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擡起袖子遮住臉,準備在人羣中找條縫鑽進去,瞄了半天發現人口密度太高,就算是化成只蚊子飛進去都有被擠死的風險。正在左右爲難,突感覺腰身一緊,耳邊風聲呼啦而過,我已穩穩當當落在了二樓的窗前,回頭時蘊華正含笑將我望着,身上青草氣十分明顯。

我覺得有這樣一個護衛出門辦事兒還真挺方便,但他是個男人就不太方便了。忙退後兩步道:“公子好身手,但下回使輕功時能否先吱一聲,也好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淡淡道:“多試幾回便習慣了。”

我無語地望了回房頂,他到底有沒有聽懂我的話喂!正思忖着該如何向他灌輸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德觀念,一晃眼瞄見一臉驚悚的文昊。

文昊兩步小跑過來,將我拉得離蘊華遠些,憤然道:“錢素錦,你怎麼能與一個男人摟摟抱抱?”

我呆了一呆,回頭看了眼蘊華,他若無其事地轉頭去看牆上的字畫,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吞吞吐吐道:“這……這事兒以後再說,先說說你是怎麼回事。”

文昊嘆息一聲:“我原本是想考驗大家的應對能力,但他們都太讓我失望了,現在外面都鬧成這樣了,也沒能有個人站出來處理一下,你說要他們何用?”

我額上的青筋跳了兩跳,強按住揍他一頓的衝動,鎮定道:“我倒是覺得你來之前他們都很有用。”

文昊面上一喜:“這麼說來我確實不是塊從商的料,那要不……”

他的目的終於暴露了,我說:“你這麼一說我也深有同感,以前總是強迫你接手家業,如今才知道大錯特錯,我爲錢家操勞了這麼多年,近日着實覺得有些乏了,要不……”我瞄了眼蘊華,嘆息道:“要不就請蘊華公子幫襯一陣子罷。”

蘊華甚配合地笑着道:“左右我閒來無事,倒是願意效勞。”

我長嘆一聲,嘆完繼續對文昊道:“那這事兒就這麼說定了,文昊啊,一會兒將錢莊的印信交給他罷。”

文昊笑意僵在臉上,猛的一拍大腿:“我突然覺得管理錢莊其實挺容易的,平日裡錢莊有孫掌櫃坐鎮,我只要撥撥算盤算算賬,沒事兒少來這晃悠就行了,其他時間都很自由,呵呵。”

我在心底偷笑了一陣,覺着蘊華這顆棋真是用得相當順手,熟話說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這個理,便決定繼續跟進,於是假意勸說道:“可是你對這方面天賦不佳,錢莊擱在你手上遲早要敗光,還不如找個可靠的人接手,我們也可以享享清福是不是?”

文昊鄙夷地看了蘊華一眼:“他也算可靠?素錦,你千萬別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他就長得好看點,當然,比起我來還是差那麼一點,不管怎樣,永豐錢莊是錢家的家業,怎麼能交給一個外人?你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我悽苦地嘆了一聲,湊近他耳邊輕聲道:“這不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麼,我昨天照鏡子時都發現眼角有魚尾紋了,一個女人能有幾年青春啊,又沒有人幫襯我……”

他兀地握住我手腕,自告奮勇道:“其實我還是有些能力的,你就放心地交給我吧。”

我強忍住笑意,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拍着他肩膀道:“真是辛苦你了。”說完又將他拉至窗邊,指着樓下的羣衆道:“那麼,你覺得這些前來兌貨取錢的主顧該如何處理呢?”

他就着樓下看了一陣,果斷表示:“我覺得應該先派人去請太守大人來解說安撫,再對主顧們採取優惠政策給予補償。”

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又道:“文昊啊,其實你是個聰明人,但聰明要用對地方,否則只能是自討苦吃,你說是不是?”

文昊淒涼一笑,悲憤地下樓安撫羣衆去了。

我想我知道他爲何笑得這般淒涼,文昊原本是想製造亂子來讓我對他失望,結果我卻將計就計扳回一局,這抹淒涼的笑意大概就是偷雞不成倒蝕把米的後續反應罷。

蘊華似笑非笑地將我望着:“我又幫了你一回,該怎麼答謝我?”

我茫然道:“這不算在報恩的範圍內麼?”

他涼涼地看我一眼:“一碼歸一碼,我只說以命抵命,可沒說過要幫你解決家務事。”

我吃驚於這人不僅跟我報恩的初衷不同,連方式都大相庭徑,我一直認爲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他卻要算得這麼清楚,實乃怪人。

我說:“我也沒求你幫我啊,不是你自己配合的麼?”

他沒說話,仍是方纔那副神情。

我頗有些惱火,主要是沒想到他這人這麼不講理。可他方纔說的話又確實有些道理,他也確實沒說過要幫我解決家務事,但我就不明白爲什麼變成我沒理了。與他對峙一陣,竟是慘敗告終。我想這沒什麼丟臉,只能說明我臉皮比他薄,心胸比他寬廣罷了。

我踱到一旁的桌案邊坐下,回想一番男人最喜歡的幾樣東西,道:“你想要什麼?金錢,美人,權勢?唔,權勢我給不了你,那就在金錢跟美人中選一樣罷。”

他輕笑一聲:“這些不過是些身外之物,我要來何用。”說完又轉身去研究牆上的山水圖。

男人最想要的東西他都不要,完全出人意料。我就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陣,苦思着什麼東西纔不是身外之物呢?想了半天沒想出來,便琢磨着他這看字畫的舉動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因爲難以啓齒,只好用動作暗示。猛然間想起文昊那有幅宮廷羣歡圖,這張圖算是文昊的精神糧食,應該不算身外之物,莫非他想要的是這個?

這確實難以啓齒。

我想了想說:“那個不給的哦,你還是換別的吧。不是我小氣,那東西是文昊的命根子,且不說他肯不肯給我,就算給我了,我又將它轉贈別人,他非跟我拼命不可。”

他茫然回頭:“什麼?”

我覺得他這人真不厚道,男人不都好這一口麼,竟還跟我裝蒜,我說:“宮廷羣歡圖啊,你不是想要這個麼?”

他愣了半晌,噗嗤一聲笑出來:“你腦袋裡整天都想些什麼?我不過是想讓你請我聽書罷了。”

我:……

我們要去的茶樓叫做清水居,因坐落在清江堤岸,靠窗的雅座可一覽江中景緻而得名。不僅裝潢豪華氣派,還附帶茶點娛樂,是達官顯貴消遣的好去處。但現下里正值冬日,江中一副枯態,萬物皆在冬眠,雅座上反倒是人煙稀少,即使有來晚了沒佔到中間坐的,也都將窗戶關得嚴嚴實實。譬如我跟蘊華。

介於之前的誤解,我一路上都沒同他講話,他也甚配合的沒來招惹我,只閒閒地走路,閒閒地飲茶,時不時不經意地看我一眼。

我本該覺得這是個識時務的好青年,但他那悠然自得的神態卻莫名的讓人牙癢癢,彷彿在說:“我不用語言打擊你,就用沉默氣死你。”委實可恨。爲避免給自己找不痛快,我只好低頭用茶點,悶頭聽閒書,堅決不去看他。

說書先生正襟危坐,正做着開場白:“衆所周知,這冬月十八是福昌公主的生辰,然而今年的冬月十八,卻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這晚究竟發生了什麼?各位欲知詳情,且聽我細細道來……”

驚堂木一拍,又接着道:“今年的冬月十八是個月夜,棲鳳山上一片白亮,突然,一團烏雲遮住清冷月光,七年相安無事的公主墳迎來了首批盜墓人造訪。此刻,把守公主墳的侍衛睡意正酣,無一人知道當下的情況,只有起來小解的趙漫山迷迷糊糊瞧見四五個黑影。那四五個黑衣人動作之迅猛,手法之熟練不是一般盜墓人可比擬,趙漫山深知遇上高手,以他一人之力必然難敵,當即便喚了同僚們起身。不想這十來個侍衛也不是黑衣人對手,只三兩下便被打翻在地。趙漫山以爲,這打下去會被殺死,公主墳被盜會被處死,左右都是死,倒不如逃出去通風報信,只要朝廷及時截住盜墓賊,自己報信有功,興許能逃過這一劫,當即便撇下正在拼殺的同僚,爬上馬背飛奔而去……”

細微的光線透過窗戶紙照進來,停在離桌腳不遠處的地面上,斑駁了一地碎影。我百無聊賴地趴在楠木桌上,打了個哈欠想,這說書先生廢話太多,說來說去就一箇中心點,若是讓隔壁的徐二孃來說,鐵定就一句話:“你們聽說了沒有?棲鳳山的公主墳被盜啦!”多麼主題鮮明,直截了當。

蘊華斜我一眼:“很無趣?”

其實也不是無趣,就是覺得這時間過得慢了點,這評書講得慢了點。若是我平日裡爲打發時間來聽,就挺快的,不情不願地請別人來聽,那就一定是慢的。這就好比去青樓找姑娘,自己去,那一定快活的,請別人去,那一定是不快活的。但我又不能將這些想法說出來,只好勉強笑笑:“也不是,就是覺得他說得慢了些,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結局罷了。”

他兀地笑了一聲:“你想知道結局?結局就是那盜墓賊只偷了塊玉,其他絲毫未動。”

我愣了一愣:“你怎麼知道?”

他沒說話,轉頭繼續聽書,半晌,淡淡道:“在帝都時聽說的。”

我恍然,並驚歎於這驚人的八卦傳輸速度。蘊華是冬月十九這天從帝都來的青州,不過短短一天時間便已知曉公主墳被盜之事,可見羣衆的力量是異常強大而變態的,這也證明當年福昌公主開倉濟民之事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傳遍黎國確不誇張。

這廂我還沒驚歎完,那廂樓梯口一個熟悉的鵝黃色身影婀娜多姿地扭進來,待我看清楚容貌,又是驚了一驚。忙扯了扯蘊華的袖子道:“既然你早已知曉結局,這評書聽起來也沒什麼意思,不如……”

他輕笑一聲打斷我:“你是想換個方式答謝我麼?”

我一咬牙,道:“是啊呵呵,你看今日天氣晴好,不如我請你去江中游船怎樣?”

他挑眉:“天氣晴好?”說完側身推開窗門,望着外頭陰沉沉的天,道:“我怎麼覺得快下雨了呢?”

我噎了一下,飛快瞄了眼正朝雅座盈盈而來的鵝黃色身影,繼續對蘊華道:“你不覺得雨中游船更有一番情趣麼?”

他不答話,只歪了頭看我,一雙眸子瀲灩晴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急得腦門上直冒汗,又不敢表現出來。蘊華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若知道我心中焦急,怕是更要故意拖延,只得假裝不甚在意地詢問一遍:“公子意下如何?”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輕叩,仍是方纔那副神情,半晌,起身道:“也好。”

我喜出望外,低頭去掏銀子結賬。指尖觸到空蕩蕩的袖袋,立馬被定在原地,猛然間憶起今日出門匆忙,只換了身衣裳,根本沒帶銀票,唯一的二兩散銀又給了李秀才。真是惆悵啊惆悵。

蘊華走出兩步,又回頭看我:“怎麼還不跟上來?”

我抹了把額上的汗:“還是再……”

話沒說完,鵝黃衣衫的女子已站到我跟前,一臉詫異道:“咦?這不是錢夫人麼?”