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郡馬在這裡談蔣姑娘,安郡王也在那裡談蔣姑娘。
初一今日跟着沈數來興教寺,見了承恩伯那猥瑣又張狂的模樣,恨不得一拳頭砸上去,只是怕給自家主子招禍,這才勉強忍住。眼下兩人騎馬走在路上,旁邊沒人,便忍不住罵起于思睿來:“……什麼東西,仗着家裡的勢,欺男霸女,這要是在西北——”揍他個滿臉開花!
“可惜這是在京城。”沈數倒是沒他那麼大火氣,“急什麼。你沒聽蔣姑娘說他有病麼?”
“您是說他陽虛?”說起這個,初一有些咋舌,“這位蔣姑娘可真,真敢說啊。當面就咒姓於的呢,他最怕的就是這個了吧?”
“你覺得蔣姑娘只是咒他?”沈數瞥了他一眼。
“難道還能是真的?”初一想了想,“姓於的於女色上頭從無節制,要說陽虛也靠得着邊,可聽說他極重補養,且看他那樣兒紅光滿面的,也不像啊……”
沈數笑了一笑:“瞧着是不像,且看吧。”
初一有些疑惑地瞧了瞧自己主子,半晌小聲道:“王爺,屬下覺得,您怎麼好像挺信蔣、蔣家人的?”他沒好意思說是信蔣姑娘。
沈數被他這麼一說,微微的一怔,反問道:“難道你覺得她醫術不佳?”
初一性子較爲活潑,跟沈數的時間又長,並不十分拘束,便道:“屬下也只在無錫的時候見着蔣姑娘那一回,就算那次她說得準,可也不見得次次都準。就是西市那回,屬下聽十五回來說,也是蔣三老爺辨出的假藥。王爺見她的次數也不多,怎的就這麼信她說的話呢?”
這話說得沈數倒有些無言以對了,只得咳了一聲道:“準不準的,以後走着瞧吧。”
兩人回了住處,蝶衣一臉笑容地迎出來,張口就道:“王爺,十五揪着馬腳了。那些人採買的磚石,裡頭好些都是以次充好。花木也是,說是什麼名種,一半都是不值錢的,種這幾日,又報說死了一批重新再買。奴婢只算算這些,怕不就被他們坑了五六千兩去!”
沈數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不急。磚石花木不算什麼,等房子建起來,裡頭的擺設更有得他們貪。叫十五不要打草驚蛇,拿着證據就行。”
蝶衣笑嘻嘻應了,道:“只是我們人太少了,十五怕忙不過來呢。奴婢算算,跟侯府那邊要的人也該到了,只盼他們快點兒來,十五說了,他算數目字的事不成呢,如今就扯着蟬衣姐姐替他算賬了。”上來替沈數寬去外頭的大衣裳,忽然皺了皺鼻子,“王爺這衣裳上沾了什麼氣味?”翻了一翻,發現衣袖上一抹紅色,“這,這是在哪裡蹭上的胭脂?”
沈數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大約是承恩伯府那些丫頭們蹭上的。”
初一嘴快,幾句話就把今日之事說了,蝶衣聽見蔣家就心裡不快,噘起了嘴勉強道:“也罷。上回王爺在西市也承了他們的情,這次就算還了禮罷。”
沈數笑笑道:“說起來,也幸而在西市上鬧了那一出,宗人府的人才當我是什麼都不識貨,放心大膽地貪呢。”
蝶衣撇了撇嘴道:“可奴婢只盼着以後別再遇見蔣家人了。”他家王爺的眼睛直到如今都無藥可治,至今還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一提起蔣家人,就不免叫人再拎出這事兒來說一遍,誰會高興呢。
初一看她這樣子,將今日之事的細節索性全吞了下去,若讓蝶衣知道王爺還頗爲相信蔣姑娘,恐怕又要念叨了。
從前在西北的時候,沈數的院子裡還有年長的嬤嬤壓着,蝶衣的話雖多,並不逾矩。只是從回京城這一路上,蝶衣就有些越來越活潑了。定北侯府中人性情都直爽,規矩也略鬆散些,沒個比着的倒也覺不出什麼,來了京城見了別人家丫鬟的作派,才覺得蝶衣有些太過自在,失了規矩。
王爺於這些事上不大在意,他該私下裡悄悄跟蟬衣提一提,讓蟬衣跟蝶衣說說纔好。至少也不要一遇到與蔣家有關的事就滔滔不絕的,不大像個樣子呢。話又說回來了,今日蔣姑娘說于思睿的病,究竟準不準呢?
被初一懷疑的蔣姑娘,這個時候正往百草齋裡去。
蔣老太爺坐在窗下,手裡拿着一卷冊子,桃華走到他身邊瞥了一眼,果然是記載着那個“目不能見紅”的案例的手稿:“祖父,您記的這個醫案,就是安郡王吧?”
“是啊。”蔣老太爺放下冊子,長長嘆了口氣,“我想你也該猜出來了。”
“可於思睿說的,彷彿跟您記的不大一樣。”
“正是。當年林太醫只是臨終前匆匆跟我說了個目不能見紅,語焉不詳,我也只當是雙眼見紅不適,但今日聽來,並非如此,倒像是對紅色視而不見一般。只是究竟如何能視而不見,我實在想不明白。”
桃華心裡倒有個想法,只是不能確定:“先帝和先賢妃娘娘有這毛病嗎?”
“怎麼可能!”
“那安郡王的外祖父母有此病症嗎?”
“自然是沒有的。”蔣老太爺隨手點了點冊子,“若是還有第二個有此病症之人,我便也不會疑心是胎裡用錯藥所致了。不單是宮中與定北侯府家中無人如此,就是祖上行醫至今,也未曾見過此症。”
如果是色盲症,那麼致病染色體由女性攜帶,的確有可能數代不顯。桃華沉吟着,蔣老太爺已經示意她坐下:“今日你說承恩伯之症,由何而見?”
“呃——我只是氣急了,隨口說說……”
“是嗎?”蔣老太爺看着桃華,“其實我也覺得,承恩伯外強中乾,身子已經虛了,但體虛與陽虛尚有所不同——你若是隨口說說,那金櫻子,也是隨口說說嗎?”
桃華乾咳一聲,尷尬了。那些話騙騙蔣錫還行,是騙不了蔣老太爺的。
“你的醫術,究竟是跟誰學的呢?”蔣老太爺深深看着侄孫女兒,“難道,蘇家——”各家的醫術原都是不外傳的,這都是吃飯的傢伙呢。可是以蔣錫,那是絕對教不出桃華來的。
“蘇老郎中的確指點良多……”桃華含糊地道。
“雖是他悉心教授,也要你有此天賦。”蔣老太爺認定了蘇家確實有功,“不過,蘇家爲何如此?”教別的也罷了,連男子陽虛之症也能教嗎?蘇老郎中年紀雖長,對着女孩子畢竟不好開這個口吧?
這可怎麼說呢……桃華只能道:“或許是我與蘇爺爺投緣之故,每次有所請教,他定然講得極清楚……另外,他家中的一些行醫所記,也允我閱看……”這個話半真半假,桃華小時候跟着蔣錫去蘇家,蘇老郎中的確許她進書房隨便看,不過那時候她才□□歲,老郎中並不覺得她能看懂些啥。
蔣老太爺打算回頭去問問蔣錫,蘇家是不是有跟桃華年齡相近的子侄,否則怎會對外人如此盡心呢?蘇家他是知道的,家風也是清正,只是蘇家只是醫家,桃華若嫁過去,未免低嫁了些……
暫時把這想法拋開,蔣老太爺回到醫學研究上來:“你是如何看出承恩伯陽虛來的?”至少從外表上來看,承恩伯還是龍精虎猛的模樣。
桃華笑了笑:“他臉色看着紅潤,其實都是酒色催出來的,其下膚色虛白,眼下並有青黑,纔是真相。且腳步虛浮,身材虛胖,分明就是已被掏空了。他自以爲尚是好精神,可府中妻妾成羣卻無子女,可知精力已是不足。且今日有孕的那一位,胎氣也是甚弱,未必坐得住胎,恐怕再過一兩個月就保不住了。但其人本身脈象正常,可見錯不在她。妊娠艱難,若不是女子體虛,定是男子精弱。”
“你僅是看着,就能看出這許多來……”蔣老太爺臉上漸漸有了驚喜之色,“還能想到他並無子嗣,好,好,好!”
桃華連忙道:“也是因爲知道他長年留連花叢,纔有此結論的。”一般來說,這樣縱情恣意的,跑不了都是個腎虛的下場。只不過有些人表現得明顯,有些人卻是屬螃蟹的,殼子硬罷了。于思睿這個,顯然是家裡有錢,自己也注重保養,拿着補藥當飯吃。自以爲養得身強體壯,其實只是把病悶在裡頭,一朝反出來,比那開始就顯了病相的更麻煩。
“你這天賦,不該荒廢了。”蔣老太爺緩緩地說,“咱們家裡,如今竟找不出一個能承家學的來。”蔣鬆華他曾經覺得還不錯的,被蔣鈞拉走了,蔣榆華更不必說,蔣鈞對他寄予厚望,根本就不讓他到百草齋來。至於蔣楠華,那孩子腦子極靈,可對醫術毫無興趣。
桃華默然。如果是在後世,學醫自然好,可在這個時代,光看今天這件事吧,如果蔣老太爺當年不是做太醫而是做太傅,于思睿敢這麼放肆嗎?
“伯祖父,您有沒有想過收個徒弟呢?”捨不得醫術失傳,可以考慮收徒的。雖然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人總還是想要傳男不傳女,徒弟總歸是外姓呢。
蔣老太爺深深嘆了口氣:“其實,先帝說了那些話,我也就知道你們這一輩兒是不能行醫的,可是祖上傳下來的……就此斷了,便是我的罪了。從前自是沒想過你們女孩兒能學這些——畢竟是有所不便……”
男女授受不親,有些古板的人家,家中婦女得了什麼不好說的病,都不肯請郎中來看病,更不必說讓一個女孩子跑去給男人看病了。
“罷了罷了。”蔣老太爺想起歐家,只得把心思放下,“此事以後再說吧。你今日也受驚了,回去歇着罷。”倘若跟歐家的親事能成,桃華哪可能去行醫呢。
只是經了今日的事,歐家到底是個什麼心思呢?蔣老太爺看着侄孫女窈窕的背影,又頭痛起來,恨不得立刻叫人去歐家下榻之處問問情況。
歐家在京中已無宅第,如今在客棧裡包了一個小院,地方雖窄,說話倒方便。
“父親——”歐太太往常是從不進公爹房中的,尤其守寡之後,更要避嫌,有時連話都讓兒子代傳,今日破天荒地與歐老太爺獨處,也是爲了這些話不好叫歐航聽見。
歐老太爺自然知道兒媳婦是要來說什麼:“今日你見過了蔣家姑娘,覺得如何?”
歐太太抿了抿脣:“蔣姑娘生得美貌,能說會道,聽其談話,可知在家中也能管家理事。”
聽起來說了一大堆好處,可卻沒一句評論到品性的,尤其這個“能說會道”,對未出閣的女孩兒來說可未必是好話。歐老太爺對兒媳也有所瞭解,聞言便道:“你瞧着不好?”
歐太太低聲道:“父親取中蔣老太爺,可這蔣姑娘,並不是跟着蔣老太爺長大的。”
歐老太爺擺擺手:“你不必顧忌我,只管說就是了。這是給航兒定終身大事,我自然不會爲與老友的交情就把孫子賠出去做人情。”
這話說得略重,歐太太連忙站起身:“兒媳並不敢這樣想的。只是今日之事,蔣姑娘的言辭——實在不像樣子。哪有姑娘家光天化日之下就說什麼澀……什麼的……”她說着,自己臉上已經紅了。
“蔣家是醫家,醫不諱疾,總不能爲這些個就不學了。”歐老太爺今日對桃華倒是有些欣賞之意,“蔣家姑娘不是那等見事便慌的,這樣人才能幫夫君頂得起門戶。”
“可——”歐太太急了,“那承恩伯湊上來時,蔣姑娘竟不躲不閃,未出閣的女孩兒,與外男站得這樣近,成何體統?”她做姑娘的時候,便是自家堂兄都要避諱一二的,若路上見着于思睿這樣人,定要離得八丈遠,絕不肯讓他近身。
歐老太爺沒說話。歐太太續道:“且蔣姑娘生得——太過貌美了,那承恩伯只怕要糾纏不休,咱們家如今——航兒還需靜心讀書,萬不能受擾亂的。”
“雖說讀書需靜心,可若當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未必就得成才。”歐老太爺說了兩句,見兒媳臉上神色悽苦,想想她守寡不易,只得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這些去跟孫子說便是,與她一個婦道人家說什麼呢。
“父親的意思若是取中了蔣家姑娘,兒媳也不敢……”
歐太太話沒說完,歐老太爺已經擺手了:“不過只見了一面,也不能說取中不取中。我只覺得,航兒既無父兄,須得娶個能幹的幫他。”
歐太太鬆了口氣,公爹沒有定下來就好:“兒媳也是這個意思,總得——找個能幫襯他的纔好……”
幫他,和幫襯他,聽起來只差一個字,其實是兩個意思。
歐老太爺心裡想的是:歐航沒有靠山,將來的路難走,必得找個精明能幹的孫媳婦,讓他沒有後顧之憂,同時還得性情堅韌,在歐航有所起伏的時候支持着他。
歐太太說的卻是:歐航沒有靠山,將來的路難走,必得找個孃家有點勢力的兒媳,靠不上父兄,就得讓岳家提攜一下了。
這兩種想法都對,只是在桃華身上得不到統一。
歐老太爺道:“蔣郎中如今聖眷正可。還有蔣文林郎,也是在皇上親自賜的。”走岳家路線這件事他當然想過,也是蔣家現在前途不錯,否則他即使取中了蔣老太爺的人品,也不會貿然就要他的侄孫女。
歐太太低聲道:“可蔣姑娘——只是蔣郎中的侄女啊。更要緊的是,當年蔣小太醫的事……”
這是個無法繞過去的問題。歐老太爺對朝局另有些看法,但不能否認兒媳的顧忌也有道理,默然片刻才道:“你既覺得不好,那就罷了。橫豎航兒不過十五歲,慢慢挑便是。”
歐太太吞吞吐吐地問:“今日同行的是——”
“那是蔣郎中的庶女。”庶女,歐老太爺是絕對不能讓孫子娶回來的,何況那女孩子只會哭,能成什麼事兒。
“可惜沒有見到蔣郎中的嫡女,父親見過麼?”
歐老太爺看了一眼兒媳,還是道:“蔣郎中此人,於仕途心甚熾。”歐航對蔣家現在還沒有用處,在將來的十年之內都未必有用,他的嫡女是不會許給歐航的。
歐太太心中微微有些失望,向公爹行了一禮,默默退出去了。待她回到房中,卻見兒子也在,不由有些詫異:“怎麼沒去讀書?”
歐航即使出門在外,手不釋卷,每天都有功課。見母親問,便道:“書已讀過了,怕母親今日受驚,過來瞧瞧。”今天出遊,歐老太爺給他佈置的功課相應減少了一點。
歐太太皺起眉道:“便是讀過了,有時間何妨多讀幾遍,快回去罷。”
歐航答應着,腳下卻不動,磨蹭了片刻方道:“母親,我們明日可是要回家?”祖父和母親雖未曾對他提過相親之事,但他自己隱約也猜着了些,正是少年慕色的時候,對桃華頗有幾分好感,見母親去祖父房中,料是商議此事,忍不住要過來問一句。又不敢直說,只得旁敲側擊。
歐太太一聽就知兒子要問什麼,不由得心中一氣:“你父親去得早,母親只指望你將來光耀門楣,你不用心讀書,想別的做什麼?”
若是別的時候,歐航早就不敢再說什麼,回去讀書了。然而今日他着實有些愧疚:于思睿調戲桃華的時候他本也想上去阻攔,但歐太太死死拉住了他的手,他恐母親害怕,只得站着沒動,事後回想起來,頗覺不安。
“今日蔣姑娘受驚,我們既知道了,總該遣人去問問……”如果祖父帶他去就更好了。
“此事自有你祖父處置。”歐太太寒起臉,“你今日也瞧見了,承恩伯仗着有爵就橫行無忌,你只有考出功名爲官作宰,才能揚眉吐氣。”
不行,蔣家這個姑娘是不能要的,纔不過見這一面,就引得兒子心浮氣躁,若真娶進了門,兒子還要不要念書了!絕對,不行!
桃華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歐太太這裡已經被三振出局,她正忙着琢磨製藥謝禮的事呢。一萬包金創藥倒不難,讓無錫藥堂那邊製作,也用不到一個來月就能制好,麻煩的是如何運往西北軍中。桃華覺得,這運輸方法還是讓沈數自己想吧,她可沒有人手千里迢迢往西北送藥呢,當然如果能在西北附近找個藥堂製藥就方便多了,然而蔣家藥堂在無錫,對西北情況絲毫不熟,不可能跑去那裡製作。
如果把藥堂在西北開個分店就好了。這個念頭閃了一閃,桃華就自己好笑起來。說得好像西北沒藥堂了似的,專等着蔣家藥堂去救命麼?真進去了,怎麼敵得過當地的大藥堂和藥商們——蔣家纔有多少本錢呢。還是別想些有的沒的了,辦完眼前事要緊。
除了一萬包金創藥之外,桃華還準備給沈數提供一個消息,這也是在興教寺的意外收穫——番椒。
番椒者,後世之辣椒也。用這東西做菜,方便把軍中的大鍋菜調出好味道增進食慾不說,食後還能渾身發熱,起到一定的驅寒作用。沈數不是說西北酒貴麼,且軍中不能飲酒,那天冷的時候喝碗酸辣湯如何?而且西北那地方,到了冬天蔬菜想必缺乏,辣椒多少還能補充一些維生素,可謂一箭三雕。
當然,就興教寺種的那點兒辣椒,大概還不夠一隊人吃的,桃華也只能讓沈數去興教寺求得種子,自己回西北大面積種植去吧。
絞盡腦汁,桃華總算把辣椒種植要點想了個七八成——這要感謝上輩子那位愛在院子裡種點菜的奶奶,每年別的不說,辣椒茄子扁豆是一定要種的——至於其它細節方面,還是請沈數要種子的時候順便向興教寺的僧人討教吧,他們一定知道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