙認出來。孫丙對他一笑,弄得他莫名其妙,隨即是心驚膽戰。吳大少爺眼瞅着這三個怪物進了鎮子西頭那家爐包鋪子,再也沒有露面。

黃昏時,鎮上的人都遵循着老習慣,端着粗瓷大碗在街上喝粥。吳大少爺從大街的東頭跑到大街的西頭,傳播着妖人進村的消息。吳大少爺的話向來是雲山霧罩、望風撲影,人們半信半疑地聽着,權當下飯的鹹菜。這時,從鎮子的西頭,突然響起了鐺鐺的銅鑼聲。只見那爐包鋪子裡的小夥計四喜,頭頂着一張黑色的小貓皮,繪畫了一個小狸貓的臉g譜,生龍活虎般地躥過來,那條小貓皮的尾巴在他的脖子後搖來擺去。他一邊敲着鑼一邊高喊着:

"有孫西,不平凡,曹州學來了義和拳。搬來了孫豬兩大仙,扒鐵路,殺漢奸,驅逐洋鬼保平安。晚上演習義和拳,地點就在橋頭邊。男女老幼都去看,人人都學義和拳。學了義和拳,槍刀不入體,益壽又延年。學了義和拳,四海皆兄弟,吃飯不要錢。學了義和拳,皇上要招安,一旦招了安,個個做大官。封妻又蔭子,分糧又分田……"

"原來是孫丙啊!"吳大少爺驚喜地大叫起來,"怪不得覺着面熟,怪不得他對着我笑呢!"

晚飯後,橋頭那裡,點起了一堆簧火,火苗子映紅了半邊天。人們懷着熱烈好奇的心清,彙集到簧火周圍,等待着孫丙演拳。

簧火旁邊,早擺好了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供着一個香爐,爐子裡燃着三炷香。香爐旁擺着兩個燭臺,燭臺上插着兩根紅色羊油大蜡,燭火跳躍閃爍,平添了許多神秘色彩。黃火堆上,火苗子啵啵地響着,照耀得河水如同爛銀。爐包鋪子店門緊閉,人們有些焦急。有人喊起來:

"孫丙,孫丙,才離開幾天,誰不認識誰啦?裝神弄鬼幹啥嘛,快出來吧,把你學來的神拳演習給俺們看看。"

四喜從爐包鋪子的門縫裡擠出來,壓低了嗓門說:

"別吵吵,他們正在喝神符呢!"

突然間店門大開,像巨獸張開了大嘴。人羣肅靜,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孫丙和他搬來的大仙,恰好似等待着名角登場。但孫丙還是不出來。安靜,安靜,流水被橋墩攔擋,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響,火苗子啵啵,猶如迎風抖動紅綢。人們正有些煩惱時,有動靜了,很大的動靜。高高的嗓門,貓腔戲裡鬚生的唱腔,無比的高亢,略有些沙啞,但更有韻味:

爲報深化背鄉關——

聲音如同翠竹節節拔高,一直戳到雲彩眼裡,慢慢地低落下來,然後又突然地翻上去,比方纔還高,一直高到望不見蹤影——四喜把銅鑼敲得急急如風,沒有節奏,亂敲。孫丙終於從門內出現了。他身上還是白天那套行頭,白袍銀盔,朱面劍眉,厚底朝靴,倒提棗木棍。他的身後,緊隨着悟空和八戒。孫丙圍着簧人跑圓場,幾乎是腳不離地,在武生的步伐基礎上又吸收了刀馬旦的步伐特徵,小步子挪得飛快,真是有點行雲流水的意思。然後是踢腿,搖身,下腰,翻筋斗,跌殭屍,最後是一個英勇悲壯的亮相,接唱:

曹州府學回了義和神拳。各路的神仙齊來相助,定讓那洋鬼子不得生還。臨別時大師兄囑託再三,他讓俺回高密立起神壇。教授神拳演習武藝,人心齊就能移動泰山。特派來猴兄豬弟做護法,他二人都是那得道的真仙剛下凡。

孫丙唱罷貓腔調,羣衆已經把他看輕了。說什麼義和神拳,不過是舊戲重演。孫丙抱拳,對衆人施禮:

"各位鄉鄰,兄弟此次前去曹州,拜見了義和拳大師兄朱紅燈。他老人家聽說德國鬼子在高密東北鄉強修鐵路,濫殺無辜,真個是滿腔義憤,怒火填胸。他老人家原本想親率神兵前來滅洋,但無奈軍務繁忙,不得脫身。他老人家傳給俺神拳心法,並命俺回來設立神壇,教授神拳,驅逐洋鬼出中原。這兩位是大師兄派來助壇練拳的猴二師兄、豬三師兄。他們兩個都有刀槍不入的神功,待會兒就給大家演練。下邊,俺先給鄉親們演練一番,就算是拋磚引玉。"

孫丙放下棗木棍子,從孫悟空隨身攜帶的包袱裡,模出一沓黃裱紙,就着燭火點燃。紙在他的手裡燃燒着,紙灰捲曲,飛起,在篝火的氣流裡旋轉。燒罷紙,他跪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站起來,從包袱裡摸出一張神符,放在一個大黑碗裡燒化了。他從一隻卡腰葫蘆裡,往黑碗裡倒水。又用一根紅色的新筷子,把紙灰攪勻,擺在香案上,又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依然跪着,雙手捧起香案上的黑碗,把碗裡的灰水一飲而盡。喝罷神將,他又磕了三個頭,然後就雙目緊閉,口中唸唸有詞。他念的當然是咒語。咒語含混不清,羣衆只能聽清個別字眼,但不解其意。他的咒語聲忽高忽低,曲調悠揚,像美麗的織錦連綿不斷,催得羣衆眼皮粘澀,哈欠連天,睡意朦朧。突然,他大喝一聲,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往後便倒。衆人被驚醒,正要上前相救,卻被悟空和八戒攔住。

衆人靜候了片刻,但見孫丙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起。他那魁梧沉重的身體,竟然如一片羽毛輕飄飄地騰空而起,飛了足有三尺高,然後穩穩地落在地上。衆人都知道孫丙的底細,知道他不過是個野戲子,在舞臺上翻兩個跟斗就得氣喘吁吁,見他突然地表現出了這等卓絕的輕功,無不瞠目結舌,心中暗暗稱奇。藉着熊熊的火光,衆人看到,孫丙的雙眼,放射着奇異的神采。那張紅臉膛上,也是神采飛揚。這張臉上的表情,衆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一張口,衆人早就爛熟了孫丙聲音的耳朵,馬上就聽出了這已經不是孫丙的聲口。這陌生的聲音抑揚頓挫,威武雄壯,透着一股子凜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氣:

"某乃大宋元帥,姓岳名飛,字鵬舉,河南湯陰人氏。"

衆人的心,猛地高懸起來,彷彿是柔軟枝條上懸掛着的沉重的紅蘋果,悠悠晃晃,然後砰然落下,激起了金石之

"是嶽大帥!"

"嶽武穆附體!"

人羣中一人下跪,衆人緊隨,齊刷刷地跪了一片。只見那被嶽元帥精魂附體的孫丙,繞場子打起飛腳,團團旋轉,又輕又飄,十分地瀟灑英俊。他的身體起起伏伏,背上的帥旗,招展生風。身上的銀甲,鱗光波點。此時的孫丙,非人也,人中之較龍也。飛舞罷,他抄起那根光溜溜的棗木棍子,如施點銀槍,左刺有扎,上挑下擋,如怪蟒,似長蛇,看得衆人眼花繚亂,心悅誠服,紛紛磕頭如搗蒜。他收起棍子,亮開了金嗓子,唱道:

"可恨那誤國的金牌十二道,衆三軍,齊咆哮,滾滾黃河掀怒濤。……最可嘆水深火熱衆父老,最可嘆聖主車駕未還朝。北岸的胡塵何時掃,切齒權奸恨難消!滿懷悲憤向誰告,仰天抱劍髮長嘯!

"某,嶽鵬舉是也,令受天帝之命,降靈神壇,附體孫丙,傳授爾等武藝,好與那番邦洋鬼決一死戰。悟空聽令——"

那打扮成悟空模樣的二師兄,趨前一步,單膝跪地,奶聲奶氣地說:

"末將在!"

"本帥命你,將那一十八路猴棍,演習給衆人觀看。"

"得令!"

悟空緊了緊腰間的虎皮裙,擡起一隻手,抹了一把臉。等他摘手時,就如換了個面具似的,那張臉變得生動活潑,猴氣可掏。只見他擠鼻子弄眼,一副猴精作怪的模樣,衆人想笑而不敢笑。他操練完了臉上的表情,怪叫一聲,雙手拄棍,平地翻了一個跟斗。衆人齊聲喝彩。他得了誇獎,更加意氣風發,把那根如意棒子猛地往高空拋去,身體隨着彈起,在空中連着翻了兩個跟斗,穩穩地落了地,不搖不晃,無聲無息,伸出隻手,恰好接住了從天而降的如意棒子。這一連串動作,拿捏得毫釐不差,恰到好處。衆人發瘋般地鼓起掌來。猴王在掌聲裡,在火光裡,施展開了他的棍術。端得是人着矯龍,棍若游龍。戳、打、抹、掃、搗、按、擋。抽、攪、挑,無一招不精,無一招不俊。棍聲嗡嗡,棍影飄忽。末了,他把棍子往地上一戳,棍立如杆,一縱身,躍上棍尖,單腿如金雞獨立,手掌罩在眉上,做出猴子遠眺狀。然後,一個後空翻,飄然落地,對着衆人抱拳作揖。但見他,不氣喘,不流汗,大方又自然,真是不平凡。衆人鼓掌,歡呼:

"好啊!"

嶽元帥又發將令:

"八戒聽令!"

三師兄八戒顛顛地跑過來,甕聲甕氣地說:

"末將在!"

"本帥命你,將那一十八套釘耙術,演習給衆人觀看!"

"末將得令!"

八戒拖着鐵耙,對着衆人嗬嗬嗬嗬地傻笑,宛如一個傻大哥拖着釘耙下地搗糞的樣子。衆人也看到了,他那件兵器,原本就是一件尋常的搗糞耙子,家家都有,人人會用的農具。他拖着耙子傻笑着繞場一週,然後又繞場一週,再繞場一週。衆人又厭煩又好笑,心裡想,這個三師兄,怎麼只會轉着圈子傻笑呢?他繞場轉了三圈後,把搗糞耙子扔了,手腳着地,竟然繞着場子爬起來。一邊爬,一邊哄哄,好像老母豬拱地找食吃的樣子。衆人終於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但看看嶽元帥,卻是巍然肅立,如同一尊石像。衆人心裡又捉摸:這個三師兄,也許有絕招在後邊呢!

果然,三師兄學完了老母豬拱地,手腳並用在地上飛爬,速度比真豬跑得還要快。他在爬行中發出的也是豬的聲音。爬了幾圈後,就在地上打起滾來。滾着滾着,成了一股黑色的旋風,突兀地絞動着樹立起來。那根鐵齒耙子,不知何時也到了他的手裡。他的動作,乍看起來又笨又拙,但行家一看,就知道笨拙裡藏着靈秀,一招一式,都很到位。觀衆也爲他鼓起掌來。

嶽元帥道:

"各位鄉民聽着,本帥受玉皇大帝旨意,前來執掌神壇,聚衆練拳,不日就要與那洋鬼子開戰。洋鬼子都是那金兵轉世,爾等都是我岳家軍的傳人。想那洋兵,裝備着洋槍洋炮,甚是銳利,爾等素日不習武功,如何能夠抵擋?上帝令我,將神拳傳與爾等,練了神拳,刀槍不入,水火無侵,成就金剛不壞之軀,爾等可願聽某將領?"

羣衆歡呼:

"願聽嶽元帥調遣!"

嶽元帥道:

"孫、豬二將聽令!"

"末將聽令!"

"末將聽令!"

元帥道:

"令你二人將那神拳金鐘罩演給衆人觀看!"

"得令!"孫豬二人齊聲答應。

嶽元帥親手燒化了兩道符咒,令孫豬二將喝下。然後,元帥雙手捏訣,口涌真言,這一次他念得特別清楚,好像是故意地讓衆人聽清記熟一樣:

"金鐘罩,鐵布衫,統統歸屬義和拳。義和拳,頂着天,喝下靈符成鐵仙。鐵仙坐在鐵蓮臺,鐵頭鐵腰鐵壁寨,檔住槍炮不能來……"

念罷咒語,元帥含了一口清水,"噗"地噴了悟空一身,然後又含了一口清水,"噗"地一聲,噴了八戒全身。元帥道:

"成了,練吧!"

孫悟空運了一口氣,指指腦袋。豬八戒掄起搗糞耙,對準孫悟空的頭,擂了一傢伙。孫悟空脖子一挺,腦袋安然無恙。

豬八戒把一口氣運到肚子上。孫悟空掄起如意棒,對準八戒的肚子,打了一棒。巨大的力量把悟空反彈回來。八戒揉揉肚皮,嗬嗬地笑起來。

嶽元帥說:

"爾等如有不相信者,可親自上來一試!"

有一個愣頭青,姓餘名金,蠻勁兒很大,曾經一拳打倒過一頭牛。他跳進圈子,抄起一塊磚頭,對準悟空的腦袋砸去。磚頭粉碎了,但悟空的腦袋一點事兒也沒有。餘金讓四喜去店裡拿來一把菜刀,對着嶽元帥說:

"元帥,怎麼樣?"

嶽元帥微笑不語。

豬八戒點頭示意。

餘金掄起菜刀,使上了咂奶的力氣,對着八戒的肚皮砍了一刀。只聽得鏗鏘一聲,猶如砍着鋼鐵。八戒的肚皮上多了一道白痕,那把菜刀卻崩了刃子。

這下子衆人無不心悅誠服,紛紛提出了學拳的要求。

嶽元帥道:

"神拳最妙是速成,哪怕你手無縛雞之力,只要心誠,心誠則靈。喝了符咒,便會有神靈附體,你想要什麼神靈,就會來什麼神靈。想黃天霸就是黃天霸,想呂洞賓就是呂洞賓。神靈附了體,你就會武藝高強,力大無窮。再喝一道符咒,你就成了金剛不壞之軀,刀槍不能入,水火不能侵。學了義和拳,好處說不完。上陣能破敵,下陣保平安。

衆人齊聲歡呼:

"願拜岳元帥爲師!"

十天之後,正逢着庚子年的清明節。上午,在濛濛的細雨中,孫丙發號施令,聚合起他剛剛訓練好的隊伍,去攻打德國人的築路窩棚。

連日連夜的十天,他和孫、豬兩個護法,在橋頭堡那裡立起神壇,不辭辛勞,畫符唸咒,演練避槍避彈術。鎮上的精壯男子,都人了神團,拜了神壇,練了神拳。連周圍村子裡的青年也自帶乾糧趕來參加。馬桑河南岸那個放羊的青年木犢和愣頭青餘金成了孫丙的鐵桿隨從。木犢頂着馬前張保,餘金頂着馬後王橫。習拳之日,人人都選了自己心目中最敬佩的天神地仙、古今名將、英雄豪傑,做了自己的附體神祗。岳雲、牛皋、楊再興、張飛、趙雲、馬超、黃忠、李逵、武松、魯智深、土行孫、雷震子、姜太公、楊戩、程咬金、秦叔寶、尉遲敬德、楊七郎、呼延慶、孟良、焦贊……總之凡是戲裡的人物,書上的英雄,傳說中的鬼怪,都出了洞,下了山,附在馬桑鎮人民的身上,大顯了神通。孫丙,也就是抗金的名將大大的忠臣岳飛,麾下聚集了天下的英雄豪傑,人人抱忠義之心,個個懷絕代武藝,都在短短的十天內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軀,要跟德國鬼子見高低。

嶽元帥威信高漲,一呼百應。部下追隨者已經有八百員戰將。他還積極地發動婦女,讓她們染了大量的紅布,裁縫成紅頭巾和紅腰帶,發給了他的部下。他還設計了一面火紅的旗幟,旗子上繡着北斗七星。他把八百人分成八隊,每隊又分成了十班。隊有長,班有頭。班頭聽隊長指揮,隊長聽護法的孫悟空和豬八戒指揮,兩位護法聽嶽元帥指揮。

清明節早晨天麻麻亮時,嶽元帥和兩個護法就在橋頭堡那兒擺好了香案,豎起了帥字大旗。紅頭巾和紅腰帶頭天晚上就發了下去。雞叫三遍時到橋頭堡聚合的命令也傳下去了。家家的女人們,半夜就起來造飯。造得啥飯?嶽元帥有令:今日去作戰,吃得好一點。擀的白麪餅,煮了紅皮蛋。男人去打仗,吃個肚兒園。爲了吃得香,嶽元帥還下令,讓家家的女人們淮備了羊角小蔥豆瓣醬。女人們喜歡聽嶽元帥的話,一一都照辦。嶽元帥說了,誰若不照辦,必有大麻煩。啥麻煩?上了戰場,神符不靈,槍子可是不長眼。嶽元帥還要求團員們夜裡不能沾女人,否則不能避子彈。嶽元帥的話關係到個人的生命安全,誰也不敢當兒戲玩。

早起的鳥兒唱乏了的時候,各路英雄終於趕大集一樣,仨一堆,倆一簇,在橋頭堡前聚了齊。嶽元帥對部下的拖拉作風很不滿,本想嚴懲幾個,但想了想只好罷休。在十天之前,大家都是些莊戶人,自由散漫慣了,眼下正是農閒時節,大過節的,能來就不錯了。當然也有一批堅定的分子,來得比嶽元帥還要早。

嶽元帥擡頭看看天,霧濛濛不見太陽。估摸着也得半上午的光景了。原本想把德國人堵在被窩裡,看來是不行了。但事已如此,晚了也要於,聚齊了人是很不容易的。幸好,人們的熱情還是很高。有說的,有笑的,上次劫難中家裡死了人的又是別樣的表情。嶽元帥和兩護法一商量,決定馬上開始,祭壇,祭旗。

升任爲嶽元帥貼身傳令兵的四喜頭頂貓皮,把銅鑼敲得暴響,鎮壓住衆人的喧譁。元帥跳到一條方凳上,下令:

"隊找隊,班找班,排成隊伍祭神壇。"

衆人好一陣紛亂,勉強站出了一個隊形。都用紅布包着頭,用紅布纏着腰。有持扎槍的,有持大砍刀的,有持虎尾鞭的——這些都是練家子的後代,家裡素有兵器——更多的人,則持着尋常傢俱:鐵杴、木杈、二齒鉤子、搗糞耙子。但人多勢衆,七八百人聚在一起,也頗有些聲勢。嶽元帥很激動,他深知,鐵要在爐火中鍛鍊才能成鋼,隊伍要在戰火中洗禮才能成長。十幾天的工夫,能把一羣莊稼人操練成這個樣子,已經創造了奇蹟。這些調兵遣將、佈陣列兵的勾當,嶽元帥原本一竅不通,全仗着豬八戒背後指點。他在天津小站當過兵,受過新式操典的訓練,他甚至還見過因爲主持小站練兵而大名鼎鼎的袁世凱袁大人。嶽元帥下令:

"祭壇!祭旗!"

所謂神壇,就以那張擺着香爐的八仙桌子爲象徵。桌子後邊插着兩杆旗,一面是白的,一面是紅的。旗杆是用新鮮的柳木杆子做成的,碧綠的樹皮還沒剝去。紅旗是壇旗,上面用白線繡着北斗七星。白旗是帥旗,上面用紅線繡着一個大大的"嶽"字。繡旗的活兒,是杜裁縫家的那兩個心靈手巧的大閨女乾的。結了婚的女人不能幹這活兒。結過婚的女人手髒,破法。

祭旗開始時,天上下起了毛毛細雨,微風也無。兩面旗幟都沉甸甸地低垂着,一點兒也不招展。這是美中不足,但沒有法子。但因爲陰天細雨,衆人頭上的紅布,格外地鮮豔。溼漉漉的紅色進入嶽元帥的眼,讓他感到十分地興奮。

四喜把銅鑼敲得更加激烈。這小子頂着《七俠五義》裡的小俠艾虎。這幾天他把一面銅鑼都快敲破了,提鑼的手磨破了皮,纏着白布。在緊急的鑼聲裡,衆人的心力終於集中起來,莊嚴和肅穆的感覺漸漸濃了,神秘的氣氛漸漸厚了。孫悟空和豬八戒,擡過一隻綁住了四蹄的綿羊,放在八仙桌子上。羊不老實,彆彆扭扭地將脖子揚起來,翻動着灰白的眼,發出悽慘的叫聲。衆人的心,被羊叫聲揪得很緊,都覺得這羊有點可憐。可憐也不行,要打仗總要有犧牲。與洋鬼子打仗,先殺只羊,取個吉利。孫悟空把羊頭按住,將羊脖子神緊,豬八戒提起一把大鍘刀,往手心裡吐幾口唾沫,攥緊了刀把子,身體往後撤幾步,掄起鍘刀,哎海一聲,就把羊頭斬斷。孫悟空舉起羊頭,給衆人觀看。羊腔子裡的血,泉水一樣冒出來。

嶽元帥神色凝重,雙手接過羊血,往低垂的旗幟上潑灑。然後他跪下磕頭。衆人跟隨着跪下。嶽元帥站起來,將剩餘的羊血灑到衆人的頭上。血少人多,灑不過來。身上沾到了羊血的人就顯得格外的興奮。嶽元帥在灑血的時候,嘴裡唸唸有詞。這是集體請神,早就說好了的。因爲時間緊張,不可能人人都喝符咒請自己的神附體。所有的神靈都由嶽元帥代請了。心誠則靈,嶽元帥要求大家都默想着自己的神,進入迷糊狀態。不知過了多久,元帥一聲厲喝:

"天靈靈,地靈靈,奉請祖師來顯靈。一請唐僧豬八戒,二請沙僧孫悟空。三請劉備諸葛亮,四請關公趙子龍。五請濟癲我佛祖,六請李逵黑旋風。七請時遷楊香武,八請武松和羅成。九請扁鵲來治病,十請託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領十萬天兵,下凡助我滅洋兵,滅了洋兵天下太平,玉皇大帝急急如勒令——"

衆人的身上,突然都像被神力貫注,一個個血脈賁張,精神健旺,肌肉飽綻,充滿力量,齊聲吶喊着,虎豹豺狼般地跳躍起來,吹鬍子瞪眼,伸胳膊踢腿,個個表現出非凡姿態。

嶽元帥發令:

"出發!"

嶽元帥手提棗木棍子一馬當先,孫悟空執着紅色的壇旗,豬八戒執着白色的帥旗,小俠艾虎敲着銅鑼,簇擁在後。在他們身後,各路神仙齊聲吶喊着步步緊跟。

馬桑鎮依河而建,鎮南是橫豆的馬桑河大堤,鎮北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爲防兵匪,鎮子用半圓形的圍牆圈起來。有西門,有東門,有北門。圍牆有一人多高,圍牆外有壕溝,壕溝裡有水,門前有吊橋。

嶽元帥的隊伍,出了北門。隊伍後邊,跟隨着一些看熱鬧的頑童。他們舉着樹枝、高粱秸稈和葵花的杆子,臉上塗了鍋底灰或者是紅顏色。他們學着大人們的樣子,用稚嫩的童聲吶喊着,走得也是昂昂揚揚。老人齊集在圍牆上,點燃了香燭,祈禱着勝利。

出鎮之後,嶽元帥的腳步越來越快。小使艾虎的鑼聲也越來越急促。人們都踏着他的鑼聲前進。鐵路窩棚距離鎮子不遠,一出圍牆就能望見。細雨紛紛,田野裡有一簇簇的雲霧。地裡的冬小麥已經返青,泥土的氣息很重。向陽的溝畔上苦菜花開了,星星點點,金子一樣。路邊的野杏花開了,一樹樹雪白。隊伍驚起了兩隻斑鳩,斑鳩翩翩飛。布穀鳥兒在遠處的樹林子裡啼叫。

膠濟鐵路青島至高密段已經基本上修好,它冷漠地伏在原野上,宛若一條見首不見尾的孽龍。有一些人正在鐵路路基上幹活,鐵器打擊,叮叮鐺鐺響。鐵路窩棚裡,冒出一綹乳白色的炊煙。雖然還隔着幾里路,嶽元帥就嗅到了炒肉的奇香。

距離鐵路窩棚大約還有一里路的光景,嶽元帥回頭望了望自己的隊伍。這支剛出鎮時還算齊整的隊伍,已經散亂得不成樣子。由於田野裡沒有路,黑土泥濘,每個人的腳上都沾了很多泥巴。走起來撲通撲通,大狗熊一樣笨拙。元帥讓孫悟空和豬八戒放慢步子,讓小艾虎暫停敲鑼。等人們集中的差不多時,他一聲令下:

"孩兒們,甩掉腳上的泥,準備進攻!"

人們齊甩腳,有的人把泥巴甩到別人的臉上,引起了一陣騷亂。有的人用力過猛,把鞋子都甩掉了。元帥看看時機成熟,大聲喊:

"鐵頭鐵腹鐵壁寨,擋住槍炮不敢來。將士們,快衝鋒,扒鐵路,殺洋兵,子孫萬代享太平!"

嶽元帥動員完畢,高舉起棗木棍子,吶喊着,奮勇朝前衝去。孫悟空和豬八戎搖着大旗緊跟在後邊。小艾虎摔了一個嘴啃泥,鞋子也讓黑色的粘泥沾掉了。他爬起來,顧不上穿鞋,赤着腳,跟着跑。衆人齊聲吶喊着,一窩蜂般,擁向了鐵路窩棚。

正在鐵路上幹活的小工們,起初還以爲是演戲的來了呢。待到近前,才知道是百姓造反了。他們扔下傢什,撒腿就跑了。

保護鐵路施工的是德國海軍陸戰隊的一個小隊,總共十二個人。他們正在吃飯,聽到外邊吶喊連天,小隊長出來一看,知道大事不好,慌忙進去,命令士兵們趕快操槍。嶽元帥的人馬衝到距離窩棚十幾米的地方,德國兵已經端着槍跑出了窩棚。

嶽元帥看到從幾個跪着的德國兵的槍口裡冒出了幾朵白煙,耳邊同時聽到幾聲脆響,身後有人慘叫了一聲;但他顧不上回頭,也沒有時間去想。他感到自己彷彿是一根被洶涌的潮流推動着的浪木,腳不點地地就衝進了德國鬼子的窩棚。他看到窩棚正中安放着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擺着一盆豬肉,還有一些亮晶晶的刀子叉子。豬肉的香氣撲鼻。一個德國兵的上半截身體鑽到一張牀的下邊,兩條長長的腿擺在外邊。豬八戒一耙子就擼到了那兩條長腿上,隨即就是一聲漫長的叫聲,聽不懂他叫什麼,估計是喊爹叫娘。嶽元帥出去追趕那些逃竄的德國兵。他們大多數朝着鐵路路基那邊跑去,衆人吶喊着,在後邊窮追不捨。

只有一個德國兵逃向了相反的方向。嶽元帥帶着艾虎追上去。這個德國兵跑得不很匆忙,他們之間的距離很快就接近了。元帥看到德國兵長長的腿笨拙地蹽動着,如同僵硬的木棍子,樣子很是滑稽。突然,德國兵在一道溝渠那裡趴了下去,從渠畔前隨即冒出了一綹青煙。衝在前邊的艾虎突然地往上躥了一下,然後就一頭紮在了地上。他還以爲是這個小傢伙不小心摔了一跤呢,但馬上就看到一股鮮紅的血從艾虎的頭上流出來。他知道艾虎中了德國兵的槍彈。他的心裡,馬上一陣悲歌轟鳴。他揮舞着棍子就朝那個德國兵撲過去。一顆槍彈幾乎是貼着他的耳朵滑過去。但此時他已經撲到了那個德國兵的眼前。德國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槍捅過來,他一棍子就把槍敲掉了。德國兵哇哇地怪叫着,沿着溝底往前跑。嶽元帥在後邊窮追不捨。德國兵穿着大皮靴子,噗嗤噗嗤地踩着溝底的爛泥,彷彿拖着兩個沉重的大泥罐子。嶽元帥一展勁兒,棍子就直直地掏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聽到了德國兵發出的怪叫聲,並且還嗅到了從他身上散出來的羶氣。這個傢伙可能是個羊生的,他一閃念地想。

德國兵一個前僕,腦袋扎進溝底的爛泥裡。等到他懵懵懂懂地爬起來,嶽元帥一棍就把他的高帽子砸扁了。元帥剛想繼續地敲打他的頭,突然看到德國兵天藍色的眼睛跟那隻被祭了旗幟的綿羊的眼睛一樣,可憐巴巴地眨巴着,元帥的手脖子頓時軟了。但元帥的手並沒有收住,棗木棍子從德國兵的腦袋正中偏過,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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